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涟君之《忆王孙》(第二部)————藏影
藏影  发于:2009年05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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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泪流满面,痛哭。
相对于我的歇斯底里,二哥却默然。他什么都没解释,什么都不解释。没再行动,他如雕像般,伏于池边,一动不动。
莫大的哀伤在空气中流动,我无法抑制,泪流不止。
是——大哥的到来,结束了这场无声的质问。
行云流水般,大哥一身白衣,飘然而至,他抚起倒于池边的二哥,将他抱起,交于后跟进来的贴身仆人,命他将二哥抱到房里,莫要着凉了。
然后,他转身,面对我。
我朦胧地回视他。
赤裸地浸在水里,双眼雾气蔼蔼,楚楚可怜地瞅他。
长发随意地以一条蓝丝带束于左肩垂挂着,飘逸的白衣,配上他那张出尘绝世的脸,柔中带刚,似神似仙。
缓缓地蹲于池边,平视我,伸手,触上我满是泪痕的脸颊。
“别逼你二哥。”带了一丝责备,我却感到委屈与心痛。眨眼,泪涌得更凶了。
大哥长长地叹一声,探手将我从水里拉起,用干净的擦干我,拿起我落于地上的亵衣,侍候我穿上,衣带系好。然后他出了浴房,去了二哥的房内,底语几声,回来时,手上多了件披风,将我紧实地裹住。我如木偶般,任他摆布,最后被他抱起。
“走吧,去大哥那里,有什么事,问大哥吧。”在墙上按了一下,墙开洞,他抱着我进了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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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带我来到他的“苍云院”。
暗道的出口,是在一片樱花林内。石桌移开,出现暗口,他抱着我拾级而上,出来后,石桌自动回位,桌上的点心与茶水凝固未动。没有回房,大哥抱着我坐在石凳上。
明月,樱飞,晚风,一壶清茶,好个夜晚。
体贴地擦拭我脸上的泪,他微皱眉,眉心成川。“长大了不少,却仍爱哭。”
我扁扁嘴,努力止了泪水。
“吓着了?”拍拍我的背,他拿了桌上的糕点,递给我。我嗅了嗅,是我爱吃的绿豆饼。接过来,含着泪,咬了一小口。打了个哽,细嚼了起来。
“唉,还是个孩子呢!”指腹抚过我的眼角,将最后的眼泪抹去。
我啃着饼,努力地吃完,犹意味尽,舔了舔手指,才一抬头,接收到大哥莫生如斯的眼神,那深黑如潭的眼里酝酿着一股令我害怕的韵意。
我害怕地缩了缩身子,怯怯地瞅他。
他眼一闪,那韵意隐藏了起来。
宠溺地摸摸我的头,又倒了杯热茶,喂我。
我就着他喂我的姿势,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喝完了,他又倒了一杯,这会儿是给自己喝,唇,覆在我喝过的唇印上。
借着月光,白瓷茶杯反射出一道晶莹的流光。
喝完茶后,大哥难得笑了笑,笑得我心惊。笑中带了一丝狡黠。“君儿,点心吃了,茶也喝了,我们……该谈谈了。”
“啊,哦——”我点点头。的确该谈谈,要谈的事,很多!
在我发呆的当儿,忽然身体变位,我惊呼一声,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已趴在大哥的膝上。
“大哥?!”我又惊又怒。
“啪——”
我的屁股着实挨了一记!?
大哥——竟然莫名其妙的打我屁股?!
我急了。扭头,想挣扎,但大哥不是二哥,他有精湛的武功,他稍微一动,我便如蚂蚁般,任他宰割。
“啪啪——”大哥不顾我的反抗,继续打我,力道不轻不重,能使我痛,却不会令我肿痛。
“五年前,你为何不乖,为何要偷溜出府!”他边打我边责备我。“平时爹爹与兄长们是如何教你的?外面坏人多,你一个小孩子不可单独偷玩在外!你可好,一个人溜出去,还惹了麻烦!带回一个帝王来!”
原本仍在挣扎的我,听了大哥斥责的话,渐渐不动了,认命地挨打。
我是该打,这责罚,迟了好多年!我是甘愿受罚。
“三年前,你更不乖,竟然骗了内侍,偷偷骑马进入狩猎场!?你怎能如此鲁莽,当日若不幸,入了虎腹,你……你叫我们如何是好?!你身为太子,却不知轻重,任性妄为,好生得意!”
我心一紧。原来,大哥都记着呢,当时在狩猎场,遇上猛虎,我吓得惊惶失措,差点入了虎腹,好在皇帝哥哥和大哥等来赶来,救了我一条小命,当时就觉得大哥的表情特别可怕,想不到,过了三年,他的气方发泄出来,直打的我屁股生痛。
我呜咽地哭,又不敢大声哭泣。从小呆在家中,兄长们从未打过我,顶多斥责我,连爹爹都没有打我呀,可是……如今,大哥打了我。他是真的怒了!


打完了,他怜悯地叹一声,将我抱起,搂于怀中,大掌还覆在我的臀上,轻轻地揉着。
“很痛?”
我泪眼朦胧,委屈地撇嘴。大哥总是如此,我若犯了错,他会先给糖果,而后责罚,罚了后,又体贴地安慰我。
我埋首于他怀中,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水全磨在他的衣襟上。他的白衣上立即湿了一片。
“小鬼头!”宠溺地抬起我的小脸,他俯首,伸舌,将我脸上未干的泪渍一一舔去。
脸上痒痒的,我瞌眼,微微闪躲他灵活的舌头。眼缝里,瞄到大哥微垂眼帘,淡淡的流光闪烁其中。
鉴于二哥怪异的行为举止,暗下里,我对大哥也存了一丝警戒。
待他的舌离了我后,我拉开与他的距离,想从他身上下去。
“怎么了?”贴在耳边的声音漫不经心。
夜风袭过,我缩了缩身子,他将我抱得更紧了,我根本无法离开他。我缩起小身子,低下头。
“大哥,君儿有些不明白,你可有解答?”我细声问。我知道大哥的院落非常严密,大哥养的护卫将“苍云院”守得密不透风,不可能有间隙隐于暗处。这……也是大哥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吧。
有些事,隔了数载,终是要说清楚的!
大哥也明白吧,所以他沉默,轻拍我的背,给予我最大的温暖。
“……璃姐姐……璃姐姐的事究竟是为何?”我猛地抬起头,直视大哥。
他,一直微垂眼,满是宠溺地望着我,对上我严肃的注视,丝毫不动摇。
“你是问,璃儿为何会进宫?或是,她为何会死?”
我一怔。大哥果然清楚始末。“是的,璃姐姐……她为何要进宫?”
我有些哽咽。
“你不是知道的么?璃儿……生前应该有跟你说过。”
“不可能!”我提了声调。或许,最初我被迷惑了,被璃姐姐死前的话所迷惑。她说,她进宫,是为了我!她说,她早已对我芳心默许了!她说为了见我,才伴君侧!她说,她恨皇帝夺了我,她嫉恨,才毒杀帝王!
可,最后,她体内并无毒啊!因为,据太医所说,女子将“醉千金”下于自己体内,男子与她交媾后,男子慢性中毒,女子同样会中毒,只是发病要比男子慢半年。体内自然积了毒,可检验璃姐姐的身体后,她体内并无毒啊!
无毒的她,如何害皇帝!
所以,她的话,只是为了掩饰什么?!
“你不相信璃儿所说的话?”
“我……我很想相信,可是……如今的我,无法单纯的相信璃姐姐只是为了‘爱’!”我咬唇,求助地望着大哥。“哥,你知道璃姐姐她……喜欢的人是我吗?我一直以为……以为她喜欢的是二哥……”
而二哥,应该也喜欢璃姐姐!可是,二哥怪异的行为,璃姐姐的牺牲,说明了什么?他们怎能如此混淆我?
难道……一直是我一厢情愿吗?
“她喜欢你!”大哥柔声说。“璃儿一直喜欢你。你虽比她小,但她爱你。当年,你被皇上带进宫,她哭了很久,终日不言不语。后来,皇上选秀,她自告奋勇,求爹爹让她入宫。你应该知道,她家曾遭变故,恨皇家的人,但为了你,她压下了恨意,进了宫,成为君王的枕伴人。”
我愕然。
璃姐姐亲口说喜欢我,我迷惘,有些不信,可大哥也如此说,我不得不信!我……我该怎么办?因为我害死了璃姐姐?!
“但……毒?她体内没有毒啊!”我急道。
“她体内自然没有毒了。”大哥笑笑。笑得有些飘渺,令我看不懂他笑中的含义。
“那她为何要承认啊!?”我恼!她若不承认,只要被检验出无毒,便可平安无事啊!
大哥修长的手指撩开我额前的发丝,指腹细磨我的脸颊。“她……与君王下了一个契约。”
“契约?”我不解。
“是的,契约。”他抬眼,望向那夜里飘落的樱花瓣,粉色的花瓣在月下光,变得深红了。“一个互利的契约。的确,宫中是有妃子下毒,皇上却借毒事件,削弱不少掌权的臣子,皇朝人心惶惶,可,白家不能置之度外,皇上收回了政权后,只剩白家权利最大,为了不能成为众矢之的,白家必须参与其中!璃儿是白府的人,代表的是白家,她之罪波及白家,皇上便有理由削白家的权了!如此,帝王方能真正完全掌权,而白家亦能平安无事,随波逐流!”
我摇头,听不明白。
他叹息。“君儿,你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特别是帝王家的事!虽然,大明皇朝的皇帝重皇权,可一个年幼帝王继位,仍受控于朝中大臣,为了收回权利,巩固帝王,皇上长大后,必须完全掌政,否则,长之以往,只会成为一个傀儡!成帝王者,需有成王之心!自我朝开国以来,白家便辅佐帝王家,几百年来,白家一直没有没落!这是为何,你可知?唉,你还小,自然不知了。我们白家的先祖,是开国帝王的亲兄弟呀!曾经,他们并肩作战,夺得天下。之后,开国皇帝赐‘白’姓给弟弟,之后,白家人繁衍至今,一直任丞相一职。帝王在,白家在,帝王灭,白家亡!白家,只是为了巩固帝王而存在的啊!”


第二章
“……白家,只为了巩固帝王而存在的啊!”大哥语重心长。
我瞪大了眼!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感到心中有什么有崩溃,信念被击碎了?!
白家,只是为了巩固帝王而存在?
“那么,为了帝王,白家牺牲所有也无所谓吗?我、璃姐姐、二哥,乃至……冷宫中的神医——爹爹的弟弟,都是为了帝王而存在?帝王的任性,我们必须做出回应?必须牺牲一切?只为了让皇朝长久?”
“是的,为了皇上,我们白家就算剩下最后一人,都要效忠于他!”大哥苦笑了一下。“可,皇家也防着白家啊!因为,最初是有血缘的,开国皇帝赐‘白’姓给我们先祖,就是为了防皇亲谋权篡位!白家祖训:生是白家人,死是白家人!便是要白家后代子孙紧记,白家人只能是白家人,永远都不能成为皇家人!你,虽然皇上带你入宫,认你为弟,立你为太子,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姓‘朱’,你只能是白家人!永远都只能是白家人!当今皇上是任性的,是独裁的,可白家人不能盲了眼,不能恃权而娇,所以,君儿,你要紧记,你——只能是白涟君!”
我张了张口,全身僵硬。
二哥三五不时的嘱咐我,不能忘了白家的家训!
我以为,二哥是要我不能忘宗,不能忘祖,我虽然被带进皇宫,成了皇家人,可我仍是他的弟弟,我的家永远在白府!然而,如今听大哥之言,我才明白,二哥只是为了告诉我,我的太子头衔只是一个可笑的理由!我一直在闹笑话!?
残忍!
真残忍!
爹爹残忍,为了帝王,将自己的亲弟弟骗进宫,成了帝王的禁脔!因为,为了向帝王表达忠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所爱的亲弟弟,献给先皇。先皇有了人质,便不怕白家变心!
二哥残忍,他为了提醒我,进宫当我的太傅,时时要我警剔,要我有自知之明!我永远都无法成为真正的太子!他知道,我终究会成为帝王的禁脔,成为皇上的男宠,他要我记住自己的本分,要我守住自己的心,不能沉沦!他宁可……宁可兄弟乱伦,要我将心给他,也不许我因为爱,而迷惑帝王?!当日,皇帝中毒,他指点我去找神医,却自责自己成了白家的罪人,可是因为看出我迷茫的心?看到我为了帝王而心急如焚,为了帝王,我失落了半颗心?他在自责自己没有教好我?
大哥残忍,他点破了真相!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只能是白涟君,我永远都无法继承帝位,我既使成了帝王的娈童,也不能因为帝王的爱,而蛊惑朝纲!要我守着白家的家训,一心一意辅佐皇上,我可以牺牲自己,可以牺牲白家任何一个人,牺牲白家任何利益,也不能谋、权、篡、位!
白家,真是残忍又自虐的家族啊!
“……这……这不是真的!”我死白了脸,空前绝后地茫然!我的存在,白家的存在,仅是为了皇家!真可笑!真可笑啊!
为了这个皇朝,要我们牺牲到哪种地步啊!即使被皇朝丢弃了,也不能有一丝怨言吗?就算全天下都误解了白家,白家人都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为皇朝做贡献?
冷宫中的师父——或是叔父,他说:“你怎么不想,或许,白家才是助帝王巩固政权的功臣?”
他说:“你以为白家仅是单纯的丞相世家么?你可知,这皇朝也有白家的一份,皇家在,白家在,皇家不在,白家亡,呵——表面上看,帝王处处顾忌白家,实则,正是白家助帝王稳住皇权,除朝中掌权者,凝权于帝王之家,多少年来,白家做的事还少么?”
他说:“我——是被白青极——你的父亲骗进宫的啊!”
他说:“每一代白家掌权者,都是无情无义的人!表面上看似温和多情,实则,最无情的便是他们啊,较之帝王,他们更无情啊!”
最后,他说:“除了我,其他人都不可信,这世上,唯有我,不会害你……”
其他人都不可信,这世上,只有师父不会骗我?!
璃姐姐说爱我,为了我,她进宫,可,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白家设在皇宫的棋子!她家虽变故,可白家收留她,养她,不过是为了适时一用!她死前,向我表露心意,哀怨地望着我,令我心生恻隐,向着她,忽略帝王对我的情感。她,用心良苦!
二哥受罚,病于家中,也是一步棋?!他……他想夺我的身体?白家人只会爱上第一个占有身体的人?所以,不顾兄弟逆伦,他要我将情感放在他身上?我的身体可以成为帝王的玩物,心却决不能落在帝王的身上,我可以忠心于帝王,效命于帝王,我不能爱帝王!
一步一步,真是扣扣连环,绕着弯子,要我明白,适当的时候,我也得牺牲自我——为了这个皇朝!
“不要!我不要相信这些!大哥,你骗我!你骗我!你为何要编这些谎言?你……你要我知道这些而牺牲自己吗?”眼泪,狂涌而出,我揪住他的衣襟,颤抖地呐喊。
他,哀伤地望着我。一如二哥般,哀伤地望着我!
为何要如此望我?如此伤心,悲痛!二哥是如此,大哥你也是如此!你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君儿,长大吧。”他说,抹去我的眼泪,他淡淡地说。“长大,只有长大,方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的黑眸闪了闪,又道:“我们都是爱你的。从小宠着你,关心着你。为了不让你卷入这旋涡,总是特别保护你!你出生后,皇上多次要我们带你入宫,父亲多次以你还小回绝了。可是,躲不掉终是躲不掉!六年前,帝王来杭州,本就是要来看你的呀!你可知,你因贪玩一出白府,身后早就有人跟踪了!是我们的倏忽,平时又太宠你了!你入宫后,我们后悔,后悔太保护你!什么都不懂的你,在宫中,如何生存下去?在君王身侧,如何自我定义?君王的心,我们无法揣摩,他对你特别,却令我们惶恐!所以,你二哥上奏,自荐当你的太傅。只为了好好教导你啊!”
我默默流泪,大哥不厌其烦地为我抹泪。
“或许你怨恨我们,怨恨白家人的宿命,可君儿,如果皇朝不存在了,白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也许,多年后……大哥此番话会令你痛恨……但如今,大哥只能说这些话!只能如此……君儿,不要怨恨!我们……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是大家心中的宝,是上天赐予于白家的……可……可上天似乎开了个大玩笑……”大哥说着,竟淌下了泪,他抹不净的泪,自己却流了泪。
美丽如玉的大哥呀,流的泪,如水晶般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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