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冥脸上那样狂乱的神情。
先前笑着的净,在那一瞬间,突然笑不出来。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做对还是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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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冥看着独孤净,他看见独孤净脸上一瞬间没了笑。
些许彷徨,独孤净依然握着他的手,可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冥的眼睛看见净与他的父皇,还有先生一样,三皇叔的眼上
也浮现青黑的阴影,今夜他们同样无法安眠。
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叔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又想要说什么。
净什么都没说,他摸摸冥的头,揉乱了冥束好的发。
"皇叔?您还不去睡吗,很晚了,还有很多事需要您烦心呢!"
低微的声音,可独孤冥的眼神,在净眼里依然明亮,没有一点怯懦,即使那里面充满了困惑与狂乱。
净知道冥跟着谢默已经有一段时日,可他没想到,这个孩子在谢默的调教下,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对谁都不卑不亢,对谁都正视他的眼睛。
黝黑的瞳仁里散着幽亮的光泽,那双眼睛就像他的老师,散着纯净的光彩,净看得出来冥在担心他。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明明心绪那样悲苦,还是先关心别人?
突然独孤净眼前浮现出三个影子,一个是过去的他,一个是过去的谢默,还有一个是过去的炫。
在幼小的年纪,净也曾是个天真的孩子,有与冥一样天真的眼神......
净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从汉阳上京来的谢默,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用勇敢的眼神注视着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不
想低头......",那时他的眼神这样说。
而过去的炫,净已经记不清炫幼年的模样,净脑海里清晰的是他当影王以后,所见到十五岁的炫,记得他的眼神很爽朗
,开阔如蓝天。
净细细打量着冥,这个孩子身上象混合他们三个人的特质,天真、勇敢、爽朗......
净知道冥与过去的他不一样,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极其清晰地认识到冥与他是不同的。
不同的环境与际遇塑造不同的人,即使面对的命运相类,但一些小小的差异却可以改变一个人所走的路。
"孩子,你先生对你好吗?"
忍不住,净问。
独孤冥觉得疑惑,如果是在这夜前,他对先生只有感激,可如今知道先生夺去了父皇,冥不知道自己对先生是否还是那
样钦慕,一如既往。
冥想了又想,心海里浮起的是这一年多来,先生对他的照顾,还有对他的笑。无论怨有多深,他首先想起的是他咬先生
时,先生虽然痛苦,却还是微笑抱着他的脸......
冥记得母妃丧礼过后,他半夜总是偷偷哭,他害怕一个人,冥睡觉的时候总忍不住点一夜的蜡烛。
蜡烛整夜整夜的燃着,没有一夜熄灭过,冥以为这是新上贡的蜡烛品种,所以才能燃这么久的时间......
他以为没人知道他每夜每夜都在哭泣,可有一夜,冥想念母妃,又在被子里偷偷的哭。
哭累了,那夜他没睡着。
半夜里,冥突然听到房门打开的声响,近于悄无声息的足音踏在地上,颤动了冥的心房。
这样轻微的足音,冥觉得熟悉,那是他的老师。谢默有足疾,走不快,他走路就像猫儿踩地走,悄无声息的。
冥觉得尴尬,他不想被人发现自己醒着,还哭了一脸的泪,于是他装睡。
冥察觉有人就站在他床前,温暖的气息拂来,轻柔的丝绢擦去他脸上的泪。一阵风吹过,感觉满室的明亮变得黯沉,蜡
烛熄了,又点亮。
点了蜡烛,那人就走了。剩下了,剩下了一室的暗香。
冥偷偷地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惊讶地发现那人果然是他的先生。
而后,冥每夜都感觉到谢默到来,而那段时日,谢默精神很不好,老是在白天也打哈欠。
冥不知道谢默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可他想自己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他是男孩子,将来要做大丈夫,怎么能这样夜夜哭泣
,还累得先生休息不好。
母妃,已在黄泉之中,如冥世里真如传说而言有望乡台,那她登上望乡台看尘世的情景,一定不希望看到他这个样子。
于是冥对谢默说,他不哭了。
谢默望着他,柔和微笑。
冥想了又想,想起的都是这些小事,谢默真的对他很好,比对冥很冷漠的父皇,谢默才像冥的父亲。
想起来的还是那样温暖而又淡淡的笑脸,就像三月弥漫的春光。
做人不能蒙昧了自己的良心,独孤冥发呆了好半天,才对净言道。
"先生对我很好......"
这孩子,心里也是有一番挣扎吧!
净突然想笑,他想起冥的背景,想到冥的外祖父齐英,又想起谢默。
谢默对他说过,自己可以放下仇恨,原来是真的。
冥这孩子大概还不知道,谢默的老师--闻名天下的大儒顾震亡故,是被冥的外祖父齐英生生逼得上吊自尽身亡。
而当今的皇帝独孤炫,也是顾震的学生。
很少人知道,其实炫与谢默,是一双师兄弟,而谢默,更是炫看在恩师份上一手打造出来的名臣。
这两个人啊!对恩师顾震的感情都很深,当年顾震身亡,炫甚至哭出了血,他们一同在顾震灵前守了七夜......
炫对他说他一定要完成先生的心愿,合他与谢默之力,给天下一个平安的盛世。
可是冥是齐英--害死顾震那人的外孙,即使这孩子是炫的孩子,炫依然不喜欢他。
当顾震下葬那日,炫信誓旦旦要清理齐英的时候,谢默却对净说他不想恨。
"如若恨,一定会想着报复,我报复了仇人,仇人的子孙又会想着报复我。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样下去,会害了多少
人......不值得。"
"我想先生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
那时月光与今夜的星芒一样明媚,面对净,谢默蓝色的眼睛很真诚。
净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放下仇恨很难,而说说,谁都会说,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可是今天看到冥,净知道谢默对他的教养尽心竭力。
净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为什么谢默都长大了,而他还陷在憎恨和阴郁的泥潭里。
而且,不光是他自己不想爬上来,甚至还想拉着冥一起进去。
"其实,谢默是个好人......"
困难地开口,净说着以前他不曾想过自己会说的话。
"先生是好人,可冥不想跟着他了。"
冥咬住下唇,闷闷地对净说。
"为什么?"
"先生是背叛的人,他怎么可以和父皇这样......"
红了脸,冥小声地叫。
净哑然,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忽然又觉得有些尴尬。
"嗯,你要知道一点,他们不是今夜才有这样的关系,而是很早以前就有了。严格说起来,你父皇只是喜欢一个人,凑巧
的是那个人是你的老师,还是一个男人......说起来,我也喜欢男人哪,莫非冥也看不起皇叔?"
唉,解释可不是他独孤净的强项!
冥看了他半天,摇头。
"不是这个原因,可是冥就是觉得心里别扭......冥可以跟着三皇叔吗?"
怎么想也想不到这孩子会提出这个要求,净落寞地摸摸他的头。
"冥是个好孩子,跟着我,倒不如跟着谢默。与他在一起,对你比较好......"
谢默出生中洲第一名门,又为天子宠臣,有他为冥的后盾,冥的未来才会有光明。可为什么在冥提出的那一瞬间,净会
觉得自己有些心动,寂寞得太久,他也想有个贴心的孩子陪啊......
况且,况且此时他心里还在犹豫,独孤净想谢默死,独孤净不想谢默还活在世间。
如果谢默不在人世,如果他在这场"宫变"中死去了,谢默对于他的威胁驱除了,那自己是不是可以与这孩子生活在一起
?
这样,他就不会这样寂寞。
可冥如果知道他的三皇叔想杀他的老师,他又会怎么想?
而更严重的是,魏岩霖所打的主意里面,独孤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怎么才能不把这孩子牵扯进去呢?独孤净觉得棘手。
晚风徐徐,不知何时,突然独孤冥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不是净身上传来的桂花香氛,而是淡淡的荷芳。
冥以为谢默来了,可吃惊地回过头去,看到的是手握宝剑的父皇,一身银亮的铠甲,像是就要奔赴战场的战士。
冥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来的,他看见独孤净脸上突然冒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而独孤炫的脸上,同样是温和的笑颜。
就像这时的清风明月给人的感觉......
他在想什么,此时他在想什么,净想知道,冥也想知道。
可他们不知道。
******
如果要问独孤炫此刻他在想什么,他会说他什么也没想。
他知道独孤净与谢默都有事瞒着他,而且是件大事。
如果这事在今天之前发生,他或许会想追究,可现在他不想再追问什么。
世上发生的每件事,自有定数,知道得多未必好,不知道也未必不好。
况且,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想净一定懂他的想法。
独孤净也确实懂。
看到独孤炫这样的装束,净已经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你有不打算活着回来的心理准备了吗?"
淡淡地,他问。
冥猛然抬头,他吃惊地看着他父亲与叔父,又忍不住,回头瞧瞧身后重重院落。
先生,此时就在里面的一间房子里吧......
独孤炫身上带着谢默的味道,那清雅的荷芳,幽柔地弥漫在他的四周。
难道,父皇打算带着这样的香气染上血腥吗?
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见他对净的问话,轻轻点头又摇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也是寻常。这场叛乱必须解决在宫里,不如此,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又有多少人会失
去亲人......为了保护朕到这里来,已经死了很多人,他们也有父母亲人。"
又一叹,皇帝突然神采奕奕起来。
"况且独孤家百年经营中都,使之成为无与伦比的富庶城市,怎能因为兵灾而毁于一旦......就让这一切在宫中了断吧!
活,是我命,死,也是我命......"
独孤净看着独孤炫,他的兄弟,一度他以为他再也靠不近的兄弟。
净似乎又看到了旧时的炫,有着一张爽朗的面容,目光清澈又对万物带着关心的人,而那个人是他的兄长。
而今,他是皇帝,皇帝比身为太子时的他,肩上担负着更多的责任。
何时,何时,他的兄长已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会,又想了会,独孤净开口。
"以‘暗色堂'的力量,你必定可以平安的离开这里。魏岩霖在宫外未必是贤的对手,如果朕有个万一,你要监督好下任
的皇帝。告诉他记得三点,永不加赋,不要欺负读书人,记住民为国之本......为君者,为民父母。只有让老百姓过上
好日子,国家才会安定。"
独孤炫笑了笑,折了一枝梨花,低声言道。
独孤净默然半晌,又问。
"他呢?他又如何?"
有点吃惊,看谢默一向不顺眼的净竟在此时问起他。想起屋内在疲累中睡去的人,独孤炫唇角泛起一抹笑。
"如果朕不在了,你就给他吃‘如烟'吧......"
独孤净大惊。
"你要他忘了你?"
"如烟",官家所藏秘药之一,传闻会让人忘却过去的记忆。怎么会,他怎么会要谢默忘了他,炫不是很喜欢谢默的吗?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着,记得太多,不是好事。如果朕不在了,还要他记得朕做什么呢?徒留伤悲而已。朕只希望他
能快乐地活着,只要他能快乐,那记得或是不记得朕,都无妨。净,不许你对他出手......无论朝廷局势发生什么样的
变化,你都不许对他出手。"
"你就这么喜欢他?"
"你不懂的,朕见了他,心就会觉得欢喜......"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双灵动的蓝瞳,闪亮的笑颜,微扬的唇角,只有独孤炫自己知道,那个人,是怎样的牵动他的心
。
放不开,弃不了。
他不懂,他怎会不懂,独孤炫你以为感情就你一个人懂吗?独孤净涩涩地笑开。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所以,你宁愿他忘了你?"
"相忘于江湖?有时相忘,反而是幸福。"
只要心里牵念的人能幸福,有些东西,有与无,也没多少差别。
"他在哪里?"
"睡着了。刚才够他累的了,如果能活着回来,当真要寻些不让他那样疼痛的法子......每次,都弄得朕心疼呀......偏
偏这家伙一点体力也没有。朕等不到他醒来,希望朕能活着回来见他。"
炫的神色如此温和宁静,看不出一点将入凶险之地的不安。
可冥不想自己的父皇陷入险境,他死死地抱住炫的大腿。
"父皇,您不要走,不要走......"
如果他的父亲面对的是死亡的威胁,冥也不愿意他离开。
那时冥见独孤炫笑开,柔和了一脸的严肃。
"孩子,我们是人上人,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平时接受万民奉养,在危急的时刻,要担负起保护起他们的责任......大
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朕是天子,有的事,是朕的责任,朕不能逃避......"
这时有一双温柔的手抱住了冥,楞楞地回头,入眼的人是谢默。
披头散发,凌乱的单衣,即使这样姿容依然如玉一般温润的男子。
梨花初绽如银,桃花盛放似烟,冷月下的男子清雅如莲。
谢默似乎很累,可他的眼睛很明亮。
明亮的蓝色眼瞳看着独孤炫。
独孤炫也在看着他。
"你没睡?"
"这夜我怎么可能睡的着?"
几分怨嗔,谢默瞧着自己面前熟悉的脸。那人对着他淡淡的笑,笑得就如平时的自己,那样温和。
方才炫起身的时候,他就醒了。
即使那人的动作很细小,很轻微,他也醒着。这一夜炫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只是合眼养神,谢默知道独孤炫也没睡,
他一直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即使闭着眼睛也让谢默觉得害羞,忍不住侧过了身去。
暗夜的掩盖下,有些感觉分外敏感,看不到的那人的神情,却感觉到他的吻。
一寸一寸,濡湿的唇沿着他赤裸的背部,往下蜿蜒缠绵。
直到腰际,那样的触感是连寒毛都微颤的敏锐。
寂静无声的夜里,偶尔有池塘里几声蛙鸣响起,万籁俱寂的时刻,什么样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连他的笑也是,谢默听到皇帝低低的笑声,几分愉悦,几分的好笑,似乎分明知道他在装睡,恼得羞得他一时间只想爬
起来揍人。
这时却感觉到那人正在叹气。
"你呀,有睡万事足,睡着的时候怎么吵都唤不醒。"
宽大的手抚过他散在枕上的发,几分爱怜,几分疼惜,谢默几乎连动都不敢动的感觉着那双热烫的手。
不是第一次了,夜半之时,时常能感受到这般温柔的凝视。
一瞬间觉得即使此时死去,也是死在幸福里。
方才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而后那双手离开了他。清脆的声响叮当,悄然回头,微睁眼,入目的是银甲
银盔,雪亮的长剑......
冷冷的月色透过窗棱映照一室光华,朦胧中,谢默看见独孤炫神色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