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钟灵惊喜地瞪大眼睛,真想上去拥抱他一下。
看得出来骆焰眉角的笑意和他眼中的期盼,说明他和自己一样想去拥住恋爱中深情的对方,但毕竟身份不一般,就连钟
灵这样没有经过世俗礼法教育的人都知道,在别人面前随随便便做出亲热的举动,是很放肆的举动、会被愤怒的民众丢
石头的。
想到这里,他对骆焰眨眨眼睛,轻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还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
「当然。」骆焰不假思索,然后望着他的眼睛奇怪地问:「少帝还有什麽想吃的?」
「喂,我除了吃就不会别的啊。」钟灵拧起了眉头,不悦地说:「我是想让你帮下我的一个朋友。」
「您的朋友?」
「嗯。」钟灵点点头,犹豫着要不要从身藏处把东西拿出来:「你要保守这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正当钟灵贴着骆焰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说着什麽时,云轿却突然停了下来,前方一片吵杂声,他们俩都探出头朝外望去。
只见白衣的使者们正拦着一名须发皆白神情落魄的老人,那老人的衣服破破烂烂还髒兮兮的,看起来很像一个街头的乞
丐,他口中高声喊道:「少帝啊——少帝——老臣救驾来迟!万事不抵!求少帝降罪啊!」
钟灵还以为他是和昨晚那些信徒一样疯疯癫癫的傢伙,本想向骆焰寻求帮忙,谁知骆焰看到这名老者先是痛苦地捂住额
头,坐回轿子里面来。
看他的样子,似乎对这个老人家比自己还烦恼。钟灵奇怪了,问:「他是你认识的人吗?」
「觉颜国一品大学士,我怎会不认得。」
「哦,他是个大官吗?」
「少帝您不记得了啊……他是先帝的托孤大臣,您未登基之前,就是师承他的门下。」
骆焰看钟灵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只好解释道:「帝师一直以来都是汉人的传统,南疆的帝王世世代代都是从祭司那里
接受洗礼的,但以前的少帝……哦,就是您,似乎更为喜欢这位从汉朝来的学士,于是便一直与他在一起学习汉人的东
西。」
骆焰讲着讲着露出很厌恶的样子,钟灵走过去抚摸着他微皱起的眉头,小声问道:「你很不喜欢他吗?」
骆焰摇头:「我对他无所谓喜欢和不喜欢。」
「那麽你是不喜欢少帝和他离得太近?」
「少帝,南疆自古以来都有着我们一脉相传的传统,我们清苦却安乐,顽固却忠诚,我不喜欢从汉人那里传来的靡华不
实的风气,更加不喜欢少帝与他接近之后渐渐背叛了对月神的忠诚……」
他轻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钟灵的眼睛说:「少帝,我是不是个很顽固不化的人?」
他的问题让钟灵蓦然一愣,实在难以回答。
「我因为害怕您悖离了我们的道路,固执地将你锁在宫中,这是不是就是您宁死也要逃开的原因?」
钟灵一瞬间被他那弥漫着浓浓忧伤的目光震慑住了,心里有一根弦彷彿被拨弄着那麽紊乱而疼痛。
「我……我怎麽会呢。」钟灵看不懂他眼中的凄苦,只觉得自己被这男人的哀伤和痛苦袭击了,恨不得扑倒在他怀中、
为他的伤心大哭一场。即使他压根儿不知道骆焰为什麽而伤心。
这到底怎麽回事?骆焰到底有怎样神奇的法力,可以完全控制住他的心情,让他为他的哀伤而哀伤,为他的痛苦而痛苦
。
即使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可钟灵每一次面对他的俊逸非凡,还是忍不住心里怦怦直跳,每一次面对这个男人未曾展现过
的表情和神态,自己就忍不住心神皆乱。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上前抚摸骆焰忧心的脸,「那老头儿是个坏人吗?我要提防他?」
骆焰笑着摇头:「不,如果他是有心害您的人,我早就让他万劫不复,但刑誉……」他的目光朝外面那个衣衫褴褛的老
人望了一眼:「他只是在以自己汉臣的一颗赤子之心在服侍您……与本司一样。」
「哦,那你为什麽不喜欢他?」
骆焰微微一笑,用宠溺的目光望着钟灵的双眼,「您没多久就会想起来,一山之内不容二虎,一个少帝身边……只能够
有一个您信任的人。而那个人必须是我。」
骆焰悠悠吐露出霸道的宣言,语气虽是情人般的温柔,可他的态度十足认真,像是在念诵什麽章法律条,弄得对面的钟
灵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您笑什麽?」
「我笑你呀——害我担心好半天!」钟灵又想笑又想生气:「弄了半天你就在担心这个?」
「我担心……」
「你们凡人真是喜欢自寻烦恼!」钟灵掐着腰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是天大的事情!你那副样子吓死我了!」
骆焰很严肃地说:「少帝,难道国家的事情不大吗?」
「大!可没有他的年纪大!」钟灵没好气地拉着骆焰的胳膊,指着外面的老头说:「你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你们
是一个层次的吗?」
「什……麽?」骆焰迷茫地望着他,这男人对自己惊人的魅力毫不自知。
看他的样子是完全没懂自己的意思,钟灵气得伸出两只手来,捏住他两边的脸颊使劲扯:「你也未必对自己太没信心了
吧!你也未免对我的眼光太没信心了吧!那个老头儿——我会看上他吗?」
「少帝,这不是看不看上的问题,刑誉确有他过人之处。」
他还是那麽较真,气得钟灵直翻白眼:「那跟我有什麽关系?我又不喜欢他!」
「那你……」
「我喜欢你!」
一急之下爆出这句话来,骆焰顿时愣在当场,连钟灵的脸也青一阵白一阵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我……我我我我是说……」钟灵语无伦次,真想把自己的脸埋起来,骆焰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把钟
灵瞧得脸发烫、连身上都在发烫。
——见鬼了,为什麽我会说出这麽丢人的话?和这个凡人认识不到两天,被他欺负了,竟然还厚着脸皮说喜欢他。我究
竟在想什麽?
钟灵尴尬得满脸通红,没想到这时候一直在云轿外面大吵大闹的那个老头儿的声音闯了进来:「少帝!请赐老臣一面啊
!您一定在里面,难道说您又被大祭司囚禁了?」
钟灵憋了一肚子郁闷,听到他这句话,腾得从云轿中坐起来,一把拨开纱帐:「死老头!你胡说八道什麽?谁敢囚禁我
?」
老头儿看到他之后更加激动得难以自抑,他扑地一声就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直响,钟灵听着心都发颤了,刚刚鼓足
勇气想去跟人吵架的打算也打消了。
——骆焰说得没错,这老头儿真的很难对付。
「老臣刑誉!请少帝降罪,臣才能够死得其所!」
天,这老头儿真可怕,一上来就寻死觅活的,钟灵真是乾瞪眼了。
骆焰这时候从云轿中走了出来,澹然的脸上掠过几丝不悦,他对跪在轿下的大臣说:「刑大人,本司佩服您的耳眼通天
,更加佩服您的脚程——从帝都到这里,南疆的道路又崎岖,你何必那麽拼命,我们反正也是要到帝都的。」
刑誉气喘吁吁,他对骆焰似乎也不怎麽看得顺眼,冷哼一声道:「老臣是没有大祭司飞花踏月一日千里的本事,可我对
少帝的忠心是绝不会比你少的!」
「这我不否认。」骆焰轻轻一笑,风度翩然:「本司正要把少帝交给您。」
「什麽——」正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钟灵奇怪地咦一声,惊讶叫道:「骆焰!」
谁想骆焰将手臂搭在钟灵肩膀上,做了个要将他推下云轿的动作,却又突然收回力道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带着轻亵和
嘲弄的笑意对刑誉道:「只可惜他已经不是少帝了。」
「骆焰!你不要胡说八道!少帝是你可以随便戏弄的吗?!」
「本司没有戏弄少帝。」骆焰脸上的笑仍是澹澹的,看不出一丝即将风雨欲来的痕迹:「这个人——他不是少帝。」
「啊?」钟灵也被他弄煳涂了。虽然心里知道狡猾的祭司会这样说肯定有他的原因,但自己就是搞不明白他在玩什麽花
样。
「这不是少帝是谁?」刑誉气得吹鬍子瞪眼:「少帝的相貌只有祭司和几位大臣认得,我是不会看错的!」
「我没有说您看错。」骆焰说:「他曾经是少帝,但如今已经不是了。」
「胡说!南疆的少帝是可以随便更换的吗?」
「我是不能,但刑大人您……不是已经更换过了吗?」
「我……」刑誉瞠目结舌,过了片刻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掉进了骆焰的圈套。「没有错,自从少帝您……离开以后
,觉颜王朝群龙无首,我和几位大臣不得不推举您的皇弟六皇子为新帝……」刑誉一边说着一边脸色惨白,他心知自己
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
骆焰凝重地皱眉望着他:「刑大人,我不知道汉人是什麽规矩,但在南疆,一个没有受过祭司洗礼的少帝竟然在皇位上
一坐就是十三年……这等荒谬之事,您功不可没啊。」
他冷冷的声音带着响彻心扉的震荡和寒意,刑誉吓得连身体都颤抖起来,「这……这都怪我……我是来向少帝请罪的!
」
「您大可不必如此。」骆焰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没有人怪你,少帝更加不会在意。」
「这……这不可以。」刑誉乾瘦的身材颤抖不停:「我犯下了滔天大错……只求少帝赐我一死。」说着刑誉悲切地跪倒
在地,用苦涩的声音对骆焰道:「大祭司,难道你不恨我吗?这十三年来,我不顾你失去少帝的悲切,强迫你扶佐新帝
,还将朝中大权尽揽……」
「刑大人,不要再说了。」骆焰摇摇头:「祭司专司神职,本就不该参予朝政,你没有错,只是收回了我从少帝手中多
得到的权利。」
「不不不。」刑誉急忙鞠身作礼:「是少帝无心权位,而朝中除了大祭司外又再无可以服众的人……」
……
他们俩一口一个少帝,竟然正儿八经议论起朝纲来了,完全不顾及旁边的「少帝」正在鬱闷地倾听,而且听不懂。
虽然听不懂,但钟灵还是看得出来那个桀骜不驯的老头儿已经被骆焰三言两句给捋顺了,气氛又回归到只有他们两个人
时的安详和谐,连吹拂到脸上那潮湿的风,都显得那麽轻松。
钟灵和骆焰重新回到云轿里面的时候,他忍不住趴在骆焰耳边小声地咬道:「我们这样欺负一个老人家好吗?凡人不是
很讲究尊敬长辈的吗?」
没想到骆焰却一脸惊讶,好像他说了多麽可笑的事:「老人家?刑大人还很年轻啊!」
「他?还年轻?」
钟灵又不相信地拨开云帐朝外面的刑誉郑重其事望了一眼,确定他还是一个至少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是啊,刑大人今年不过六十有三,虽然因其为国政忧心忡忡而略显老态……」
钟灵又呲牙咧嘴地说:「六十三岁……在人间难道不是个很老的年纪吗?还是南疆人都比汉人活得要久?」
「当然不是。」骆焰呵呵笑起来,抚着自己光洁的额头,无奈地苦笑:「大概是因本司活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对生老
病死已经无甚感觉……说到老人家,本司才是真正的老人家吧。」
「你?」钟灵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那副明显相当年轻的脸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你——你难道比刑誉还老吗
?」
骆焰微微笑道:「南疆的祭司都是不死之身,我在成为大祭司之前,跟随我师父修习术法至少有一百年了,而我成为大
祭司之后……时间更是如同定格一般……」
钟灵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虽然,他第一次见到骆焰的时候就知道他不同常人,但没想到人间的祭司竟然能够拥有与众神一般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的本领,无怪乎南疆的信众会对他俯首贴耳,对普通的凡人来说,骆焰就是一个超脱凡俗、强大不可逾越的存在。
「那麽……少帝呢?」钟灵突然小心翼翼地想到一个问题:「他是帝王,是不是也能够像你一样永恆呢?」
「帝王只是凡人。」骆焰澹澹地陈述一个事实:「虽然他们坐在神圣的王座,是本司的上皇,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
们享有不死之身。」
骆焰轻歎口气说:「已经有不止一代的帝王要求本司提炼所谓不死仙丹给他们了,但是不经过长久的艰难修行就想要成
就神一样的永恆,根本是不可能的。」
钟灵有点恍然若失地点点头,「是这样啊……他们难道不会嫉妒你吗?」
「嫉妒?为什麽?」骆焰觉得难以理解:「历代的帝王都知道这个规矩,就像本司知道月神是不可企及的高贵与强大,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嫉妒我的神的。」
「你太麻木了。」钟灵略有忧伤地点点头,「也许对你来说已经是经过许多许多次的离别,但对我们……不,是对少帝
来说,那却是天天都要面对的问题。」
「少帝天天要面对什麽?」骆焰还是很难明白。
「面对你呀。」钟灵烦闷着:「你真笨!怎麽不能够体谅他的心情?难道你一直不知道他为什麽要离开你?」
骆焰被他弄得很莫名,迷茫地摇摇头,「这个事我想了十三年,始终想不通……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唉!」钟灵快被他气死了,重重地朝云轿中一躺,四肢放平,慢慢地调匀自己的气息。渐渐的,他好像从这个原本已
经消失了灵魂的身体里面,感受到曾经的少帝有过的忧伤。
少帝与骆焰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并不是因为他少年轻狂任性,更多的是他认识到与骆焰之间这份朦胧的情意是多
麽遥不可及,一个普通的凡人,纵然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但他却爱上了一个无法与之并驾齐驱的男人。
不论他对他如何的宠溺与爱恋,终究抵不过岁月无情的风霜,少帝终有一天会年华老去,会从神圣的王位上消失,而他
的爱人却要不断地看着一代代的帝王登基和消逝,就连他心中对爱人那份追忆,都可以随着这长远的岁月而逝去无踪影
。
既然明知道结局是如何,聪明如少帝,不会让自己活在这份注定的痛苦中。
所以他选择离开。
这样的心情骆焰不会懂的。
而钟灵懂,并不是他对凡人有多麽瞭解,也不是他在钟南山为老母做药童时看多了人间的生死离别,而是因为他想也想
不到的事情——
他有了一个凡人的躯体,这个身体承载了少帝的消失,和骆焰如烈火般的思念,明知他对自己的宠溺和喜欢不过是缘于
这不属于自己的身份,钟灵还是忍不住留连忘返。
他和过去的少帝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后者明知不可得、黯然离去,而钟灵明知这是份「转瞬即逝」的爱情,却不肯罢手
,他抱着侥幸的心理,祈祷着这样的幸福,多一天是一天。
相比下来,究竟谁比谁更傻?还是他们一样的傻?
一直叽叽喳喳的钟灵突然沉默下来,骆焰非常不习惯。
大祭司高高在上跟众人常常几个月也不会说一句话,但自从耳边出现一个聒噪的傢伙,骆焰就开始嫌弃之前静寂无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