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摇头暗笑,以剑柄在窗下一撬,抬了起来,悄然跃入。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床铺桌椅,只在墙边摆了一只条案,案上供了佛龛,内放佛像一尊。佛龛两侧又各有亭阁式小
龛一尊,上面雕的是大鹏化身迦楼罗,以及数行梵咒。
为了仔细查看,展昭复又近前两步,无意中发现条案一侧垂下的帘幕后似乎藏了东西。抬手掀了帘幕定睛一看,却是一
对乌黝黝的刚鞭!
此物莫非是……夺魂鞭?!
展昭脑中想法一闪而过,耳畔却突然传来了屋外院门响动之声。于是便也来不及再多细想,伸手一捞那夺魂鞭,自后窗
闪身而出。之后不敢久留,直接回返天王殿旁,与白玉堂约定之处。
此刻白玉堂已先了一步回来,见了展昭,二人顾不得多说,先行离开了这座凶寺,到了林间才缓下脚步。
「猫儿,怎么你去查探,倒也学起白爷爷,顺手拿来东西回来?」白玉堂看向展昭怀中之物,戏道。
「先别急着说笑,你看了这是什么再说。」展昭边说,边将其中一根刚鞭抛了过去。
白玉堂接了,仔细一看,再瞧向展昭手中,不禁皱了眉道:
「怎么,莫非还被我们猜对,当真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这个本该化了鬼却仍留在人间作祟的孽障?」
「除了他,还能是何人?当年幽鹭姑娘走时带走了碧血蛇,叶锋冥尸首被毁,却从头至尾没见过这夺魂鞭。此时看来,
也不知那被人斩去了头颅的究竟是何人。我刚发现西侧殿院外又有一处院落,进去探过,除了这双夺魂鞭,还发现那屋
中供奉的乃是关外密教佛像,却也和当年调查叶锋冥时发现的蛛丝马迹相吻合——」
说到此,展昭停了下来。
因为他与白玉堂已经出了树林,站在了山道边,看到了赵珺、向孤波与段思廉三人。三人手中牵了马,显然也正在等他
们。
倒了近前,谁也未再多言,立刻跨马下山。到了半山腰的岔道上,赵珺突然一勒马,道:
「我们不回客栈了。孤波,你回去叫擎剑,然后一起到堂子里寻我们。」
第五章
堂子?哪里的堂子?
自然是流云飞龙的堂子。
巴州自古便是西南重镇,分堂定是要设的。
堂子口借的是江湖上的名号,所以赵珺不愿轻易便到堂中,引来外界注目,无事生非。只不过,今日是非来不可!
因为,几日之内,怕是就要打仗!
因为,对手早就等着他们到来;而且,早就设好了陷阱,他们也踏入了陷阱。
道彦早在六年之前就来到了巴州,并且丝丝渗透,掌握住了这个地方。
但是,流云飞龙堂子里却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道彦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如同他带了人马潜入大理五年,直到几个月前才为人所知一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方各输一步。
只不过,他是今日,刚刚,不足一个时辰之前才发现自己输掉了这一步棋。
在他们到来之前,道彦没露出过半点锋芒,今日的一切都是有意做给他们看的!
在妙莲寺的法堂中,曾有那么一刻,道彦的眼神与他的眼神竟绕过了众人相碰了。然后,他冲他笑了笑,只用眼神,就
让他在一瞬之间领会到了千般涵义,并猛然惊觉了自己万分之一的疏忽!
没有预兆,没有事先得到一点消息!
若是道彦公然在此为害已有六年之久,分堂的属下不可能不传消息进京!
「不过,除了陷阱,他们却也同时透露了消息给我们。」听罢赵珺一番解释分析,展昭道。「他们没有公开动手,而是
煞费苦心设下陷阱请君入瓮,至少说明此时大理,杨春愁尚未做好完全的准备。所以他不敢公然挑衅,把这场争斗立刻
扩散到江湖之外,引起大宋朝廷的警惕。」
「而且——」白玉堂接言,「今日我们的展大人无意做了一次梁上君子,顺手牵走了夺魂鞭,亦是一个变数。突来变数
,人心必乱!」
乱。
突来变数,人心必乱
道彦不仅乱了,也急了。
他已经等了六年,做了六年的和尚。
即便他心非向善,六根不净,可终是在一群秃驴当中活了六年。他只有三十岁,却不得不扮做六十岁,并且无欲无求,
不能为所欲为,凡是想做的事都要遮遮掩掩,偷偷去做。他甚至不能在自己想碰女人的时候去碰她们。他喜欢女人,没
有她们,就好象少了半条命。
虽然,六年以前,在东京汴梁,他就险些栽在女人手里。
他在汴梁只待了两年。所以他并不是什么释空,而那住持方丈也根本不是什么慧明。他是赤寒宫主杨春愁座下三弟子,
慧明则是襄阳王的心腹家将。慧明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襄阳王安排成为相国寺主持的,如今已经不得而知,因为他们都已
经死了。他只知道,在自己二十二岁到达了京城的那一年,真正的释空就从世上消失了,他剃了头,易了容,代替了那
个老得满面皱折的男人变成了和尚。
不过,他根本不会诵经,更不懂什么禅道佛理。所以,慧明便找了一个懂得这些的人来教他,并在必要的时候充当他的
替身。起初他觉得心烦,想不到见到那个人后却和他一拍即合,甚至以兄弟相称!因为那人不仅和他一样,也是双手使
用兵器,还十分喜欢女色。两人常常在天黑之后乔装出寺,一头钻进花街柳巷,醉卧温柔乡中。
就这样也算逍遥快活地过了一年之后,他见到了同样奉了师命潜伏在京城的韩幽鹭。只是,不知道她就是紫血葳萝,他
的大师姐。她比他年轻,只有十七岁,所以他完全没想过她只是比他更早入了师门这个问题。
韩幽鹭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美得可以诱出圣人的邪念!何况,他从来不是圣人。他疯狂地迷上了这个女人,可是她却
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还带着讥讽的冷笑断然拒绝他的追求。几个月之后,他才终于弄清楚,韩幽鹭明明已非完璧之身
还要拒他于千里之外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男人。为了那个男人,她甚至连师父的命令也违抗,不肯再为求得情报
与任何达官贵人过夜。
但是他不甘心!世上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中的,就一定要得到她的身体!于是,他开始软硬兼施,使用各种手段,打算
逼韩幽鹭就范。最后,连迷药也一并用上。不想非但没有得手,反而彻底激怒了紫血葳萝!
她决定出手报复。
当然,碍于杨春愁,她还没有胆子直接杀掉他这个师弟。真正杀人的也不是她,而是她的一位姐妹,刚刚学成玄冥针,
下山前来探她的柳芽儿。在她准备动手警告他之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女已经杀到相国寺,一刀砍了他那位兄弟,还被
人头悬在了城上。
此举本是向他示威,不想却惊动了仁宗赵祯,引出其后一连串风波,直到韩幽鹭为了那个男人背叛了师门,一切方才告
了一个终结。
只是,韩幽鹭没有想到,此事竟给她留下了一个祸根——
柳芽儿。
她负伤而去,既伤身,又伤心。因而她疏忽了,疏忽了她的姐妹。柳芽儿被带回了赤寒宫,受到了严厉无比的惩罚,并
被代替她回到了京城,成了一名高级娼妓。
韩幽鹭根本不知道柳芽儿对她的怨恨有多深,更不知道她已经变成了胭脂苑的柳依侬。
柳依侬与道彦一样等了六年,等到韩幽鹭终于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等到了报复的机会!她骗了当年抛弃了她的好姐姐
,让她相信她,之后又劫持了她,把她送到了巴州,妙莲寺,道彦的面前。
道彦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他以为自己此生唯一得不到的女人。
而现在,他打算利用这个女人重新控制大局。
他没想到他的对手会盗走夺魂鞭;他的对手也一样想不到韩幽鹭会在他的手中!
□ □ □ □
六月十八。
日落,天色暗了下来。
两日前,各处人马调齐。
一日前,大小细节均已布置妥当。
今日,妙莲寺寺门紧闭,外无人入,内无人出。
道彦准备攻来了!
赵珺迎风而立,誓要铲除道彦,拔去杨春愁暗插在巴州的这枚毒钉!
这三日,几人商议之后,调兵谴将,从城中到堂口,共设了三重强兵。
最内一层是分堂堂口,白玉堂在此布下了一个阵势。
这个阵势不是为了挡人,而是用来杀人,道道机关凶狠无比!就是那道彦有本事闯得过来,也保管要先剥掉他三层皮!
中间一层在山中,分为四面,展昭命流云飞龙的属下用最快的速度以泥胎仿制了四双八只夺魂鞭,四路人马各持一双,
扰乱道彦的判断。
最里一层在巴州城内,段思廉自告奋勇前去领兵,赵珺却不肯答应——
「我怀疑城中百姓大部分被那道彦用妖术所控,万一骚动起来,你要如何应付?万一你在我大宋境内出了什么意外,我
赵珺可担当不起!」
「正因如此,才必须我去。」段思廉微微一笑,答道。「若如展兄所言,他们所用的妖术大抵该与密宗巫术有关,我恰
好对此略通一二。如你所说,为道彦所控的大都是城中寻常百姓,总不能如同对付贼人一般方法,此时能帮得上忙的,
恐怕也只有我了。」
「这——」赵珺自知段思廉所言有理,略略犹豫片刻,道:「也罢,既然这样,阵内便拜托白五哥与展大哥;山中交与
孤波、擎剑;至于城里,我自与你同往。如此便是有了什么变故,我也可对皇叔有个交代。」
就此,众人安排得当,打定主意,分头去了,各就各位,只待道彦主动来袭。
亥初。
道彦望了一眼空中的明月,露出一个微笑。
这微笑一点也不阴森,还很明亮。因为今日虽不是十五月圆之夜,月色却比十五那日还要美。而且,既然要与敌人正面
交锋,他也不必再带着面具乔装成老人。风吹在他因为长年不见阳光而异常苍白的脸上,舒爽无比,畅快无比!
半个时辰以前,第一批手下已经派出去了。他们都穿着僧袍,手持法器,足踏月光而去,如同神祗一般。他们不是去杀
人,而是去控制巴州城里的百姓,让他们去杀人,就像操纵木偶一样有趣!
所以,现在的他甚至开始有些喜欢做和尚了……不,应该说是做神佛!将他人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佛!好象眼下这
样,那个曾经视他如弊履的女子乖乖地顺服了他,如同温驯的母鹿一样卧在他的身边。
自从他来到巴州,学会了这套梵咒,再没有一个女人反抗过他。
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他轻抚着女子的香肩,道:
「幽鹭师姐,我们去会会白玉堂,可好?」
「好……你说好便好……」女子温柔地回答,樱唇边噙着一个醉人的笑。
「师姐,如果你早些学乖该有多好?也不必吃这许多苦……不止武林,连天下都有一天会是师父的!你又何苦那么傻呢
?可惜啊,这一战之后我就必须把你交给师父了。不过,至少我还是得到了你……我会请求他老人家,杀你时不要毁了
你的美貌!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念念不忘想了这许多年的女人!」
道彦说罢,又仰天狂笑了几声,拉拢了衣袍站起身来,对身边只着了一层轻纱的女子唤道:
「来吧。我等了六年,终于该到时候了。」
亥正。
月亮升在正当空了,温柔而皎洁,毫无心机地映着人间,地面上的森冷杀气。
展昭站在堂口院中,迎着那一轮圆月,却不想张开合拢的双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时光一点点地流逝,他总有某种错觉——
越是在明亮的地方,双眼感觉到的景物便越朦胧。
所以,此刻,在对手到来之前,他始终阖着眼,静静地等待着。
白玉堂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正相反,他目光炯炯,注视着那个熟悉的在任何时候都挺得笔直的背影。
即使想不起某些或许是十分重要的过往,这感觉仍然熟悉得如同刺入心中的一把剑!第一次抑制不住想要伸出双臂究竟
是什么时候呢?感觉分明如此强烈,却又如同流水一般难以抓牢,不变的,是心被刺穿的那一刹那的震撼!
「昭——」
口中叫出来的时候,人也已经到了他的身边。脑中顾不及去想会否有人突然闯入,紧紧抱住了他,才感觉到自己激狂如
擂鼓的心跳——
「玉堂,这一战,该是我们经历的最久的一战了……从你我初识,直到今日。你说,我们能否全胜?」
能否全胜?
这是展昭第一次问白玉堂这样的问题,也是第一次问自己。
「能。」
白玉堂只答了一个字。
简短而有力,并且毫不犹豫。
他知道展昭问的是什么——不单指今日,甚至不单指大理。
刚刚那一刻,他们感受到的,该是同样的震颤。
「既然你问了我,我便也来问你——昭,你说,这一战,我们能否全胜?」
「能。」
展昭睁开双眼,明月灿烂的光华瞬间流泻而下,连同将心头不知名的悸动一同带走。
倏的——
夜风乍起,血的味道在空气中绽开——
「那妖僧终于来了!」
「既来之,必除之!」
子初。
战斗的时候,兵刃总是最先尝到血的滋味的。
绯红的血在一瞬间烧灼着三尺青锋冰冷的躯体,也烧灼着斗士们冷酷的心!
在战场上,任何一个人的心都是冷酷的,不管他代表的是正义还是邪恶。刀剑出了鞘,便要拼个你死我活!
杀敌,或是为敌所杀。
战士们往往只有这样两种选择。尤其,是当这场战斗发生在江湖中人之间的时候。
从亥初道彦派出第一批杀手下山开战到此时此刻,尚未足全一个时辰,他已经折损了过半人马。
不过,他并不在乎,那些人只是他脚下的铺路石,就如同眼前那个浴血的美丽身影,都是工具。他想利用这些工具,一
举得胜。只是,目前的情势令他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不知道症结究竟出在哪里,自己手中明明握有韩幽鹭这枚筹码
,却迟迟无法掌握这场战斗的主动权。他并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赤寒宫的弟子没有一个不懂得运用计谋。在开战
之前,他就猜到了赵珺会在巴州城内及山中布下强兵;在开战之后,杀过了前两关,他便知道后面敌人手中的夺魂鞭也
不会是真;他甚至非常笃定,真正的夺魂鞭就藏在流云飞龙的堂子中;他几乎料对了每一步,除了这该死的杀阵!
杀阵。
杀阵原本无名,因为它除了狠辣,没有任何玄妙之处。入了阵,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每一处机关,对手埋伏在什
么地方;如果拥有上乘的武功,闯过那些机关并不是什么难事,就好象道彦手中那柄剑使用得远不如夺魂鞭得心应手,
破除层层关节仍然无须耗费过多心神;唯一必须付出的,就是鲜血。
杀阵中的杀手并不多,只有一十五人。战斗的时候,他们也不需要全力以赴,以命相博。不管使用什么方式,只要伤了
对手的身上的任意一处皮肉,便立时撤身退去。此时,对手自然不会放过前进的机会,必定继续闯阵;接着,便会遇到
又一次的阻击。如此反反复复,不断前进的同时,杀性正浓的人往往会忽略了自己身上持续增加的伤口。待到不得不去
注意时,已是体无完肤!
杀阵的主旨不在一击毙命,而在逐步杀伤。因此,与其说它是一个杀人玄阵,倒不如说是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