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 (01)
「分手吧。」没有等吕言威的回应,话机的另一头已经按下结束通话键。
「……嗯。」迟了很久的回应,吕言威默默收起手机,刚刚好上课钟响起。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随意翻着课堂笔记,吕言威对于自己的麻痹,不知道该是悲哀还是庆幸。
从高中开始就是这样。交往分手交往分手,看对眼就在一起看看,受不了就拍拍屁股走开。
连自己都搞不太清楚到底还会不会心动了。不过至少不需用因为分手而花太多时间伤心憔悴──想到这里,吕言威轻笑起来。
「吕言威,说说看你的意见?」突然被老师点名,吕言威才发现自己还是恍了很久的神,看看手上课本,又看看四周学弟妹的课本,确定老师的进度已经不在自己所在的页面上后,小声的询问旁边的学弟:「嘿!老师讲到哪?」
一旁外型和一般描述的典型菁英所差无几的学弟缓缓斜过视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将手中还在翻阅的所有资料收起来,压在课本之下。
……连上课讨救兵都要被拒绝吗?
吕言威的视线从学弟满是笔记却因为字体太小而无法看清的课本和笔记本上,转移到老师的黑板,大致推测了一下老师的进度后,做了最坏打算:「老师刚刚的问题可不可以再说一次?」
老师笑一笑,回答得很狠:「刚刚我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
「……」
学校里的政治系和法律系,似乎因为太久以前的校内活动竞争而逐渐演变成现在世仇的局面,虽然老师们总是一边说没有没有,却又一边说着以前和对方老师口舌之争且是几方胜出的笑话。
因此当过学生会干部又是法政双主修的吕言威,自然变成活教材和被盯的对象。政治系的老师会拿他的学生会经验做为说明权力流通的小模型,法律系的老师会从校规再带到社会规范,顺便调侃个几句政治系。
两系的通病就是自视为自己的科目是社会最高权力和规范。
「隔壁的学弟根本不救我,书都马上收得好好的,很夸张耶救一下会死啊。」政治系办里,吕言威和另一名工读的同学聊着。
「因为你是政治系。」
「头啦。」
「你和……吹了?」前阵子大家都在说学生会长和副会长的八卦,要不听到都很难。
「阿杰,你慢掉了。」随意翻着系办理的报纸,吕言威的口气听起来根本不像当事人:「是吹了又交了一个,然后又吹了。」
名叫阿杰的工读生有点惊讶但面无表情的挑一下眉毛,然后安安静静的处理系办里的资料。
阿杰是吕言威同班同学,吕言威大一时的室友。
「你越来越乱来了。」
「嗯。」大刺刺的将双臂架上然后坐在系办沙发上仰着头,吕言威并没有反驳阿杰的说法:「阿杰,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嗯?」阿杰的眼神从双主修申请单中抬起头,看着脸朝天花板的吕言威:「怎么会问这个?」
「交过几个?」
「……三个吧。」
「每一个,每一个你都真切的感觉到你是爱她的吗?」
悸动 (02)
系办里另一个行政老师微微透出喷笑声。
「……嗯。」阿杰想了一下,然后很认真的点了一下头。
「我很久没有那种感觉了。」吕言威的声音缺乏力道,像是疲乏于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大一那个以后,就再也没有了。虽然我每次都很认真的在经营,可是越到后面的分手,越让人感到麻痹。」
「大概知道。不过我觉得,与其随便找个人来排解寂寞,不如真的找一个可以陪你长久的人。」
阿杰认真的回答,手上继续整理资料。
听到这样的话,吕言威笑了,该说是怅然还是感叹呢?
「……阿杰,我们……很难像你们那样。我们不能组成家庭,社会也不让我们组成家庭。」
虽然家庭不是绝对,但家庭确实是个稳定的架构和处所,而血缘是斩不断的连结。
阿杰没有再回应,键盘的输入声和电话的应答声取代了吕言威落寞的声音。
吕言威高中时代的初次恋爱,说是轰轰烈烈还真的不为过。
吕言威是个根本不可能低调的学生,无论是外貌、成绩还是行事风格都一样,同时从高一开始吕言威就是篮球队一军。就算不想要让大家知道,大家还是会发现吕言威的状况。
所以吕言威的恋情很勉强的维持了半年,就被老师给发现了。
高一时黄昏放学的教室内,就在吕言威刚亲吻上初恋情人的嘴唇时,经过的班导师怒斥着走进教室一把扯开了两人。
那时校规很严格的禁止学生感情交往。私校内这样施加在老师与学生身上的压力更加强大,无论是一时间被自己学生的同性恋情给惊吓到,还是因为传统思想而主观的无法接受两人感情,或者是害怕学校的连带惩罚使得教职之路受阻,当下班导师用非常严厉的话语责骂了吕言威和吕言威的恋人,说是出言威吓都还不算太夸张。
年记小不懂事又被爱情冲昏头的,吕言威第一个反应是狠狠揍了老师一拳。
这件事其实只花了三五天处理,却让吕言威和当时的恋人高中三年都像背了个十字架。
有人说他有情有义,有人说他离经叛道。更遑论吕言威的情人所受到的攻击。
即使在这样两极的声浪中,吕言威还是当了学生会长而且顺利做到任期结束。也因此到现在,高中部仍留着他的传奇性,这样的名声在直升上大学部自然也带来了,因此打大一开始吕言威就很受系上老师注意。
恋人的家长因为不满老师的责骂内容而到学校里闹了几回,几度说要告上法庭。
很奇妙的越遭受动摇和威胁,反而越能坚定感情。高中三年吕言威几度以为这辈子就会是这个人,但恋人却在上大学后的第一个秋天以简讯分手。
轰轰烈烈的恋情就这样被对方轻轻带过一笔的结束掉,自此再也没有连络。
就认真过那次,心动过那次,之后再认真,那种感觉都找不回来了。
「吕言威。」阿杰的声音从办公桌边传来:「为什么要不断谈恋爱?」
吕言威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阿杰,然后笑开:「阿杰,你这句话早两年讲就好了。」
阿杰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扬起一边嘴角。
有些事情,自己看不清的。像是中毒了一样依赖着爱恋、执着被人需要的感觉,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自己可以脱离这份依赖。或许每个人是真的只有一半的灵魂,但是不代表只有这一半就一定过不下去。
「感谢大师传道解惑,要帮你买便当吗?」
「小咪等下会过来和我一起吃。」
「呿,闪光弹。」
悸动 (03)
第一次走进这家店,好像就是大一那年。那天下午刚好在网路上发现这家店,然后晚上就跑来看了。
如果只是一夜情,吕言威不缺。
和女孩子一样喜欢帅气有型的圈子里,吕言威光靠身高外型也能很吃得开,这样的形容法有点笼统,因为吕言威的大弟吕言学,在学校里一样是个光靠外型就很吃得开的人。
但如果吕言威和吕言学站在一起,会很明显的发现吕言威有多显眼。
谁会不去注意一个浑身散发着虎豹般野性的性感和活力,话语和眼神间却又充满温柔的人?
穿着合身的T恤和牛仔裤,吕言威虽然坐在吧台边却没有点酒,背靠着吧台,看着店里每个开放式小包厢里的人,也不少人在打量着吕言威。
「想喝什么?」中年的酒保也是店家老板,和吕言威认识得不算深但交情也不错,至少已经贴在吧台上的不接受赊帐声明,吕言威可以破例。
「月底了,没钱。」
「没钱就喝白开水罗。」
「耍我啊,你这里白开水什么时后不用钱了?」微微侧过脸,吕言威笑着回瞥了老板一眼,然后视线停在眼前。
隔壁的坐位上,是今天早上连个问题都不救他的学弟。
学弟的外貌不差,说起来算满漂亮的,但是好像随时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质和眼神硬生生的让第一印象扣了几分下去。看起来会让人连想到精明干练的社会菁英,却以很大落差的状态用很不熟悉的动作抓着常见的啤酒瓶缓缓喝酒。
一瓶酒没灌很多下去,学弟的脸却在昏黄的灯光下明显发红。
吕言威又看看学弟旁边的人,很明显他们不认识──所以学弟是一个人来的?
脑袋里的思绪转了几转,吕言威得到了答案。
「学弟,失恋啦?」
「……」
「你走错地方了。」算了,也不需用瞒,反正应该整个学院都知道他的性向了。吕言威有点自暴自弃的这样想,但仍然没把话说完全。
只是学弟还是很不给面子的不说话,手里抓着酒瓶却没有再喝一口。
「学弟。」
「学弟学弟的,你烦不烦啊。」咕噜咕噜的,一脸有事别找没事不要烦的学弟口齿不清的转过头来,瞪了吕言威一眼后,又缓缓转回头。
「……放一个新来的而且还可能走错路的醉成这样?」吕言威回头对着老板碎碎念,替自己找台阶下。
「他啊。」老板擦拭着玻璃杯,轻笑着没有抬头:「我觉得他和……」
刚刚还很有精神开口骂人的那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瘫倒在吕言威肩膀上。
「喂?」
倒在吕言威肩头的学弟已经不醒人事,嘴巴里喃喃念着听不懂的语言,眼皮完全睁不开来。
「学弟?喂!」搞屁啊现在他是钓男人钓不成还要捡个醉汉回家吗?
悸动 (04)
所以,他现在又认命的拎着这个醉汉回租屋,究竟是怎么回事?学弟是长得满可爱的而且还醉得一蹋糊涂,要乱来也很方便,可是一个大男人,和能够轻盈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不一样啊。
一路上半拖半搀扶着,重死他了,这时后就会很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住一楼或是租在电梯大厦,扶着个满身酒臭味的醉汉上三楼租屋处,亏他是洗过澡才出门的……
好死不死现在手机响又是怎样啦?牛仔裤太紧了钥匙卡在口袋里面,一时抽不出来。站在门前却进不去,拖着个醉汉上楼人还在喘气,现在又要接电话,谁啦?
「我现在在忙。」看到来电显示是自己大弟,吕言威的不耐烦完全没有修饰。
「啊啊,抱歉对不起打扰你了!」电话里吕言学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发现哪里很不妙,很迅速的道歉后马上挂电话。
神经病,想他这个哥哥了不成。死小鬼现在正在和情人甜蜜蜜,大哥他被甩了还要抱一个连被老师盯都不愿救他的无情醉汉学弟回来……
好不容意掏出钥匙进了租屋处,吕言威这下又头大了。
总不能把学弟丢去浴室洗澡,热水会发酒,他压根不知道学弟有没有心血管疾病,暴毙了他就等于杀人了;又不能用冷水冲学弟,都秋天了万一人家感冒,等下好人当不成还要被怨恨。
所以,只能等这个臭薰薰的醉汉清醒了?
……刚刚阿学打电话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慌张的切断电话?
刚刚他说了什么?说他现在在忙,因为抱着学弟然后他很喘……喂!!!!
「哥?我我,对不起啦我不知道,你以后『在忙』可以不要接啦。」
「不是啦!我刚刚抱了一个醉倒的学弟回来。」
「……」
「一时找不到钥匙又抱着一个人上楼很累啊!所以……」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吕言学又要挂他电话?
看着仍然只剩微薄意识的学弟,又看看自己的小房间,吕言威最后再看看这张一人睡还好两人睡太挤的床……
学弟,学长不计前嫌的把你从Gay Bar里救出来还没吃你,已经仁尽义至了。
一边这样想,吕言威洗了第二次澡,然后把之前登山看日出时准备的睡袋拖出来给学弟。自己上床睡觉去。
就算学弟真的知道他是同性恋,但是他一没脱学弟衣服二没和学弟同床睡,这样已经差不多能避嫌了吧?可恶啊睡袋沾上的味道要多久才能消除呢?
吕言威很困扰很烦恼的入眠,很错愕很惊骇的被清醒。
应该是美好的没有课的早晨,一张开眼就看到看起来很冷漠的学弟坐在自己床头边,用冰冷到令人觉得背脊发凉的眼神看自己,那种感觉很不好。
「我没有对你怎样喔。」吕言威人都还没醒透,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件事,很无辜的半举着双手,一边打呵欠一边替自己辩解:「因为你醉倒了靠在我身上,我又不知道你住哪,所以……」
悸动 (05)
「……」
「而且学弟,」被人从头顶看下来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吕言威即使很想睡也还是坐起身来:「你知不知到那边是同志酒吧?」
「我当然知道。」
……吕言威醒了,彻彻底底清醒了。
所以,他昨天的劳役、苦恼还有隐忍,都是太过不必要的贴心,他大可以把学弟剥得干干净净,洗得香香的然后在放上床吃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昨天在好人个什么?他抱了一个不会反抗甚至不用哄的大餐回家然后放在身边乖乖的盖着棉被好好的睡了一晚!
吕言威很头痛的压住额角,突然深深觉得昨夜吕言学挂电话的识相。
他那个笨蛋弟弟反应竟然还比他快!
「所以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所以去喝酒?」
「是,不行吗?」
笨蛋啊……
吕言威更头痛了。
「所以你觉得因为你是同性恋,所以你可以去同志酒吧,喝到烂醉也无所谓?」什么时代根什么年纪啊,借酒浇愁?小说中那种醉在客栈一晚隔天起来又是好汉一条吗?也没有哪部小说是这样写的吧?
「那又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你是不是该先谢谢我把你从那里带回来,让你没被人丢在街头还拿光财物、再谢谢我借你住了一晚啊?学弟你至少先自我介绍然后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吧?」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学长就是昨天那个连那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来的人,吕言威,听起来就让他有点不太舒服。
吕言威现在头超痛。他们两个之间一定有什么地方沟通错误或是无法沟通:「学弟,念到大学了,基础礼貌你还有吧?」
「是你自己鸡婆,我没求你。」
……看看一个人的运气差可以差到什么地步?他捡到一个性格扭曲的怪胎同性恋了。
「这年头真的好人当不得。」回想着早上发生的事情,吕言威现在是阿杰和小咪之间,很哀怨的电灯泡。
阿杰笑笑的听吕言威抱怨,没说什么话。
可能真的是一时习惯改不过来,等到吕言威意识到中午时段阿杰究竟在笑什么时,人已经走进店里了。
「你也失恋了吧?」老板微笑着,真的倒了杯白开水给吕言威。
无言看着自己面前的白开水,吕言威没有伸手拿,扁了下嘴后又四处东张西望。
这样子不会有结果啊。
萍水相逢然后交往过一阵子,等到发现对方不适合自己后又再失恋一次。这种方式继续下去,哪天心真的死了也还不一定找得到那一个。
连自己都觉得有点疲倦。或许是该好好想想阿杰说的话,一个人好好过。
再不然,干脆就从自己身边的人里开发看看,至少交集比在夜店里认识的还多点……
学弟吗?
一瞬间好像所有力气都从吕言威的身体里被抽走了。
一个人好了,一个人……
「一个人吗?」旁边的位置似乎有人坐下了,不过正在和自己对话的吕言威并没有注意对方是谁,无意识的点点头回答后便起身离开,人都还没走到门口,又是一个醉汉倒在他身上。
「……阮伯。」不耐烦的拎起那个醉汉,吕言威转身看着老板:「最近在店里喝挂的人不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