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又是子时。
不过这个时候,白玉堂、展昭加上赵珺并了「剑」、「胆」,一行五人已马不停蹄地赶了数日的路。每日都是到了戌时
才就地停脚休息,有店住店,无店露宿;次日天未大亮便起程动身。只有今日例外。因为,今日他们到了江边。
江边是容易生变的地方。
到了江边时恰是黄昏,几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提议就此住下歇脚,睡上一晚,明日一早再设法渡江。
这条江并不算宽,大约半个时辰便可顺流而下,到达对岸。因此,却连十六岁便代天巡守、率领流云飞龙走遍了大江南
北的赵珺都不曾听说过它的名字。但好在,五人当中,还有两人了解此江。一个人是向孤波,流云飞龙中以「胆」著称
之人。据说他胆大包天,天下最孤最绝最急最险的地方他全都去过走过,并且次次均是全身而退。亦是奇人一个。至于
另一个,偏偏不是别人,却是白玉堂。
「白五哥到过此处?」
赵珺惊道,不仅拔高了声音,连一双杏核状的桃花眼都瞪了起来。一旁展昭虽未开口,却也十分意外。只因两人都心知
肚明,这「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的白五爷天不怕地不怕,敢与鬼神争风,若硬要从他身上挑出什么瑕疵,便只能
说是不谙水性了。所以,白玉堂入名山、闯大漠,纵横驰骋,无往不利,却从来避水而行,以免被触了霉头。
「到过,还渡了这『混龙江』。怎么,你们的意思是白爷爷过不得江?」白玉堂双眼一眯,扫向周围几人。
此时,倒连那貌似文弱书生的向孤波也皱起了两道又弯又长的柳叶眉,一脸不可思议。好一会儿才沉吟般开口——
「这『混龙江』江面虽不算宽,也没什么名头,却是中原名副其实的『十大恶水』之一,而且『恶』得全无来由。」
「『恶』得全无来由?此话又是怎讲?」身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带了六柄剑的任擎剑问。
「因为这条江自上游走到下游均是坦坦荡荡,既无险滩,也无断涯,水下亦无乱石暗礁之类,但不知为何,只要是首次
来到此地的生船过江便必翻无疑!」向孤波道。
「这倒怪了,莫非水下还有什么妖魔鬼怪,只认熟人,却不给生客面子不成?」赵珺半开玩笑问道。
「妖魔鬼怪没有,只是要花些心思罢了。若是不知过江之法,就是我家四哥这翻江鼠来了恐怕也要沉底。当年若不是为
了大哥,我也不会来到这『恶龙江』……」白玉堂接言,倒顺便提起了一件往事——「约莫十年以前……那时大嫂才与
大哥完婚不久,珍儿尚未出世。他们夫妻二人单独出游,遭了仇家暗算。那厮伤了大哥,劫走大嫂,我们其余兄弟四人
闻讯追到此处,过不得江,救不得人,反倒长了那贼人的威风。他日日来到江上叫嚣挑衅,一连三天——我一怒之下,
便趁天黑,三位哥哥不察时,偷偷驾船到了江上,只走了一半便再不能近前。于是,干脆用了些烟火之类的玩意儿,横
竖将那厮引了出来,就在船上与他恶斗了一场。最后,那贼给白爷爷削去了一对耳朵,不得不跪地求饶。此时我方才知
道,原来并非那贼比我四哥更熟水性,只因他晓得巧过这『混龙江』的法子,因此才能来去自如。」
「哦?那究竟是何法子?」赵珺追问。
「莫急,你且听我慢慢道来——这『混龙江』乃是一处天然水阵,破解之法却也不难。就算没有学过布阵,只要略微懂
得太极悟性八卦之法便可顺利过江」白玉堂边道,边起了身,拔出剑来,在地上勾画出一副五行八卦图来——「五行之
术衍自阴阳之说,描述阴阳递变之律,囊括天地万物。以方位言之,则木东、火南、金西、水北、土居中;四时论之,
则春木、夏火、秋金、冬水、四季土;以阴阳运动而言之则阴中生阳为木、阳中生阳为火、阳中生阴为金、阴中生阴为
水、土则罗络始终。因此,我们到得那江上,只要依这八卦之规,绕过金木水火,只走『土』路,自可畅行无阻。」
子时。
白玉堂解释完渡江之策,话音落定,恰好才过子时。
月黑风高,吹得面前篝火一阵乱舞。
「睡了罢,明日一早起来,还要到附近寻条船来过江。」
几乎整晚默默无言抱剑坐在一旁的展昭说完这话之后,其余四人点头道了安好,便都各自或倒或靠,阖眼睡了。
不过,只要仔细观看,便会发现他们的睡姿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紧靠着自己的武器,以抬起手来便可用它们杀人的方式。
在场五人身份各异,也相通。
他们都是武者。
武者便是睡着了,心间脑后也比常人多生了一双眼。
如果他们想,闭了双眼也能在顷刻之间砍去敌人的头颅。
呼……
江风发出了一声轻叹。
倏的……
散去了。
于是,一夜安寝,风平浪静。
□ □ □ □
次日清晨,风和日丽。
任擎剑早了一个时辰起身,骑着快马去了。待到其余四人来到江畔,他已不知从何处寻来三条木船。
不过,展昭与白玉堂却并不敢到有何希奇。
「流云飞龙」名在江湖,真身代表的却是朝廷,号令天下并非难事,何况只是需要几艘小船。赵珺贵为嘉王,极受当朝
天子宠爱,属下们也必定会想尽办法确保他的安全万无一失。在他的周遭,不知暗中隐藏了多少高手,偷偷跟随,以防
万一。
「王爷,你与展大人、白少侠先上船吧。属下与孤波带了马匹殿后。」任擎剑道。
「好。那么,展大哥,白五哥,我们便登船过江吧。」赵珺说着,首先纵身一跃,跳上了船去。
随后,展昭、白玉堂也分别上了船,任擎剑与向孤波紧随其后,一行人顺流而下。
走到约莫一半路程之时,江水颜色逐渐变混,江风突然卷来了一层薄雾,眼前变得一片茫白。白玉堂忽然扬高了嗓子道
:
「就快到江心了,大家可要小心,莫叫水鬼们拖了下去喂鱼!」
话音才落,江面上便阴风骤起,只听得高高低低几声尖笑传来——
「哼哼哼哼……与其让你们喂鱼,不如给我们兄弟填饱肚子!来到中原之后,我们已经数月没有尝过生人的滋味了,此
时正馋得慌!」
「是杨春愁手下的『鬼煞』!这一路妖孽生性噬血,喜食人肉!」赵珺说道,便要拿枪。
「别急,继续撑你的船,按我说的去做。对付这些妖孽之事,交与我们便好——」
白玉堂低低一笑,迅速在赵珺耳边低语了两句,回过身时,雪影已然出鞘,嗡嗡嘶鸣声起,带出一缕鲜红的血——
眨眼的工夫,剑下已滚落了半颗人头!
只有半颗,齐了鼻梁切过。
「白爷爷不喜欢吃生人,只喜欢拿恶人之血祭剑!剑只有喂了血,才能成为名剑!猫儿,你说是也不是?」
「不错!若是有朝一日,天下恶贼妖孽尽除,巨阙便也可供之高阁了!只可惜,此刻仍要宝剑喂血!」
江风拂过面庞,展昭人却比江风动得更快!
宝剑起舞,剑下舞的是魂。
恶魂!
当真已经成了「鬼」的恶人的魂!
「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展大哥杀人。」赵珺摇着船,笑道。
他见过白玉堂杀人,在他入公门之前。他与展昭打赌,然后杀了他要抓捕的钦犯。之后的记忆,便全数留在了大理。展
昭杀人,是第一次见到。
「展某并不喜欢杀人。因为,不喜欢看到恶人。只是,常常事与愿违。」
只听展昭如此答道,却不知,他此刻是何等表情。
眼前闪烁的,依旧只有巨阙的寒光;
以及,「鬼煞」的血光。
他们害人无数,食人肉,吮人血;如今,便到了要用自己的血肉偿还之时!
…………
这恐怕将会是一场恶战!
赵珺想。
但当他如此想着,哀怨自己只能撑船,不能参战的时候,这场「恶战」却已经提前进入了尾声。
因为,余下的敌人全部中计了。
中了白玉堂昨夜就设下的计。
此时四下雾气缭绕,看不清任何景物,就只能靠双耳分辨周遭的情形——
赵珺听到的不是更多厮杀,而是翻船,以及人类惨叫的声音。
此刻,他才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怪不得!怪不得适才白五哥突然叫我按与昨夜所讲相反的方式,行船时金木水火一样也不能差,却惟独碰不得当中那
个『土』!」
「正是!昨夜这些妖孽就在我们周围埋伏,我知你们必定都已发现,有所防备,就故意讲了反计让他们听到。向孤波也
不愧为『流云飞龙』的属下,我事前并未知会过他,他明知我讲得与正解背道而驰,却没有当场揭穿,此计方能顺利实
施。」白玉堂说着,镪的一声,将雪影归了鞘。「不过,还有一位贵客险些与那些『鬼煞』一起遭殃。幸好他心思够细
,及时调整了行船方式,跟在我们后面一路坠行。不然,我们此次恐怕还未到大理便要无功而返了。」
第四章
赵珺是个极端聪明之人。
只听白玉堂一句话,已经猜出那尾随在后的贵客是谁。
那位贵客也是个聪明人,
听到自己的踪迹已被揭穿,他自然晓得,不必明说,有人大概已在心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时若是还要继续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还不如大大方方现身——
「白兄谬赞了,其实段某能保住性命,不至翻船去陪那些『鬼煞』还多亏了展兄。眼下不甚方便,请容段某过后上岸再
当面谢过展兄!」
「哪里,段爵爷客气了。爵爷身在大宋,保证爵爷的安全便是展某职责所在。」
此时,展昭正临风站在船头。雾气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迎面而来,到了最浓的时候,便连立在船尾的赵珺也看不清了。江
风有些清冷,不过背后的气息是温热的。肩头感觉到了那撑船时绷紧运动着的坚实肌肉,方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靠在
了白玉堂的背上——
「猫儿,没事吧?」白玉堂的声音极低,低到融进了风里,再稍隔开些微距离便难听清。
「没事,一时走神,看那雾气看花了眼而已。」
展昭答道。挺直背脊,再放眼望去,仿佛刚刚不过是一瞬的梦境,浓雾早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散去了,前方已远远看到了
江岸。赵珺仍站在船尾未动,只是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他。
「柏雩,可有什么事吗?」
「没事,展大哥不必担心,我只是……在出神。」赵珺淡笑摇了摇头,移开目光,投向前方更远的地方,喃喃道:「怪
哉……我此前怎么没有发觉,大理与汴梁,相距竟是如此遥远……」
剩下的路途之中,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上段思廉一眼。或许这就是天意。在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的瞬间,老天让他看到了人
世间再美不过的一幕。
美,也难求。
一生难求。
船靠了岸,脚下重又找回了安稳扎实的感觉,该见的人也总是要相见的。
段思廉身边未带侍从,只一人独自跟来,手中提着一把刚刀。普通的皮鞘,纹理朴素,只是刀长与刀形皆非同一般,一
看便知是来自关外的奇兵。
抬眼再看赵珺,只见他满面寒霜,右手握了那杆丈八银枪,骨节泛白,似是只待他靠近,便要来个一枪穿心!
见两人相对僵持,白玉堂、展昭,以及「剑」「胆」四人出于礼数,上前抱了抱拳,也难开口多说什么。
段思廉自知是名不速之客,也不敢轻易在众人面前招惹赵珺,激他发作,只好尴尬笑笑,转向展昭,抱拳道:
「刚刚江中,多谢展兄出手相救!」
「段爵爷不止是王爷的朋友,也是大宋的朋友,这是展某该做的。」
展昭还了礼,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提醒了赵珺——
赵珺与段思廉,并不仅仅是赵珺与段思廉。
两人论的,也不仅仅是两人的恩怨。
回过了东京城,见过了皇上,他们之间牵伴的便是大宋与大理的利益。
剪不断,理还乱;逃难逃,避难避——
接着,周围几人同时听到「咯咯」两声响。极闷,极低。是赵珺左拳的骨节在相互折磨——
「若是展大哥与白五哥不说,我倒未发现身后还跟了位『贵客』!倒不知展大哥刚刚是如何救了这位贵客一命?」
脸上堆了笑,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对方占了上风!
「是尸首,飞来的尸首。」段思廉在展昭之前开了口。「那尸首是被掌力送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我船头,背后有字,
『穷寇莫随』。既然这穷寇随不得,就只有随嘉王了。」
「情急之下,展某别无他法,又不能给那些『鬼煞』看出破绽,只好出此下策,还请段爵爷不要见怪。」展昭说完,转
了身,硬生生吐出一句话,道:「我去把马牵来。」说罢,径自走向滩边,去帮向孤波与任擎剑将船上马匹拉上岸。
段思廉见状,只道是碍于赵珺,展昭等几人不便与他多言,便也没有放在心上。白玉堂在一旁看了,却觉得古怪,面上
露出一个微笑,上前找了个借口,也不管赵珺仍在以眼神向他求救,倏的腾空而起,转眼已落在了展昭身边,也不多说
其他,只低低道了句——
「张口。」
「什么?」展昭茫然问了一句,一粒东西已弹了进去,入口既化。是幽鹭留下的「赤硝丹」。
江湖上修炼寒功的并不止赤寒宫一家,「赤硝丹」则是「赤寒宫」七件镇门之宝之一。此丹天性纯阳,可化解各门阴毒
,奇怪的是却偏偏对付不了杨春愁自己的寒冰掌,只能在寒毒发作之时作抑制延缓之用,难以治本。武林中亦有盛传,
说凡是赤寒宫拿了出来与人见过的「赤硝丹」都是假的,真正的灵丹被杨春愁自己藏了,从不拿出示人。因为无方可解
,「寒冰掌」也就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绝世武功!
「此时什么也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自然不会多言什么给柏雩知道,让他操心。」白玉堂边道,边从展昭手中抢过
缰绳,将最后两匹马拉上岸来。
「这次我可不是故意瞒你,只想途中找了机会再说。」展昭怕白玉堂又生误会,忙低声解释道。
「我知道。」借着马匹错身的当儿,白玉堂抓住展昭的手,在心口握了一握,才又放开。「不过你平日向来极有分寸,
做事滴水不漏,刚刚那话转得也实在硬了些,别人察觉不了,白爷爷也不会如此迟钝。这边路途我还算熟,今晚应该可
以赶到下一处城中,投宿住店,无须再露宿野外。那时再说。」
□ □ □ □
天擦黑时,入了城。
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土堆。
黄土筑的城墙,无须云梯,稍有些功夫的人便可轻易越过。城上城下加起来不过五、六名兵士把守。城中不过几十户人
家,可他们还是坚持称此处为「城」。
城内有客栈,而且只此一家。
好在,人不算多。
一行六人,总共租下四间上房。
说是上房,房中摆设的不过是些剥了漆落了色的破桌一张,方椅两把,外加两张垫了薄褥的光秃木床。
几人随意用了些饭食,早早各自回房歇了。店小二到各屋送上一壶热茶,外加一盆热水,便也关了店门,熄灯睡了。
那木床虽然窄小,白玉堂还是照例硬与展昭一同挤了,熄了那昏黄乱晃的油灯,两人只借了月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