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终究是妖……”
“佛祖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惜夜现在已经明白,伤害别人是不应该的。这‘宽恕’二字,佛祖应该也会认同了。”
“可他今天不是还想要杀我。”苍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有余悸。
“那是他的心结,而且,就算我不出现,惜夜也不会真下手置你于死地的。”
“心结?”一个妖也会有什么心结?
无名没有多说:“惜夜他曾经十分辛苦,所以我对他是纵容了些。可他本质是纯善的,就如我所说,妖也不一定是没有善意的。”
“其实他道行很高,我不一定能收得了他,你又为了什么原因要跟我讲这些?”这个无名的言行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你今日又为什么这么爽快地信任了我,这么没有戒心?”
“直觉吧!我觉得你值得信任。”
“我也一样,你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所以我和你说了这些。”
苍泪咧嘴一笑。
“我更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术士。”
苍泪眨眼睛:“何以见得?”
“前几日,我占了一卦,卦像说:东方有异人来访,现腾龙之像。”
“腾龙?异人?听来倒是不错,是大吉喽?”
无名轻轻摇头,银发散出三千光华。
“对我而言,那是大凶之兆。”无名苦笑着:“我命中与东方,腾龙等司水之词呈死亡相生的异像。卦中所指的,是我大限将至的预兆。”
苍泪一怔:“你是说,你就要死了?”
“生死由命,我也不是没有死过。”无名转过身来,和苍泪对视:“我大略知道你的来历,也知道你在寻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苍泪一反平时的不拘小节,眼睛里有着震惊和试探。
“我卜卦还算准确。”无名淡淡地说,好像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秘密。
“你怎么可能会……”
“不用再算了,以你的修为,还不足以算出我的来历。我跟惜夜的命数,都不在这个轮回可计的范围之内,你再怎么算也都是徒劳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
无名又摇了摇头:“那还是个未知之数,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跟你有莫大的牵系,包括惜夜也是一样。”
“那个妖?”苍泪不可置信地低语。“他跟我会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的能力仅止于此。”
“你究竟是谁?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话如果是真的,就是泄露了天机给我?”
“你想信我就信,不信也就算了。什么是天机?你又怎么会知道不是上天借我的嘴说给你听呢?”
“你说你大限将至,是因为我?”苍泪有些不愿意听见答案。
“我也不清楚,你忘了吗?就算法力再高,跟自己有联系的未来也是没有办法推算预知的。”
“你不是说你和我命数相冲吗?”
“是,卦像的确这样说了。可我心里却十分确定,我虽然和你命里冲突,但我绝不会因你而死。”
“那是为什么?”
“就算我真的要死,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能让我为他而死。”
无名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苍泪却觉得他是在哭。
花瓣落在银色的发上,无名的轮廓清秀而孤独。苍泪第一次觉得,这个叫做无名的白发男子,有一种凄绝的,带着轻愁的,远远超脱出这世间一切的……
“你,究竟是谁?”他喃喃问了,被一种淡雅的清丽夺去了神智。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第三章
“娃娃脸道长。”
他有骨气地把头扭过一边不与“某妖”一般见识。
偏偏“某妖”不识相,硬把脸凑过来。
“我说,娃娃脸道长,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好奇地看着苍泪在地上用大大小小的石头排列出的图案:“用石头也能钓鱼的吗?”
“我不是在钓鱼。”为什么差不多的长相,给人的感觉会差这么多?
“那你是在练习法术?”惜夜招了招手,石块都漂浮起来,开始在半空中旋转。
“别来烦我!”他站了起来,不打算跟一个妖纠缠不清。
惜夜无趣地翻了个白眼,石头落到了地上,有一个离奇地落到了苍泪的头上。
苍泪怒目而视。
“开个玩笑嘛!呿!本来还以为你蛮有趣的。没想到,不过一天,就像脑袋坏掉了一样。”
“看你的道行,最多不过千年,无名为什么说……”
“哦?说什么了?”惜夜笑眯眯地追问。
“没什么。”苍泪伸了个懒腰。
“谎话吧!”惜夜看来就像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娃娃脸,昨天晚上,你和无名都聊什么了?”
苍泪警惕地看他一眼。
“我没有偷听。”他举手发誓:“我只看见你盯着我家父亲的背影在流口水而已。”
“胡说!”苍泪蓦地耳根发热:“什么流口水?我……我只是……有点惊讶!对!是惊讶!”
“好好好!”他安慰似的拍拍苍泪的头,就像无名在敷衍他时一样:“你是惊讶地盯着我家无名的背影流口水。”
有人额上青筋浮动。
“别生气!对身体不好。”惜夜坐到一边,脱掉靴子,把脚泡进溪水。“其实,你根本不用在意。不论是什么人,见到无名的反应都差不多。他那种样子可没少给我惹麻烦。”
“他很特别。”他也不由走了过去,盘腿坐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所认识的人里,偏偏没有这种虚无缥缈,宛如梦幻的人物。
似伸手可及,也远在天涯。
“不论人仙妖魔,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都变着法想要亲近他。”惜夜叹了口气,想起过去不堪的回忆:“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他会是个‘人’。”
“人?”苍泪立刻反驳:“那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惜夜嘲笑他:“是你自己一直在误会吧!”
“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但,是人?”苍泪摇头:“那是绝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惜夜懒洋洋地用脚搅动着水面:“他的确和一般的人不一样,可那只是身体上的。他的心,可一直是‘人’才有的心。这一点,和你我大不相同吧!”
苍泪看看他,眼光有些奇怪,却没有言语。
“他说,他一直是把自己作为‘人’来看的,所以,他教导我的,是怎么做一个‘人’。七情六欲,虽不完美,却依旧是独一无二的。”
“虽不完美,却是独一无二的?”他看着惜夜,这个只是精怪之流的妖,居然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你难道不想得道成仙吗?”
“仙?”惜夜的黑色纱衣下摆浸入了溪水,变得轻盈透明。“他说过,神仙其实很苦。”
“苦?”苍泪的心一震。
“很苦!他说,如果想成仙,虽然可能花费很长的时间,终有一天可以成功。难的是,成了仙以后呢?对,神仙可以长生不老,神仙可以逍遥快活,自由自在。但几千年,几万年之后呢?他只说了一句,我就打消了要成仙的念头。”
“他说了什么?”
“他说:孤独,最苦!”
“孤独……最苦……”这句话,让苍泪一愕。
是巧合吗?曾经也有人,日日夜夜地在他耳边说着类似的话语。
神仙,在无名的眼中,竟只是孤独的含义。
他,是不是曾经苦过?
他,又会不会是天地间早已流落的传说中的一则?
而这个满身血腥味的妖……
“你为什麽要叫做惜夜?是因为你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很少有妖会有名字,它们大多只用喜好特征来称呼自己。
“是无名为我起的,他说,夜是孕育希望的所在,纵然是注定了属於黑夜的,也一样可以享有光明。惜夜,就是希望大家都珍惜我这个黑夜中的妖物。”惜夜笑了,他笑起来和无名完全不同,几乎是带著张扬的肆意:“事实上我最不喜欢黑色。”
“不喜欢?”可是他身上穿的,一直是黑色的衣服不是吗?
“对,不喜欢!”惜夜耸耸肩:“但我就是想和这种颜色待在一起。”
“我看是因为你脑袋有问题。”不喜欢又偏偏想穿,不就是不正常吗?
“娃娃脸,你还是人吗?”
“人?”苍泪想了想:“现在还算是的。”
“那你觉得做人好吗?”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做人并不好。”苍泪望著他:“其实,做妖或许还自由一些。”
“可是,无名他并不是妖,也不是仙。”惜夜把脚收回来,下巴放到膝盖上:“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麽明明他能和我一样拥有长久的生命,能去很多的地方,看见各种有趣的事物。却不会像我一样,因为这些而觉得开心满足?”
“有些地方,妖反而比其他生灵来得单纯。”那个无名,似乎背负著沈重的担子,又像是超然於一切之外,能明白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明白!”
他一回神,对上惜夜似笑非笑的脸,正望入一双黑白分明的,如曜石一般的眼。
这个杀戮无数的妖,居然有一双眩目至此的眼……
眩目到……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他为什麽无法满足。”惜夜把脸转向溪流:“每次发作的时候,虽然痛苦不堪,但他一直都很平静。可每次结束了以後,他反倒有些失望。我曾经听见过,他说:为什麽还没有结束?”
他学无名用那种失落的声音淡淡地讲来,其实是一件有些可笑的事。但听在苍泪耳里,却仿佛听见了那个淡然的无名用一丝惆怅在讲述著。
“他是厌世的吗?”也不奇怪,他看起来和死了也差不了多少。虽然他能说会动,可就是像一个幽冥而来的魂灵多过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奇怪的是……“他既然是厌世的,又为什麽辛苦地活著呢?”
“他太复杂了,像人一样。我终究是妖,又怎麽会懂?”
我若要死,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我为他而死。
惜夜在说的那一刻,苍泪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字句。
那是昨夜,无名站在这个地方对他所讲的。
“发作?你刚才讲的发作又是什麽意思?”
“他说,那是……宿病……”
“宿疾?”无名有病?“是什麽样的宿疾?”
“是宿疾啊!”好像是这麽说的没错。“我倒不大清楚。反正就是每个月圆的那天晚上,他会一个人去到後山的山洞那里,到第二天的正午才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去了半条性命一样,至少要躺五六天才能起来活动。”
“就这些?”听上去很奇怪。
惜夜点头:“是啊!他不让我靠近後山的山洞。”
“他让你别去你就不去了?”这个妖……头脑是不正常吧!
“对啊!我发过毒誓不能靠近,一旦有违誓约,那个盘古什麽的就不……还给我了。”他间中有些语焉不详,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不过苍泪在乎的当然不是这个:“什麽,你说什麽盘古?”
“我曾在无名面前发誓,要是靠近了後山,那麽盘古圣君就不会庇佑我找到我最重要的东西了。”惜夜说的时候,带著自嘲。
圣君盘古?无名居然让惜夜以圣君盘古之名起誓?
这……很不一般……
“今夜不就是月圆?”他算了算,今夜正是十五。
“对啊!”
月圆乃是天地间阴气最盛的时刻。
今夜十五……十五……
糟了!
无名(八)
更新时间: 09/06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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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苍泪跳了起来。
“干嘛!”惜夜差点吓翻到溪水里去。“娃娃脸你发什麽疯!”
“师父是让我在月圆之夜赶回去的。”如果昨天没有追踪这个妖当然是没问题的,可是现在……
“如果回不去会怎麽样?”娃娃脸有点紧张哟!有趣!“你师父还会杀了你不成?”
“杀?那倒不至於,不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如果要我选,杀了倒还好些……”
“是吗?”娃娃脸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你真可怜!无名就从来不会发火骂人。”
“发火?如果他会骂人……唉──!算了,我跟你讲这些干什麽?”苍泪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一定是和妖怪讲太多话讲傻掉了。”
“你在说什麽?”嘀嘀咕咕的。
“我得给师父传个讯息。”何况,在没有彻底弄清隐藏在这座山谷里的秘密之前,他也不能离开。
“你师父也要来?”
“不会!”要是他来了,这个妖哪有活命的道理?师父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血腥浓浊的妖物。
“你师父也是个道士吗?”
“什麽叫‘也’?我又不是道士,我师父当然也不是道士。”
“咦?你真不是道士?那跟我打的时候干嘛要说道士收妖的用词?”
“那是因为……”一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开始被牵著鼻子走了。“我为什麽要回答这麽无聊的问题?”
“因为我很无聊啊!”惜夜白了他一眼,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无名身体一直不好,这种大晴天大多不出屋子,我很久没有跟人在大太阳底下聊过天了。”
“无名他……连日光也不能过於接触?”
“娃娃脸,我发现你蛮聪明的嘛!”惜夜摆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只有在清晨或者黄昏的时候,他才会出来走动走动。”
“你为什麽老叫我娃娃脸?你这死妖怪!”士可忍,孰不可忍!
“你心里不一样老叫我妖怪,妖怪的?”惜夜笑眯眯地反问他。
嘴角抽搐著,却没有什麽可以反驳。
惜夜站了起来,风吹落了满身的花瓣,他突然有了兴致。
“无名!弹首曲子吧!”他大声一喊,吓了苍泪一跳。
好……没气质的……
一定是太阳太毒了,刚才那一瞬之间,才会以为他像……
屋中传来调弦之声,想来是无名。
苍泪坐了下来,侧耳听著。
音调由低而高。
曲调古拙平和,却有如春风化雨,浮动人心。
惜夜显然很熟悉这首曲子,随著曲调轻轻哼著。
屋里传来人声,细细分辨,是无名和著琴音在吟颂。
昔日爱撩帘,望见世人总笑痴。
今时却望天,云过搂头拂行衣。
忆往昔,瑶林前,金带玉靴龙鳞衣。
叹今朝,红尘里,辗转零落无凭依。
我心终有悔,当年谁言相思易。
无名吟的,似乎反反复复就是这麽几句。
苍泪也反反复复地听著。
无名的声音空旷淡漠,反倒更使人觉得凄惶,听得苍泪也觉得心中凄惶起来。
这样温暖的阳光下,这样平和的曲子,他也能奏得这麽凄惶?
他的心里,一定有著痛苦。
而这个闭著眼睛,在山溪边悠闲听著曲子的惜夜,又为什麽要在笑容里掺杂无奈?难道,连这样单纯而缺乏情感的生物,也会懂得伤心的含义?
但这天夜里,苍泪却还是没有留下来。
“你不是说,不急著回去了吗?”惜夜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