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孤鸿呆呆坐在土丘前,不多时他的衣衫已经被雨打湿,而他却似没有察觉到一般,任凭雨珠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渐渐模糊了双眼。
茫然间从怀中拿出一根短短的竹笛,那竹笛已经有些发黄,更显得简陋粗糙。石孤鸿低头用指肚细细摩挲着,分辨着笛身上刻着的那个“鸿”字,好似手中之物是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送到唇边轻轻吹奏着,那是一曲《梅花落》。恍惚间看见两个少年在花雨纷飞的梅花林里打闹嬉笑着,又彼此说着相伴一生的誓言。
一曲终了,石孤鸿才渐渐从追忆中回过神来。望着手中的短笛,以及身前的一堆黄土,他只觉满腔的孤寂愤懑无处发泄,绝望之下仰天长啸了几声。
从泥浆里爬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屋子,一推开门,便看见石寒枝在床上翻滚着。他疾步冲上前将他搂在怀里,“寒枝你怎么了?”触手之处冰冷刺骨,让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低头见石寒枝面色惨然,冷汗早已湿了他的衣衫,石孤鸿心头一阵怜惜,对他的厌恶之情瞬间淡去很多。“又犯病了么?”
石寒枝紧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石孤鸿见他的嘴唇上已经咬出血珠,心中又恨又怜,“想叫就叫出声,你的什么狼狈样子我没有见过,何必打肿脸撑英雄好汉?”
一瞥之间看见床里有一本蓝色册子,打开翻看了几下,立时面露惊喜之色,“那人终于帮你找到了这本心法!那你照着练病不是就能好了?”
“放……开我……”石寒枝喘息着说了一句,“我……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石孤鸿一怔,突然冷冷的将他推开,“你以为我喜欢操心你的事,你爱自虐就尽管自虐去罢,我才懒得管你。”说完站起身疾步出了屋子。
被甩在床上的石寒枝喘息着望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咬着牙道:“我……宁可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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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都是江南旧相识
虽然刚下了一场雨,正午的天气却还是炎热得紧。山道上小小的茶摊里坐了不少路过的行人,他们一边喝着茶或者酸梅汤,一边埋怨着这五月的鬼天气。
石寒枝与石孤鸿走进茶棚,挑了个空座位坐下。茶棚老板的女儿梅儿朝两人望去,见是两个样貌普通的青年,浑身带着冷冽之气,纵然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赶路,面上却清清爽爽,连一丝汗星儿都没有。
梅儿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想要点什么?”
石孤鸿朝茶棚里看了一眼,淡淡道:“一碗酸梅汤。”
坐在他对面的石寒枝嘴角冷冷扯了一下,“一碗凉茶。”
见了两人僵硬冷酷的表情,梅儿暗自里吐了吐舌头,正要进去准备,突然看见一个面如冠玉的黄衣公子摇着扇子走了进来。梅儿忙上前招呼着,那黄衣公子见茶棚里没有空桌子,便走到石孤鸿的桌子边抱了抱拳,“不知区区可否在这里搭个座?”
石孤鸿抬头一看,见那黄衣公子竟是那伴月山庄的少庄主楚思远。他淡淡点头,便别过脸不再看他。楚思远对他的冷淡毫不介怀,笑着坐了下来,又回头朝梅儿道:“请姑娘来碗冰镇的酸梅汤。”
不多时梅儿便送上了三人要的东西,楚思远喝了一口,忍不住赞了一句,“姑娘不仅人长得美,连制的酸梅汤也格外清凉可口。”梅儿听到这么俊俏的一位公子夸奖自己,不由涨红了脸,心里却甜滋滋的。她正要说几句推辞之语,感觉到茶棚里突然阴暗下来。侧过头一看,看见七八个蒙面黑衣人阴森森站在几步之外。
楚思远忙朝梅儿使了个眼色,梅儿便急忙躲到茶棚的帘子里躲了起来,又忍不住掀了一角偷窥着。不多时茶棚里已经混战成了一团,再仔细一看,却是八个黑衣人在围攻楚思远。而与楚思远同桌的两个青年却静静站在茶棚外观望着,面上连半点表情都没有。
梅儿见那楚思远疲于应对,心上不由为他担忧起来。这时门口的石孤鸿突然抽出兵器攻进了茶棚。石寒枝犹豫了片刻,也加入了战局。梅儿见他两人是在帮那楚思远,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楚思远的武器是手中一把折扇,阳光下银光四射,扇骨似是金钢所制。小小一把折扇在他手中挥舞得密不透风,围攻他的三个黑衣人居然讨不得半分便宜。
而石孤鸿手中的长剑却招招迅猛无比,让人眼花缭乱,看不出他是何时出招又何时收招,不多时围攻他的三个黑衣人已开始招架不住。相较其余两人,石寒枝要显得稍弱些,虽然只是对付两个黑衣人,却已汗湿了衣衫,然而进退间手中碧箫却灵活自若,招招直攻要害。
这样混战了不到一盏茶功夫那八个黑衣人便败下阵来,其中一人吹了一个口哨,所有人便一起飞出茶棚,扬长而去,在山道上掀起一路烟尘。
见那些蒙面人逃脱,茶棚中三人却毫无追赶之意。楚思远上前谢过了两人,报上自己姓名来历后又询问道:“敢问两位兄台高姓大名?”
石孤鸿草草还了礼,“在下冷风,他是我的师弟冷雨。”
这时梅花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好奇地问楚思远,“那些人可是公子的仇人?”
楚思远苦笑摇头:“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这已经是两日来第三次偷袭了。”
“这么危险楚公子你还出门啊!不知楚公子这是要去哪里?”梅儿满脸关切的问道。
楚思远立即来了兴致,“几位想必听说过中秋节凤凰台试剑大会。天机园东方园主建议让即将参加试剑大会的八大门派弟子齐聚天机园,一起切磋武功,楚某眼下正赶往天机园。”
梅儿恍然大悟:“原来楚公子也是去天机园啊,这几日已经有好几位过路的公子说是要去天机园了。”
“哦?”楚思远剑眉一挑,急忙问梅儿,“其中可有一位紫衣的公子?他的头发上一根白玉簪,腰间挂着一个鹅黄色丝绦……”
“是不是背上背着一把玄色小弓?”梅儿突然道。
“对对对,就是他!”楚思远立即眉开眼笑,“他什么时候路过的?”
梅儿“噗哧”笑出声来,指了指着楚思远身后道:“就是现在。”
楚思远一怔,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回头一看,一个英挺的紫衣青年正站在身后含笑看着他,眼中盛着浓浓的宠溺。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石寒枝与石孤鸿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时听见楚思远哇哇乱叫着扑向那紫衣人,“你这个死糖精?这几日你去哪里了?前夜你没去结果害晚晴姑娘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唐经听得一愣一愣的,待听明白了后他安抚地拍拍楚思远的肩,“唐门有点急事,所以我只得不告而别了。另外晚晴姑娘的事我昨日听说了,她的死我也很难过。不过她死应该不是为我,她早就明明白白拒绝了我,说是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
“什么?怎么会这样?”楚思远苦苦思索了一阵,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不是你最好啦!否则你又多造了一份孽。”
这时唐经望着石寒枝二人问楚思远,“不知这两位兄台可是你的朋友?”
楚思远忙用扇子敲敲自己的额头,笑着向孤鸿寒枝道:“忘记给你们引见了,这位是唐门的大公子唐经。”又偏头向唐经介绍了两人,同时不忘描述自己刚才被人围攻时有多艰险,以及孤鸿寒枝又是如何帮自己打败了黑衣人。
唐经微笑着等他说完,这才向两人抱拳道:“唐某感谢两位对思远的救命之恩,以后若是有用得着唐某之处但请明言。”
寒枝在心里冷笑一声:你要是肯把脑袋割下给我我自然会明言。
这时听唐经又问:“敢问两位兄台此去何处?”
石孤鸿淡淡道:“我们师兄弟二人刚从关外来中原,眼下只是四处游荡,居无定所。”
楚思远看了看两人,突然展颜一笑,“天机园所处的天门山风景优美,两位若是有闲暇,不如与我们结伴同往。思远与天机园少园主叶轻风交情甚好,他又最是古道热肠,定会热心招待两位。”唐经闻言瞥了他一眼,似是欲言又止,然而只是片刻便又回复了自然。
石孤鸿沉默了片刻,想到自己若能藉着这个机会前去,定然多了许多杀唐经的机会。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催促着他下决心,那就是只要他去,便可再次看见那面貌酷似已死的石冷洲的叶轻风。
正想征求石寒枝的意见,一直不发一言的石寒枝已经开了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四人辞别了梅儿继续上了路,一路上楚思远谈锋甚健,热心为他们介绍着风景。
走了不多时便看见牛渚矶临江而立,绝壁嵌空,耸出江面。西南边两山夹江对峙,山头林木苍翠,江水如练。山道旁野花灿烂,飞鸟争鸣,确是难得一见的胜景。
楚思远指着那两座山道:“这两座山夹江对峙,形如天门,所以合成天门山。”又指着东边那座山,“天门东山叫做东梁山,天机园便在这东梁山顶。”
话毕四人又沿着山道继续蜿蜒而上,黄昏时终于靠近了东梁山顶。远远望去,山头一道弯弯曲曲的高墙掩映在参天大树之间,却无法看见任何高墙内的景观。不多时四人走近了高墙,门外守着两名门人,一色的蓝衣,款式颜色与那日凤凰台上叶轻风所着毫无二致,想来是天机园统一的服装了。
门人通报后没隔多久便看见一个蓝衣人走出了大门,他唇角含笑,一派温文尔雅,正是那天机园的少园主叶轻风。
楚思远冲过去拍了拍叶轻风道:“小叶,这次要在贵园叨扰啦!”
说话间他又将石孤鸿与石寒枝介绍给了两人,石孤鸿现下面上的人皮面具正是数日前凤凰台武林大会时用的那张,算是与叶轻风曾有过两面之缘,他见叶轻风没有点破,便也没有明说。
叶轻风将四人安排在自己所居的浮云阁住下,晚上的筵席也安排在了浮云阁。除了他们五人之外,席上还有同样是八大门派的云南华阳镖局的传人吴衡,以及汴京铁剑盟的南宫绝。七人年纪相仿,最年长的吴衡不过二十八岁,除了二石之外其余五人均是旧识,是以席间相谈甚欢。
席间叶轻风不时与石寒枝石孤鸿二人闲谈几句,惟恐怠慢了两人。楚思远与唐经有时也会加入,不过再好的话题每次总会被二石简单结束,因此谈话总不能长久。吴衡与南宫绝见二石相貌平平,又是江湖上济济无名之辈,是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席后几人分别回了房,石寒枝沐浴后刚上了床,便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六)少年心事当拿云
石寒枝下床过去开了门,果然是石孤鸿站在门外。石孤鸿见四下无人,便进屋关上了房门。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石寒枝低低问了一句。
石孤鸿摇摇头,剑眉微微蹙起,“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他们既然是为了对付魔心谷而切磋武功,本该是非常秘密才对。可是他们对我们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却没有半点怀疑,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石寒枝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也觉得奇怪,那楚思远貌似心无城府,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放心,他父亲十八年前被魔心谷掳走,身负如此大仇,却能够保持如此开朗心境。另外在这种时候他贸然带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天机园,确实有点奇怪;而唐经敦厚诚实,不太符合唐门一贯狡诈精明的作风;至于那叶轻风……”
说到这里石寒枝顿了顿,抬头望了石孤鸿一眼,见他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心里冷笑一声,嘴上继续说道:“他为人慷慨侠义,对人体贴入微,连我们这样的无名小卒也周到有礼,最是八面玲珑。若非他是天生如此完美,恐怕城府极深,最难应付。”
石孤鸿不置可否“嗯”了一声,虽然他对叶轻风也有些没底,不过却不肯相信他是虚伪之人,却又不愿在此时此地与石寒枝生出纠葛。两人虽然不和,那也只限于在山谷里,出来执行任务时都很清醒理智,从不曾争吵过。
石寒枝岂会看不出对方别扭的心思,他冷冷道:“先不说这些,还是商量一下何时刺杀唐经罢。明日趁他们几人练功之际我们可以偷偷去观看一下,探探虚实,想来只要没有他人相助,凭我俩之力应该可以成功。只是唐门暗器毒药防不胜防,这点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
石孤鸿点点头,“那就先观望一阵,再见机行事。”他低头看了看石寒枝一眼,半晌后终于开口道:“今日在茶棚里看见你对敌的情形,好像你的内功退步了许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寒枝面色一白,背过脸去,片刻后淡淡道:“可能是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过几日便可恢复,总之不会影响执行任务就是。”
石孤鸿沉默了片刻,“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石寒枝转回头冷哼一声,“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就算有什么事,难道我一定要告诉你不成?”
石孤鸿闻言顿时心头火起,“原来是我多管闲事了。”话音未落便一甩衣袖,开门扬长而去。
他怒气冲冲行到中庭,远远看见湖边小亭中坐着一个蓝衣人。望着那背影,他心中的怒气突然烟消云散了。
亭中那人已经站起身来朝他抱拳道:“原来是风兄。风兄若是也没有睡意,不如过来一叙。”正是主人叶轻风。
石孤鸿缓缓走了过去,两人便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叶轻风关切地问道:“风兄眉间忧烦郁积,可是有什么难事?若是觉得在下可以帮得上忙,不妨说出来,在下定当鼎力相助。”
石孤鸿摇摇头,“多谢叶兄一番好意,在下并无什么难事,说起眉间忧烦郁积,或许是因为思念已故的四师弟。”说出这句话心上不由一惊,石冷洲是他心上最深的一道伤痕,就算在石寒枝石幽影面前也从不轻易提起,此时却对仅是初识的叶轻风脱口而出。
叶轻风闻言轻叹一声,“故人已逝,风兄早日释怀才好。风兄与你那四师弟应该感情甚好罢。”
石孤鸿一阵黯然,“若是可能,我愿用自己的命换他一线生机。”说到这里放在腿上的拳头忍不住紧紧握住。
叶轻风闻言怔忡了一刹那,之后道:“其实风兄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兄弟,也该无憾了。”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上次在江边听风兄提起有一个故人与在下面貌酷似,敢问可是指令师弟?”
石孤鸿一怔,抬头注视着他,叶轻风面上一热,忙道:“是在下问得唐突了。”
石孤鸿摇摇头,“哪里,只是有些惊讶叶兄一猜就中。叶兄说得不错,我那四师弟除了面貌稚嫩些外,与叶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便道:“在下将叶兄与一个已故的人相比,真是失礼了。”
叶轻风连忙摆手,微笑着道:“令师弟既然能被风兄如此怀念,定非一般人可以可比,在下倒觉得很荣幸呢。”顿了顿又道:“风兄,听思远说你与冷雨兄来自关外,不知两位师从何人?”
石孤鸿淡淡道:“其实我们并没有拜师,只是随着一个隐居之人学点功夫。而那人不愿我们泄漏他的名字,还望叶兄海涵。”
叶轻风笑着道:“尊师定是世外高人,只可惜我这等俗人无缘得见了。”
高人?石孤鸿心底冷笑一声,若是追石令主那样恶毒的人也算当世高人,那么这世界就无可救药了。
“东方园主乃是公认的武林第一人,叶兄作为他的亲传弟子,令人艳羡的其实是叶兄你才是。”
叶轻风呵呵笑了起来,“我们两人还是不要在这里净客套才好。对了,冷雨兄他面色似乎不太好,思远与唐兄医术均不错,不如明日请他们看看。”
“多谢叶兄费心了,”石孤鸿淡淡道,“其实他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寒毒,治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