卷阿 下(出书版)BY 爆琦
  发于:2011年0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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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姬发双目呆滞,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所见。那伏躺在山坳里一动不动,染满艳红痕迹的人真的是姬旦?

四周嘈杂的声响在这一刹那间消失殆尽,姬发如坠冰窖般全身冰冷,似乎连体内的血液都凝结了。

他望着四周晃动的无数人影,急切地向下面那具被数柄长矛钉在地面的躯体奔去,突然间,他的喉管中发出阵阵短促的咆哮,好似「呵呵」的呜咽与嚎叫,让人禁不住心惊。

接着,姬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极快速度翻身下马,似乎他的身体仍然僵硬,但却离奇地越过所有奔在他前面的人,最先到达这具血肉模糊的人体身边。

姬发跪下身,他那习惯稳稳握着兵刀的手掌亦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此刻,他可做的似乎只能轻轻挑开搭在姬旦身上的散乱发丝,鲜血似已将它们的黑色染为了艳红。

看到了!

这个人,真的是--姬旦!

几天前还对着他静静微笑的姬旦如今就躺在他手里,脸色苍白,就像天空里最纯粹的云朵,而对方毫无生气的脸庞与紧闭的双目,更让西岐二王子心惊胆颤。

姬发只觉在那瞬间有什幺东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里,他只能手足无措地捧起姬旦那失去知觉的脸颊,向来沉稳发号施令的嘴里却发不出一字清晰的吐音。

倒是长久以来跟随姬发左右之人,见到主帅一时间神智全丧,才不得不「擅自」行动起来。

愣愣地看到有人将手指伸到姬旦鼻下试探气息,眼神凶狠的姬发立即用力拍开那只让他觉得厌烦的手掌,不容任何人认为姬旦已然离开这个世间。

军中大夫只能行动迅速地弄断刺入姬旦体内的长矛,但他顾忌姬旦失血过多,终不敢再拔动犀利的兵刀头锋,让每件兵器都留了些许在伤者体内。跟着再行简单的施药治理,总算顺利地将姬旦平放着抬到木板上,送回了临时搭起的大营。

灯火通明的大帐内,姬发呆呆地看着大夫割下蔘片,费力地塞入姬旦口内,为他吊气。

姬旦背上的伤口四周已结上黑红色的血疤,若不是大夫这时一气将矛头一根根快速取出,让他看到随即泉涌的血柱,姬发真的以为姬旦体内的血早已流尽。

姬旦他一个人在山涧里躺了多久?

为什幺破城之后还要顾着那些琐事?

为什幺这一回花了这幺久的时间才找到他?

姬发紧紧地捏着双拳,心中自责不停。他木然看着那些人剪开姬旦的衣裳,为姬旦清理伤口,大夫接着撒下止血的灵药,但一切的努力彷佛在那样可怖的伤情下,显得是那幺无力。

因为这种无法想象的剧烈疼痛落在姬旦身上时,他竟然全无反应?

姬发瞬间激红了双眼,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证明姬旦有多幺坚强,而是向他说明了躺在他面前的人已全然没有了意识,陷入深度昏迷中!

姬发不明白他在战场上见惯死伤的眼睛,为何此刻竟不敢面对这张对他来说,向来是那幺亲切的脸颊?

而对哀嚎太熟悉不过的耳朵,如今也听不到一丝动静,这种让人窒息的安静,更让姬发难以接受。

几天前,他的双臂仍然可以感知姬旦的温度,他的唇还碰过姬旦那光洁的额头,他还命令姬旦一定要喝下药,他甚至还记得说到亲事时,姬旦凝望他的那双幽暗又哀伤的双眸。

醒过来,旦!你一定要给我醒过来!一定要给我好好地活下去!

"二王子,四王子的情况不容乐观。」大夫看着姬发横眉竖眼,拼死忍耐的模样,

他从没见过一向宽宏大量的主帅这般不易接近,心中也是暗惊,但是他必须履行他的职责。

「四王子自高处跌落,使他的肋骨断裂了三根,而他肢体乃自体内各要害处都被兵刀重创,失血过多以致气脉两虚......

「再加上四王子伤后受凉,如今身体反常高温,如果高热不退,恐怕四王子撑不过......两天。」

大夫说着垂下了头,其实照姬旦这样的情况,能不能撑到天明都难说,但他实在不敢对此刻这般让人畏惧的姬发如实禀报。

「那你还不快想办法,让老四的身体凉下来!」

姬发怒斥着战战兢兢的大夫,为了控制烦燥的情绪,他不得不来回走动,以压制强烈的发泄欲望。但唯有姬发自己才清楚:他只有用这种方法去赶走突然间涌上心来的恐惧。

他可以看到大夫们手忙脚乱地端来煎好的药汁,努力给毫无知觉的姬旦硬灌下去,但仍有大部分汁液从伤者唇问吐落,使得大夫不得不多弄得几碗珍贵的药物塞进伤者口内。

然而当姬发将手放到姬旦额前时,才绝望地发觉那里的热度丝毫未退。

难道,姬旦这回真的就要死在自己面前了吗?

刚刚拥着姬旦身子的时候,发觉他又轻又软,好似捧着一汪水、抱着一片云,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在这具躯壳里面。

姬发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边,双目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姬旦那苍白的嘴唇。

"二王子,这剩下的便要看四王子的意志力了,我等实在无能为力......」

「出去。」

姬发轻轻地拾起姬旦搭在榻边的手掌,神色温柔地看着微蹙眉尖的伤者,忍不住伸手在其眉头柔柔抚慰。

帐内之人皆知姬发已然接受事实,但见他兄弟二人这般光景,想到平时姬旦立于姬发身旁,助他打理诸多事务,将西岐军政内务治理得井井有条、两兄弟也时常说笑玩乐的情形,也禁不住心酸。

"二哥,你杀了我吧!」姬奭「蹭」的一声拔出刀来,跪地递到姬发跟前。

他先前见到姬旦伏于山涧的惨状,想到之前曾应诺姬昌好好保护兄长的誓言未能实现,早已泪流满面,心中又悔又愧;如今再见到平时那般意气风发的姬发这般神不守舍的模样,更恨不能立即自绝于众人面前。

姬发漠然摆摆手,然后他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姬旦的面容,耳内亦再也听不进他人任何一言。

姬奭还待再想说什幺,但获救后跟随他前来寻觅姬旦下落的淳于缨,却按住他的肩头咬牙摇了摇头,姬奭无奈只得被众人劝着退下。

片刻之后,偌大的营帐之中只剩下姬发兄弟两人。

姬发恍恍惚惚地,望着这张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容颜,眼前仿佛浮现他带着年幼的姬旦穿行卷阿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总能够像这样毫无顾忌地拉住姬旦的手,想怎幺握都行,想握多久也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就像他们成人之后最后一次结伴游卷阿,却是姬旦对他告别,准备随伯邑考前往朝歌的前一晚一模一样。

夜游山潭之后的姬旦,就是这样靠在同样浑身湿淋淋的他身上,闭着眼睛小睡,而那晚明媚的月色将姬旦的脸耀得,就是如今这样虚幻般地苍白。

只是在那时候,轻轻地拥着熟睡的姬旦,是那样地让人感到舒适宁静,姬发并没有像此刻这般感到绝望与恐慌:他所做的也不过是将滚烫的唇,微微地凑在了姬旦全然不知但仍自张合的薄唇之上。

就一下,便在心里下了偷偷跟随怀中少年前去朝歌,好好护他周全的决定!

如同现在这般--

姬发着魔地将他颤抖的嘴巴印在了姬旦的眉上、眼上、鼻上乃至脸颊上面的每一个地方,最终才落在了伤者柔软的唇上。这一回,他却再不用顾忌姬旦是否知晓,如果可能,他宁愿眼前的人儿立即醒来,再不对姬旦掩饰半分。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他以前就什幺都知道。

他知道姬旦一向用什幺样的目光在看着他,他知道姬旦那双日渐忧郁的眸子中包含的是什幺,他也知道姬日恬静的笑容为何逐渐稀少,甚至他知道他们并非真正的手足兄弟!

姬发的母亲太姒担心日后西岐臣公知道姬旦的身世,对这孩子不利,也曾偷偷瞒着姬昌将姬旦的身世告与他知道,希望姬发在日后念着打小与姬旦一块成长的兄弟情分,可以在众人面前多护着姬旦一些。

即便从那时起,他会莫名其妙地面对姬旦淡淡的笑容而感到心悸,他会心惊他的心神竟然无时无刻,牵绕在那个他一直以来便认为是弟弟的少年身上;而面对姬旦不时凝望他那含蓄而炽热的矛盾目光时,他也就知道了姬旦说不出口的心思,也懂得了他的心思。

然而,他却默认了姬旦认为他什幺也不知道的话语。

不知从何开始,姬旦面对他的神色亦再不是单纯的兄弟情谊,而他也对这股清幽魅惑的眼神怦然心动;但可惜,姬旦虽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却不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姬发相当清楚他想要什幺,他需要的是姬旦的才智与忠诚,渴望得超过对姬旦的情感。

尽管知道对姬旦来说,赋予他的这些东西毫不吝啬,但他也只能以一副懵懂不知的好兄长模样,去回应姬旦的热忱。

他只能多宠着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他只能以一种完全不知情的粗豪玩闹态度面对姬旦真挚的情感。

因为,姬发需要的是一位可以辅助他获得大业的良臣,他想夺下殷纣的王土结束暴政,这个梦想超越了对于世上一切的认知。

他绝对不能由这种悖德的感情牵制住他实现理想的步伐。

而他也明白:一向聪慧过人的姬旦为了西岐、为了他的大业,对于其它人或事都弹精竭虑,尽忠尽职,却独独对他姬发根本没有丝毫防备之心--

向来,都是全心全意地为他着想、为他行事,没有丁点犹豫与疑虑。

哪怕就是为了争取到姜尚的全力支持而迎娶邑姜,这样的事他竟然也放手去干。所以他对邑姜是加倍地疼惜,所以他答应邑姜永不纳侧室,诸多种种也只是对她的补偿--弥补他娶她,却并不真正爱她的可笑行为。

别离开我!别就这样离开!旦!

想到这里,禁不住自责不已的姬发伸指轻轻摩挲着姬旦的唇办,他已经厌倦了再大叫着姬旦「老四」的可笑言语,厌倦了在姬旦面前装模作样的豪迈举止,厌倦了当一个好「哥哥」应有的立场与姿态。

「你还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意......别死啊......求你!」姬发垂下头去,将脸轻轻靠近姬旦的颊旁哽咽着,但回应他的仍是那张雪白无神的脸庞。

「滴答、滴答......」

姬发已然不能察觉泪水何时从眼中掉落,他只觉胸口疼得厉害,仿佛被那无数根从姬旦身上取出的矛刺了进去。

依稀间,这样的感觉在他那一日故意带走姬旦,只想由他亲口告诉这个所谓的弟弟, 他快成亲时出现过。  

因为姬发不愿让别人告知姬旦那个消息,他更不愿意见到姬旦知晓之后,在其眼里浮现的失落与伤感,所以他才打算去试探姬旦对于他成亲这件事的口风,故意带姬旦去看风景--

那个地方,原本他只想让姬旦与他一块见着。

姬旦果然对他即将成亲的事难以接受,向来沉着自若的青年,也在那一刻发起了呆来。

姬发承认,在那一瞬间他真的好想立刻回转向姬昌与姜尚辞婚,但他最后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暗自咬牙,将愣在马背上的姬旦轻轻地抱下来。

之后,全副身心皆在他身上的姬旦仍是在他故意岔话,以试问可也曾喜欢邑姜的言语间忍耐了下来。

如他所料一般,姬旦烬管暗自伤痛,但对他的忠诚却丝毫未退;所以,那个时候他闭目而眠,其实全然可以体会以为他熟睡过去的姬旦轻轻的抚摸。

姬旦那只修长的指尖,带着温暖的触感划过了他的五官,温柔走遍了他面容上的每一个地方,牵引出他同样压制许久的欲念与温情。

然而姬发却不能回应,他从来都是对姬旦的情感只当不知,然而他知道如果姬旦那让他不舍离去的指尖再游走下去,他便不能保证能否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在那个地方抱了姬旦。

所以他迫使自己的身体稍稍动了动。然后,从微睁的眼里,看到了姬旦立即别过身躯,还看到了那颤抖不已的肩头。

姬发根本不能平心静气地目睹向来持重沉稳的姬旦,在他面前如此脆弱无依的模样,他永远也忘不了少年偏侧双肩的弧度,是那幺漂亮却又充满孤寂的味道,尤其是姬旦将抚摸过他的手指轻轻地放到嘴唇磨蹭的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忍耐。

但是,他只能起身紧紧地拥着这具纤细的身体,而嘴里却可笑地问姬旦可否感到寒冷?

如果这世间真正有让姬旦寒心的东西,除了他这个一直把姬旦向外推的兄长之外,还有什幺呢?

可笑的是,终于在他再度哄骗下缓过神来的姬旦,还是那幺真诚地祝福他,希望他永远得到幸福与快乐。

但他回报姬旦的,也只能是多注意些这个弟弟,多体贴、多照顾他一点而已。而那些所谓的体贴入微,也不过是更加困住姬旦身心的手段罢了。

姬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从未淌下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地从指缝间汹涌溢出。

「旦!你这回是不是也装睡啦?」

姬发好半天才终于放下手,涩声呼喊晕沉沉的伤者,轻抚着姬旦依然漆黑光亮的发丝,「我知道的,你也定是与上回一样,只是生病了不想搭理我,是不是?」

进攻密须时的那一场病,多半是姬旦对伯邑考的自责与他的婚事造成的,姬发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些原因,但他同样不会让姬旦知道他了解这诸多事件。

他比谁都了解姬旦,所以弟弟那在眼皮底下微微滚动瞳仁的举止,与竭力隐忍气息的模样,根本瞒不了他的眼睛。

但他仍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安抚」姬旦,让青年永远不能、也不舍从这「单纯」的兄弟之情中挣脱出来。

尽管那也是他真正想对姬旦所做的抚慰,但在跟随其后而来的诸多目的对比下,根本就不配论上纯粹简单。

如今这一回,姬旦脸上静如死水,根本找不出一丁点的波澜。

天!为何他竟这幺残忍?

只是为个虚无的理想便一直践踏姬旦的真情?

哪怕他知道淳于一族的硝存在之时,便着力拉拢姬旦与对方的联姻,在名义上是与姬昌一般的想为姬旦留下后路,可实际上姬发却是清清楚楚:他是真的想要硝!

如果姬旦懂了这个东西的制作方法,那幺他一定拗不过自己,总会将那个东西乖乖地用于帮助他伐纣之上。

「二哥,你就那幺想要硝的制作方法幺?』

姬旦茫然又无力的语声以及憔悴又苍白的面容,再次涌上姬发的脑海,让他的心再度被狠狠地撕裂。

「我不要,我不要!什幺硝石、什幺天下,我什幺都不要了!只要你张开眼睛,我便什幺也不要,我只要你醒来!我立刻带你回卷阿!我们一直就住在那里,哪儿也不去!旦!」

姬发垂泪捧起姬旦的下巴,疯狂地吻住虚弱到只留一脉气丝的青年。

「我只要你!旦,我只要你快些醒过来!呐,快些睁开你的眼睛来!再对着我笑,再对着我笑笑啊!」

或许由于一直拥有姬旦的心,或许由于一直有姬旦静静地陪伴在身边,姬发从未曾想象快要失去姬旦的痛苦,竟是这般让他难以承受!

如今就算立即让他得到整个天下,就算他将殷纣所有的大地全部牢牢踩于脚下,就算他受到天下人的崇敬,享受到至高无上的荣誉,那又如何呢?

难道,接下去就真的看着不爱的女子为他生下孩子,然后再无聊地等候着那个孩子接下他所打下的江山?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直以来最想要却不敢要、又不能要的人儿,永远消失在眼帘之中?

他真正想做的,只不过是想亲口对姬旦说出「喜欢」这两个字而已,只不过是想握住姬旦的手再和他同游卷阿,然后用这双不再仅是兄长的手臂奸奸抱抱眼前人,用嘴亲亲对方而已!

「不!」

姬发突然抬头离开姬旦的嘴唇,因为他感到此时怀中人的呼吸越来越淡薄,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那一口若有若无的气息。

「旦,你快给我醒过来!听到没有!」

姬发赤红着双眼,狂乱的眼神已近乎疯狂,他低首对着全然将身体交予他的姬旦咆哮如雷。

「如果你再不醒来,我便真的,真的......」

便要如何?

姬发一呆之下突然咧开嘴狂笑起来,多幺讽刺,他以前给过姬旦什幺呢?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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