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着跑着竟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匆忙的爬起来时,突然听到身后一下子沉寂起来。他的心中惊慌无比,竟然在这
种状况下被激发了体力的极限。他猛然跳起来,疲惫和体力的虚弱完全被抛到了脑后,只是有一个意识在支撑着自己,
便是快跑。
眼前的绿色在他的视野里渐渐清晰,身后依旧是静悄悄的。听不到马蹄的追踪,他的心中侥幸着快慰。终于,他来到了
林子的边缘,眼泪夺眶而出,绿色在瞬间拥抱了他,他暂时安全了。
安全的感觉让他虚脱,他坐在潮湿的土地上,才感到几个月的囚禁对他的身体损耗真的是很大。和珅喘着气,一只雉鸡
悠然从他身边走过,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这个形容奇怪,狼狈不堪的人。
他突然得意的笑了起来,笑声顿时吓得那只雉鸡扑开翅膀飞跑了。
皇帝毕竟还是败在了他的手中。他跟随弘历秋狩过多次,自然知道如果身处茫茫草原,无论走的多远都会让人看见并轻
易的追回。但一旦进入了丛林中,情况便完全不同了。这丛林深似大海,不出动军队,想要捕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知道顒琰不敢把他尚在人间的消息走漏出去,是绝对不敢动用明面上的兵马的。可以指派的人寥寥无几,所以说,
他现在几乎等于是从皇帝的龙爪中逃出去了。
现在需要警惕的只有林中的野兽,他被监控的时候接触不到武器,现在他是赤手空拳。这次逃出来,他唯一能作的是在
太监的衣服下面穿了一件自己改制的民间服饰,并准备了一顶帽子。和珅站起来,从树上掰下一根树枝暂且拿在手中防
身,从林子中再往北走便是百姓人家,到了那里,他就真正的安全了。
他笑出了眼泪,胜利的感觉竟然比以前他无数次穿过朝政的暗礁,打压异己的时候还要畅美难言。因为现在他的对手是
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把树枝靠在一颗大树上,用力把太监的长衫在腰间系紧,正在想走的时候,他突然诧异的发现,那
个本来被拴在长衫上的帽子不见了。
和珅在逃跑的过程中一直很小心这些衣物,略一思索,便只有刚才摔倒的时候大意了。那时背后突然寂静,竟然让他在
巨大的惊恐中没有发现这个意外。
他知道自己的逃跑行动已经出现了破绽,而唯一弥补的方式便只有竭尽全力向前走了。本来只有野兽在前,但现在却附
加了追兵在后。他的表情逐渐严峻起来,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47 在森林中
和珅在林子中向前走着,他刚才骤然发现失去帽子的时候,本能的想发力狂奔,但镇定下来之后却选择了这种不快不慢
的步子。他想,如果顒琰派人追赶,他即便是跑得再快,也不能和骏马良犬的速度相比。从这片林子到达围场之外还有
很远,这样做的后果只会最快的把自己的体力消失殆尽。因此他不紧不慢的走着,索性把心思放开,一路走,一路观赏
周围的景色。
他以前陪着弘历来过围场多次,但那时候,他的眼睛多半只是围着弘历打转,无暇把目光投向周围的风景。没想到多年
过去,在这样一个步步惊心的逃难过程中,却有幸一睹森林中的景色。
林中的空气甚是清新,夹杂着无名野花的芬芳是沁人如醉。慢慢的走到了林子的深处,高大的树木阻挡了光线,四周显
得暗了下来,但耳边涓涓的是流动的水声,却越发清幽。
和珅找了一处溪水,洗了洗脸,又喝了几口,那溪水清冽无比,竟然比他在京城吃的玉泉山的泉水还要好喝。他听着身
边树上鸟雀鸣叫婉转流丽,但远处却隐隐传来了野兽的低吟,和珅只有紧紧握住手中的树枝,一步步向前走去。
突然间,身边似乎飞起了一股阴惨惨的风,那风中隐隐夹杂着腥臭的气味,身边的鸟雀顿时呼啦啦的飞走,他惊觉的看
见眼前慢慢向他走过来一只老虎。
那老虎距离他只有二十步左右,庞大的身子从一颗古木背后闪出,慢慢的向他走过来。和珅看见老虎额头的花纹书写成
“王”字,面容中有一种百兽之王特有的木讷和阴沉。
手中的树枝在这匹巨兽面前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和珅索性慢慢的坐下来,把树枝放到了一旁。面对这种极为凶猛的野
兽也只有如此了,逃跑和惊慌失措都会引发它的凶性。至于起身迎战,他把眼光在那根细长的树枝上面扫过,微微一哂
。
老虎还在继续向他走着,对面的人无法让它用经验和本能做出判断,于是它在他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木然的看着这个
盘膝而坐的人。
老虎的眼睛由于食肉的天性而放射出残忍的目光,和珅把眼睛从老虎的视线中转移开,却还在勉强的微笑着。他居然会
在这个时候想起顒琰来,如果皇帝看到自己被老虎撕咬坏了的身体,究竟会怎么想呢?
时间一点点的在一人一虎中静静的流逝,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狍子的叫声,老虎转身向叫声的方向小跑着去了。它从对
方脸上的笑容判断出那人不是适于猎取的事物,尽管他孤身一人,但却有种它从未见过的胆气。
老虎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和珅的视线里,他拣起树枝,站了起来,发现全身都被冷汗打湿了。他继续向前走去。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他用这句话安慰着自己,连老虎都不敢吃我,这难道不是能逃出生天的好兆头吗?
走着走着,腹中渐渐饥饿。他在林中四下打量,树上结了很多无名的野果,他不知道这些野果能不能吃,只得拣起了地
上的松果,剥出松子食用。他挨过顒琰一记耳光,牙齿被打了一颗下来,其余的也都有些活动,咬了半天,却空自耗费
了许多体力,竟然只吃到几个。脚下腐朽的树叶上虽然生了一些菌类,但它们都颜色甚是鲜艳,显然也不能吃。
松子的滋味让他齿颊留香,但就那么几粒,却是更加助长了腹中的饥饿。突然之间,他看见地上有一丛丛葳蕤的小草,
它的杆径纤长,径脉的两边对生着椭圆形的叶子,拔起来一看,果然是黄精。和珅曾在书上见过这种植物的图谱,也曾
经见过它的根茎,却从未见过真正生长的实物。他喜悦之中把它拔出来,在溪水中洗了洗,继续向前走去。他不敢有片
刻停留,只好一边走一边吃。
也许是真的饿坏了,一向对食物挑剔的他感到口中的黄精甘甜无比,吃完后令人精神为之一爽。“太阳之草,名日黄精
,饵而食之,可以长生。”看来还真的不假呢。
和珅曾经在《稽神录》中看过一则故事,说的是经常服食黄精可以身体轻捷,如鸟雀般飞翔。但现在他肚子虽然已经饱
了,脚步却越发沉重。脚下本来就没有什么路,疲惫的步子踩在枯枝落叶上是更加难走。苍莽的前方恨不能让他生出一
对翅膀,但飞翔的梦想却只能在传说中实现了。
他的右腿曾经受过伤,现在走得时间一长,疼的几乎要木了。他记得以前腿疾发作的时候,总要坐着轿子进入大内,然
后再换坐四人挑着的肩舆进入神武门。这种事,从来就是为人臣子所不敢做的。但弘历金口玉言允许了,有皇帝罩着,
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和珅坐在肩舆上,被四个轿夫抬着从百官的行列中走过,而他却高高凌驾于百官的头顶,他在他们羡慕、妒忌、震惊、
恼恨、鄙夷和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得意到了极点,只感到位极人臣的荣耀。到了朝堂上,弘历自不必说,就连当时身为嘉
亲王的顒琰也会向他笑着走过来,拉着他的手。称道他带病处理政务的辛苦。嘉亲王的表情热情而充满关心,只是手掌
却潮湿而冰冷,他想着甩开,却碍着顒琰是皇位继承人的份上暗自忍耐。也许,便在那时候,他就已经逃不脱他的手心
了。
回忆中的荣耀并不能改变现在身体的强弩之末。他的眼前越来越黑,腿似乎也变得不是自己的了。他在逃跑之前曾经算
计过,凭自己的体力应该勉强能够穿过森林到达围场之外,但几个月的囚禁,令他对自己的身体高估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马蹄的声音,那声音虽然轻微,但显然是向着他这个方向奔来的。马蹄的声音里夹杂着犬吠,应当是御
前的细犬。他清楚的知道那种狗嗅觉有多么灵敏,速度有多么轻快,抓住他应该是迟早的事。
他的身子再也无力支撑,扑然倒下,眼前依旧是苍苍莽莽的森林望不到出口,和珅奋力向前爬去,就是爬,也要爬出去
。
48 魂兮归来
和珅正在爬着,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细犬轻盈的脚步声,它们踏着林中的枯枝败叶急速的奔来,在他面前形成合围的趋
势,然后对着他吠叫起来。这些细犬的身形精瘦纤长,最长的也不过三尺,但和珅跟随弘历打猎久了,却深深知道这些
细犬的灵巧机敏,数了数一共六只,心底已经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了。
它们都是皇家训练有素的猎犬,所以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在叫声的助威中等待着主人的来临。
和珅回过身,慢慢的爬坐起来。林子的尽头飞驰过来一批骏马,马上端坐着顺姑。她的手中拿着那柄和珅丢失的帽子,
依旧是冷冷的样子,但却有一道鞭痕如闪电般划过了她那张平凡的脸。
“主子跟我回去!”她冷冷的声音从犬吠中如一条冰线般传来。
和珅目光闪动:“你的脸怎么了?”
顺姑的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却冷着脸望着他不说话。
“你对皇上忠心耿耿,即使是忽视了对我的监督,也是因为他的安危。但是姑娘你却被他如此惩罚。这一鞭子打在姑娘
家脸上,岂不是毁了容?”
他这话正说到了顺姑心里,她虽然相貌平平,但那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呢?
“姑娘不如跟我走,只要有我在,必定可以保证姑娘平平安安,一辈子荣华富贵!”他的语气极为诚恳,表情中有种令
人信服的诚挚。
细犬们见主人久久不动,却也不再吠叫,只是把警惕的目光依旧盯着和珅。
“姑娘说过,曾经许配过人家。嫁人生子,才应该是姑娘心中的愿望。你这样终日打杀,虽然姑娘年纪尚轻,却也不是
长久之计。你若是跟了我走,一起找到姑娘的未婚夫,姑娘安了家,就再不用做这种刀头舔血的勾当!”
他竭尽全力的劝说着,但顺姑的容颜却在他勾勒的美好生活中变得越来越冷:“主子不要说了,我这一辈子都是不会背
叛皇上的!”她自幼便被训练成顒琰的影子,在这种生活中也养成了对顒琰的绝对服从和惧怕,和珅虽然口绽莲花,却
也赶不走她内心深处的奴性与根深蒂固的恐惧。所以,当她对和珅的描绘心生向往的时候,顒琰的影子只在她的头脑中
淡淡一闪,这种虚空楼阁便化为了碎片。
顺姑的口中打了个呼哨,细犬们在一旁早已等得久了,听到主人的命令,是一拥而上把和珅仆倒在地。它们并不撕咬,
只是抬着头凝视着主人,等待她下一个命令。
顺姑把手中的帽子扔在地上,然后从背囊中取出一根绳子来。她跳下马,走过去把和珅五花大绑的捆住。和珅并没有挣
扎,他知道,即使是自己身体完好,精神充沛,也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
“你还记得那十二朵宫花吗?”和珅最后一次试着打动她,“求姑娘放我一条生路!”他的眼睛在强烈的乞求着,有种
垂死挣扎的渴望。
顺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就在和珅心里升起了微薄希望的时候,顺姑已经提着他的身子翻身上了马。他被安置在马
鞍之上,只看见眼下的草地不断向后退去,细犬们轻盈而矫健的身姿不时闪动在他的视野。颠簸和被抓回的沮丧让他天
旋地转,竟然把胃里的一切都吐出来了。
戌末,行宫之中。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宴会上身份最高之人乃是皇帝顒琰,随行的大臣们和各国的王公贵族却也
位列其中。白天里,那些被猎取的生灵已经变成了此刻的盘中之物,流觞飞盏,觥筹交错,说不尽的喧嚣热闹,盛世荣
华。在宴会上,顒琰高兴的似乎有些失态,他已经又喝下了一碗鹿血,而且把眼前的佳酿如同水一样的喝。
白日里血腥杀戮的余韵依旧在在场诸人的血脉中回荡,他们不约而同带了几分亢奋。眼前的歌舞和摔跤表演吸引了他们
的目光和耳朵,佳肴美酒又占据了他们的嘴巴和鼻子,没有人注意到皇帝其实是在悲伤和愤怒中强颜欢笑。
场中的气氛越来越热闹,但这种热闹却仿佛大江东去一般迅速的在顒琰身上流逝而走。他甚至连勉强的笑容都不能在脸
上维持,沮丧的阴云不时移动到他用帝王城府而极力压抑的表情上。为了掩盖自己无法控制的脸,顒琰把酒杯挡在了眼
前。眼前的一切在玉碗的阻挡下立刻变得隔了一层帘幕。
顺姑来到了宫外,虽然她也穿着侍卫的衣服,但她脸上的鞭痕,身上的风尘都与眼前的欢悦格格不入,侍卫们拦住她。
她急忙把皇帝的宝刀双手亮了出来。有人已经认出她便是白日里护驾的卫士,当即放她进去。
在场的众人,都已经喝的差不多了,虽然顾忌着天子的威严苦苦撑着,却还是在神态上露出的倦意。顺姑贴着墙角慢慢
的走向顒琰,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突然出现。
顒琰单手支颐,目光落寞而萧索,他把另一只手上所捧的酒液一饮而尽,但却在满目醉意的人衬托下显得有种向隅的独
醒。
“万岁爷,事情办成了!”她走过来,俯下身,在顒琰的耳边低低的说道。随后便交还了宝刀。
当宝刀重新回到顒琰的手中时,他的表情再也无法控制,竟然用痉挛的手握住刀狂笑起来。参与宴会的众人惊诧于他的
笑声,都是把目光齐齐的转向了皇帝。
“今日的宴会,虽然朕曾经在开始的时候说过不醉不归,但现在已然尽兴,不如到此结束,各位爱卿现在回去,正好可
以休息一下白日的劳累,等待下一次的围猎!”
他的话立刻被参与宴会的大臣们所赞许,白日里曾经那样的激动人心,却也让他们的体力和精神都在这时候感到了疲劳
。当下众人徐徐退场。
顒琰对顺姑问到:“他现在在哪里?”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都颤了。
“奴才怕跑了他,只有绑了他放在皇上的寝宫炕上!”
顒琰目光闪动,心中升起了解脱般的快感:“你做得很好!”
他急忙站起身来,摆驾寝宫,此时已经是亥时,一钩斜月便挂在天空。周围的景致和刚才的盛宴相比便俨然是两个世界
。他走在清冷的月色之下,心中一时快慰,一时恼恨。那人竟然不管他的百般苦心逃走了,全然不把他皇帝的心思放在
心上。究竟如何对付那人,他在翻覆的心中并无定算,但有一样的肯定的,那便是要做得让他以后都不敢起念头逃走。
他感到全身都在鹿血和酒精的刺激下蒸腾了起来,冷冷的风吹在顒琰身上,但却对他完全不起作用。行宫里的所谓寝宫
自然比不得深宫大内和避暑山庄,只是一间大院而已。他让门口守卫的侍卫和随从都退到院外守候,便独自一人推开了
门。
49 寝宫
和珅便躺在与顒琰相聚不远的炕上,借着窗外细碎的星光与月光,只能看见一个蜷缩着的,模糊的轮廓。顒琰的心突然
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充斥了,他又如同失而复得般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他如果跟朕服个软,朕也就不怪他了。这种想法在他狂躁的心中冉冉升起,竟然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
顒琰走到床边,撩衣坐下。竭力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恶意,他竟然不敢去看身边的和珅。顒琰在潜意识中也在预料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