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铮竖起两耳听清楚他的说话,顿时兴奋得蹦了起来。
「谢大人!!」
「先别谢。」快乐的情绪似乎能轻易感染人,石岩眉心的舒展开了,眼中自然流露愉悦的神色。「在我手下,可不比以
往。轻率、鲁莽之行必须收敛,否则决不轻饶!」
「大人……可不可以手下留情啊?我出来乍到,怎么也有个适应过程吧……」
「说的也是。」石岩状似认真的考虑着,「到底是罚抄《宋刑律》,还是《贼盗重法》好呢?」
「我、我绝对不会犯鲁莽之过!!」
他这辈子最讨厌就是抄书了,看见那些跟蜈蚣蝌蚪没啥差别的字体就会马上产生眼乏嗜睡等症状。要他抄那些刑律法则
,不如让他去扛泥搬转还比较好……
「哦……」石岩漫不经心的听完他认真坚决的保证之后,站起身来拍拍身后书柜内井井有条排列其上的大批律法厚典,
「也是时候有人来翻翻这些典册了,免得生出蛀虫也不知道……」
「大人……」
跟昌化县县衙的悠闲完全不同,提刑府里面的人几乎没有停下脚步休息额的时间。
满怀期待能大展拳脚的青铮被委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杂工作。在那群提刑府衙役中,除了宁子之外,皆对新提拔上来
的小捕快或多或少抱有敌对态度,毕竟这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男子居然令那位位高权重的石宪司破了例,怎能不令人嫉
妒?
傍晚,提刑府的忙碌才少有舒缓,众人完成了各自的工作,纷纷集中到膳房开始晚膳。膳房透出饭菜诱人的香味,让辛
劳了一天的差役们更加饥肠辘辘。几张长桌子围坐的捕快们一边狼吞虎咽着米饭菜肉,一边高谈阔论稍缓整天下来工作
的辛劳。
偏偏坐在角落的青铮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像孤岛般被隔离了。其他人情愿坐得稍挤亦不肯过去同坐,而宁子因为公务外
出未归,更让青铮与一众差役之间的隔阂更为明显。
就算再迟钝,青铮也是感觉得到来自众人的冷漠,甚至是明显的敌视刺得他背脊生疼。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他突然
觉得有点难吃。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示弱,若是为了这么点事便食不下咽的话,他更没有资格跟在石岩身边了!
他捞起饭碗,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不消片刻,他便打着饱嗝地站起身来,像那群假装没看见他的差役们大声打招呼道:「我吃饱了!各位慢慢享用吧!先
走了!」
挺直了腰杆在众人奇怪的眼光中走出膳房,经过廊道一转弯,便泄气了般缩起身体……天上的月亮光的令人发慌,青铮
跃离廊道,运起久没使用的轻功跳上屋檐,摊倒在硌背的瓦面上。
「唉……」
即使被这些七菱八角的瓦片硌得难受,也比受那些扎人视线的洗礼好上许多……
晚风送爽,把夏夜的炽热吹散。
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的走过。
「咦?大人?」
青铮连忙坐起身来,俯视经过的男人。只见石岩褪去了一身严谨肃穆的官服,取而代之的是青布儒装,平凡朴素少了习
惯的威严,却多了一份柔和。
「大人要去哪里呢?」他手上拿了一个篮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青铮好奇的看着他出了提刑府后院的门,没有惊
动任何差役,也没有唤来代步的轿子,徒步往西向而去。
「怎么办呢?」他很想跟上去,知道一身常服的石岩到底要去哪里,但这样跟踪他却又极为不妥,犹豫片刻,眼见那抹
青影就要消失在茫茫夜幕中,青铮还是按捺不住,跃下屋顶悄悄跟了上去。
「我不是跟踪大人啦……是保护!保护!对了,大人怎么可以不带侍卫就独自外出呢?说不定在某处会有对大人不利的
家伙出现,到时候没有人保护他怎么行?!」嘟喃着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青铮静悄悄地跟随在石岩身后。
他本就不懂跟踪,只凭着一点轻功距石岩十丈之外跟跟停停,甚是碍眼。但今晚的石岩却似乎毫无戒备,对周遭的事物
不甚在意,倒也没发现那个蹩足的跟踪者。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石岩已离开了官道,上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小路盘山而上,越渐偏僻。
道两旁的草已生得半个人高,若非知道此处有路,怕是难寻此道。
平日皆是坐在室内办公的石岩,此刻手脚却异常矫健,拨草寻踪的动作看来利落非常。山路崎岖,在他脚下却似寻常平
道。实在不像一名身居高位的官员可以做到的事情。
青铮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息避免被发现。
又走了半个时辰,小路似乎终于到了尽头,到达了山顶。虽然之前的路上杂草丛生,但这山顶之上却有一处平坦的草坪
,上面似乎种满了星星点点的紫花儿,在夜空下,为那月明星稀的天空增添一些点缀。
石岩走到这草坪中央的一个隆起的小丘前,将手上的篮子放下,然后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再也没有其他动作。
青铮躲在林立的树后悄悄的看过去,只见那小丘竖立了一块石碑,上面似乎刻有文字。
山风轻轻流淌而过,带起一些细碎的发丝以及头上的青巾,却无法令那双凝视着石碑的眸子动摇半分。那身影定在哪儿
许久许久,给了偷看的人一个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一站,就要直到天荒地老。
也许是山风也放弃了吸引他的注意,停了下来。石岩此刻却有了动作。
只见他弯身在篮子里找了一阵,略有困惑,然后,他卷了手上袍袖,用自己的衣服抹拭石碑。他擦得很仔细,每一寸地
方都重复擦过数遍,确定了没有污垢之后才移到别处。
青铮实在奇怪极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了小丘,躲在离石岩不足五丈的草丛里拼命睁大了眼睛,藉着月亮柔和的光芒勉
强看到那石碑上的字:「……妻……石氏……秀容……墓……」
原来,这竟然是一座埋藏了石岩妻子的山坟!
在青铮极为惊愕之际,石岩已将石碑打理干净,然后从篮子中取出几碟小菜和酒杯酒瓶摆在碑前。
清酒入杯的潺潺流音在山头绕荡,给这个本来就宁静非常的地方添上一抹哀愁的孤寂。
石岩为坟前放着的酒杯斟满酒,又为自己手中的杯盏倒满。
「叮!」清脆的杯盏撞击声,仿佛要激灵寂寞了许久的孤魂。他昂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然后将坟前盏内的琼浆撒
在青草地上。清风携了优雅的酒香,送至天外,带赠给异世之魂。
就这样,石岩一个人坐在山顶,慢慢地斟饮着。
风,忽然静了下来,似在他身边停驻了脚步,欲伴这散发着寂寞气息的男人。
可那厢的青铮情况却大为相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受昆虫类动物的欢迎,耳朵听到「嗡……嗡……嗡……」的袭击声
。那些饿了多时的蚊子见他完全没有反抗,更加肆无忌惮地扑过去,各自寻找最美味的皮肉尽情的叮咬。
裸露在空气中的脸跟脖子不能避免的成为主要攻击目标,被蚊子们大快朵颐之后肿起一个个又大又痒的包包。他真的很
想伸手去抓,以求缓和难忍的痒劲,但稍一移动恐怕就要发出明显的声响让石岩发现。
越想忽略那种感觉,却越是痒入心。
忽然,有一只极为嚣张的蚊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准备选在最鲜美的部位下手,最后缓缓下降到青铮的鼻头,施施然地
准备饱餐一顿。
青铮终于忍耐不住了,手一伸拍到脸上,清脆利落地一掌将那只拽得要死的蚊子击毙。
「是谁?」
突兀的声音让石岩警觉,锐利的眼睛直视发出响声的地方。
青铮知道躲不过了,只好站起身来,一脸死定了的表情。
「青铮?」石岩拧紧了眉毛,对他在此出现甚感意外。
「大人……」青铮不敢看石岩的脸,之前想好的说辞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只懂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前,不敢退。
踏过草地的沙沙声逐渐靠近,青铮更是全身紧绷,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等待山洪暴发般的怒火。
石岩却没有如他所料般愤怒,只是走到他跟前,停了一会儿,藉着月光看清了他,随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小撮绿草,别
到青铮衣襟上,说道:「野外跟踪需带备驱蚊虫之用的香茅草。此处毒虫甚多,看你这模样,恐怕明日定是满脸红肿。
」
「大人,我……」想自己这样偷窥石岩的私隐,更插入了他与过世了的夫人单独相处的空间,若是换了别人想必已是大
发雷霆……但石岩却关心着他是否被蚊虫叮咬……
抬头对上那双朗若日月的眸子,在那里完全地倒影着他的存在,在提刑府被众人冷漠对待,视如无物的委屈突然像裂了
坝口的洪水般汹涌而出……酸涩、苦楚、无法谅解的情感一直压抑在心底,不熟悉的环境,怀有敌意的同僚,一切以前
都不曾经历过的磨难令他未经挫折的心不堪重负。
但他倔强的不愿让石岩担心,拼命按耐着不让思绪在这个属于石岩夫妇的地方爆发。
「果然……」石岩轻轻叹了一声,温柔的大手轻轻抬起,揉了揉青铮的头发,「不该让你留下来的……」
仿佛与忧愁绝缘的男人,此刻却被一抹淡淡的愁思包裹着。
「这官场本就不适合你,还是回去吧。」
「不!不要!」一想到要离开石岩,青铮只觉得像要被切开两半一般恐惧非常。
「……」并非看不到别人对他的排斥,可是他却完全没办法施以援手,若他偏袒与他,恐怕青铮在府内更不好过……一
开始,他就不该因为私心而将他召来,更不该为了私心而将他留下。
眉间的皱褶本来该已习惯,但此刻看来却令人心痛。青铮像着了魔般,伸手轻揉那凹凸的痕迹。手指触摸到温度的瞬间
,顿时如同触电了般弹开了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么失礼,青铮慌忙垂首。
眼睛凝视着石岩被泥污弄脏的袖子,他不知为何感到特别难过,似乎比被那些衙差欺负还要来的难过。
「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可以吗?……」
呢呢喃喃的问句,在寂静无声的夜空中也能令人清晰明辩。
石岩看着这个明明比自己还要高大,但沮丧得蜷缩在一团的男人……怎么有种欺负路边小犬的错觉?
「可以吗?」
「我不会认输的!只不过是几个白眼而已,以前也没少挨过哥哥跟弟弟们的白眼啦!而且如果说欺负的话,怎么也不可
能比三哥恐怖!!」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否则没有资格留在石大人身边!
昂起的头颅,脸上是坚毅的神色,眸子中透露着的是绝不放弃的光彩,比月光星华,甚至比太阳更加夺目耀眼。
「我只要,留在大人身边就好……」
「……好吧。」可能是扭不过这个看来简单却异常坚强的男人,更可能是扭不过自己的私心……不想直率的视线从他身
上抽离……
「太好了!谢大人!」欣喜若狂的青铮几乎要在这荒野之间手舞足蹈起来。
石岩淡淡看着他,似乎被那毫不掩饰的愉快感染了。
「也是时候翻新书柜上法典了。」
「大人……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犯错的!那些厚得砸死人的典籍,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去抄的!!」
本来冷寂的山头,忽然温暖的热闹起来。
一大清早,青铮拿着大扫帚在院子认真地打扫。
突见一个打馒头凌空袭来,青铮连忙抄在手里,定睛一看竟然是宁子。
「我看你今天早膳都不来吃,还以为你成仙了呢!想不到原来在这里修炼啊?」
两人忽然听院外传来吵杂之声。
宁子奇道:「谁敢在提刑府内喧哗?该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吧?咱们去看看!」
「可是……」青铮看了看手中的扫帚。
「走啦!」
「好!」
扭不过心中的热血沸腾,青铮将扫帚丢在一旁,跟宁子一块跑了出去。
出了大院,只见大门房有一群农服打扮的人跟守门的差役吵嚷不休,其中更有几名壮年男子怒目圆瞪,大有发生冲突之
势。
「何事喧哗?!」宁子踏步上前,脸上威严将一众人等稍稍镇住,「此处乃提刑司府,不容恶意滋事!」
「我等并非恶意滋事。」一名年长的老人家上前拱手,道,「我等是来替受冤屈的茶农李栋请愿而来。」
「章老伯!你怎么来了?」青铮认得此名老人。
那章老伯也同时认出了青铮,脸上自是露出欢喜的神色:「阿铮!原来你在此当差,此事便好办了!」
宁子戳了戳青铮,小声问道:「你认识这个老人?」
「啊!章老伯是杭州最老资格的茶农了,我大哥喜欢品茶但又最讨厌长途跋涉,所以我经常替他出入茶场,所以就跟章
老伯比较熟识。」
「我说阿铮啊,就算是认识的人也不可以感情用事哦!」
「说什么啊!!」青铮瞪了他一眼,「我是这样的人吗?」
宁子倒是答得爽快:「你是啊!」
「才怪!」青铮懒得理他,转头询问章老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章老伯述道:「我们茶农每年种的茶都是售与官府榷茶使,不允许私自出售给其他茶商的。怎料山场的榷茶使何秉将茶
价压得极低,不单让我们血本无归,按他那个价钱卖得的银两甚至连年前跟官府兑换的本钱都还不了。李栋是个牛脾气
,跟何秉说不到两三句就吵了起来,后来二人推搡之间,李栋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地,撞了一块尖锐的石头,连大夫都没
来得及请何秉就咽了气。」
「那是何秉该死!!」
「没错!那个混蛋经常压低茶价,都不让咱们活了吗?」
「对!该治那些吸血的榷茶使的罪!!」
其他的茶农听到这里再度沸腾起来,纷纷为李栋抱不平,皆指责榷茶使压低茶价贪婪成性。
章老伯安抚了众人的情绪,继续说道:「虽然李栋失手杀人确是事实,但毕竟是情有可原。我们曾到州府衙门求情,但
知州老爷说此事关系重大,要请示提刑老爷,所以我们就尾随过来,希望能求得酌情处理。」
青铮听完深感困惑,一方是铁面无私的法则,一面是情理所在的世情,一时间让他无法做出抉择。
就在此时,二人身后响起朗音:「请众位稍安勿噪。」
并非怒喝也无责令,声线中蕴含着令人信服安心的语调。
众茶农抬眼看去,只见杭州知府老爷诚惶诚恐地伴着一名紫袍的男子缓步出来。
「石大人!」宁子等衙役见到石岩,连忙行礼。
青铮倒是开心了,他拉了章老伯,道:「这位就是提点刑狱司石大人,放心吧,他一定会替你们主持公道的!」
听他这么一说,众茶农都霹雳啪啦地下跪地上,边磕头边苦苦哀求石岩。
这番情形让石岩眉心更加紧皱,他看了看那个随便帮他许下承诺的青铮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一旁笑嘻嘻,实在有封住那
张随便嘴巴的冲动……
只是这民情汹涌,恐怕也是急待解决。
「此案范知州已经据实承报。本官一定不偏不倚,秉公办理。各位请回。」
他没有承诺任何东西,只一句「秉公办理」告诉众人他会切实去办理案件,勿枉勿纵。反而充满了至诚之意,无任何敷
衍拖延之感,让众人无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