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本无邪(三)——尼罗
尼罗  发于:2011年0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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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陆公馆。

陆选仁坐在书房内,腰背挺的笔直,脸面上却是晦暗。写字台上的无线电还在长篇大论,伴随着不间断的轻微杂音。

他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一声,抬手关掉了无线电,自语道:“天皇的日语,其实算不得标准。”

对于无线电里播放的停战诏书,他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其中的内容详情,他早在一天前就已经清清楚楚的知道了。之

所以还要听,重点是在另一方面——他想听听裕仁天皇的声音。

声音是模糊的,带着一点僵硬的腔调。他一边听,心神一边恍惚起来:“日本的神,也因为这场战争跌落人间了……美

国人会怎样处置他?无条件投降,惨的很呢!”

陆选仁想到这里,忽然抬手按住了心口——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镇定一下情绪了。激动可是不行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沈静开着汽车,街上人流汹涌,堵的他是寸步难行。

他想自己若是丢下汽车步行的话,兴许还能早一点到陆公馆。不过后备箱里还装着一皮箱的美国药呢——讲到这里他就

又要皱眉头了,那陆新民在这些进口药品的支持下,并没有显出要死的迹象,甚至病情好像还有所稳定!

他按了按汽车喇叭,一点一点的向前蹭着行进。然而路上狂欢的众人无意给他让路,两个女学生被人流挤着拥在了车窗

上,身上的阴丹士林布衫子都被扯破了一块,也并未因此生气,反而还抬手拍了拍汽车的车窗,对着车内的沈静笑着大

喊:“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沈静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又终归还是个年轻人,见外面行人都快乐成那个样子,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恨

不能下车上街,也跟着凑凑热闹。但他看看手表,发现自己从码头开到这里,短短的一段路,却花了足有二十几分钟;

又想着陆选仁正在家里等着自己送药,便不由得又着急起来,方才那昙花一现的热情,也随之立刻湮灭了。

这时车外人流忽然又爆发出一阵欢呼,那声浪海潮一般的蔓延开来,此起彼伏的竟是不停歇。沈静歪着头从车窗向外望

去,只见国际饭店的顶层正冉冉的升起了一面国旗。街上的人们纷纷昂首望去,有人欢笑有人痛哭。沈静望着那久违了

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刚刚跟随陆选仁的那个时候——那时他第一次被带进了陆选仁的办公室,

胳膊上因为受了枪伤,所以用一根绷带吊在胸前。陆选仁背后的墙上便贴着这样一张巨大的国旗,而正值壮年的陆选仁

站在国旗前面,风度翩翩,看起来是很高不可攀的。

沈静忍不住微笑起来,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可他几乎还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从那儿以后,他就能吃饱饭了。

外面开始有人点燃了鞭炮。劈里啪啦的响个没完,让这酷热的夏日平添出了几丝冬日新年的意味。沈静压低了声音,自

语道:“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不过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对于他们这一小撮人来讲,好处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因为他在陆选仁的影响下,对这一天的到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

以并未觉得怎样恐慌。况且他这人的政治敏感度实在是不高,明明是个马弁的素质,就因为忠心耿耿,硬让陆选仁给提

拔成了高级官员。

汽车实在是开不动了,沈静叹了口气,索性放开方向盘,靠在座位上休息了一会儿。过了八九分钟,见前方人群仿佛是

松动些了,便小心翼翼的踩着油门,缓缓向前移动。至于他终于抵达陆公馆门口,则已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陆选仁并不在家,吴管家帮着他把皮箱拎了进去,同时告诉他道:“老爷出门了,让你在书房内等他回来。”

沈静听了,便一面擦汗一面向楼上走去。不想刚上二楼,迎面竟碰上了陆新民。这可让他吃了一惊。

虽然他是每天必来陆家报道的,但认真算起来,他也有许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在他一贯的印象中,这陆新民发疯前乃

是个衣着笔挺、相貌英俊的青年绅士,尽管时常眼神发直,状似梦游,风采却依然出众。发疯之后,他曾经远远的见过

一次,好像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此刻相遇,只见眼前这人脸色灰黄、面庞浮肿,五官的轮廓也不复往日的清晰,想

必就是那些药物的副作用造成的了。

沈静这样盯着陆新民看,陆新民却一直低着头,拖着两条腿摇摇晃晃的一味向前走。忽然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了,也不

叫痛,就自己扶着墙站起来。直走到沈静面前了,他方停住脚步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沈静。

沈静有点心虚,本想扭身走开,然而不知怎的,下意识的就张嘴问候了一句:“大少爷好。”

陆新民的身子晃了一下,表情木然的开口问道:“你是谁?”

沈静听了这话,便不想回答。向旁边让了一步,准备就此绕过陆新民继续往前走。那陆新民倒也没有再追问,只喃喃自

语道:“你怕我干什么?我吃药了……我不是疯子……”说到这里,他忽然双腿一软,“嗵”的一声又跪到了地上。

沈静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其实也是有点不好受,犹豫了一下,他转身伸手,想去扶他一把。然而陆新民已然先他一步

,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又向前走去了。

沈静叹了口气——不是可怜陆新民,他是同情陆选仁。

沈静在书房内等了许久也不见陆选仁回来。实在百无聊赖了,他起身在房内走了一圈。在陆选仁的写字台上,他看见了

自己那封被打开的辞呈。上面歪歪扭扭的只有三行字,勉强的把自己那番要辞职的意思写了出来——他也就只能写到这

个程度了。陆选仁看了,并不满意,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写的好坏倒也无所谓的。

其余的文件,被整整齐齐的摞在了写字台的一边。沈静没敢乱翻,只大概的溜了一眼,便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人一闲

下来,先前路上那番热闹景象就像电影似的,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日本投降了——没想到,日本也会投降。”他心里乱糟糟的发问:“这回陆先生怎么办?我怎么办?”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走廊里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对于陆选仁,沈静的感官是异常的敏感。此刻他听了这声音,

便坐了弹簧似的猛然起了身,同时调整出一副微笑表情。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果然是陆选仁。沈静知道今日外面极热,汽车内蒸笼似的,尤其坐不得。然而陆选仁出门,是决不

能不坐防弹汽车的。那种汽车,更连车窗都不能开,进去后要不了一分钟,便能把人热晕。亏得陆选仁身体健康,一路

竟也挺了回来,只是一身青色长衫的前胸后背处都被汗湿了,丝绸料子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让人看了,不由得要替他难

受。沈静是有眼色的,赶忙就去给他开了电风扇,又提起旁边小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双手捧着放到

了写字台上。而那陆选仁站在电风扇前,一双眼睛望着沈静,却是一言不发。

沈静以为他是因为现在情形险恶,心中郁闷,所以没有话说。便也规规矩矩的站到一边,怕自己走来走去的让他看了心

乱。二人如此沉默了半晌,陆选仁自觉着那汗已经消去大半了,便慢慢的走到写字台后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

开口道:“阿静,我方才去了森田那里。”

沈静知道他与森田慎吾的私交不错,所以并没有感到惊异,只以为这二人大概同处末路、同病相怜,所以互相安慰去了

陆选仁垂下眼皮,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青帮杜老板那里依然没有消息,显然,重庆那边对我,是无论如何都要……

”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沈静晓得陆选仁经常爱说半截话,幸而跟随他久了,早已练就了领会精神的能力:“那,您打算怎样办呢?”

陆选仁伸出右手向旁边划了一下,没有摸到手杖,便扶着写字台站起来,缓缓的踱到了沈静面前:“前天我向森田提出

要求,希望可以去日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今天他给了我答复:日本政府同意了。”

沈静猛然望向陆选仁——他平时是不大敢直视陆选仁的,然而此刻情急,也顾不得了:“您……您要走?”

陆选仁听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自己的心情也不由得一阵激荡,赶忙转身,扶着写字台慢慢的挪回沙发椅上坐下,

先是不回答,待到情绪缓和一点了,才点了点头:

“是的,中国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必须走。与我同走的,还有钱季琛和他的大儿子。阿静——”

说到这里,陆选仁顿了顿,声音沙哑起来:“飞机装不下这么多人,我不能带着你了。”

沈静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和陆选仁非亲非故的,就算平日深受宠信,也终究是个奴才身份。到了这生死关头,自然不能

还奢望着他帮扶自己。然而虽然心里是这样的明白,他还是觉着一阵阵的窒息,那种心酸难过铺天盖地的压过来,仿佛

一个大浪,一下子就把他卷进冰冷的海里去了。

“陆先生……”沈静挣扎着露出一个微笑,对着地面说道:“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您……这么多年跟着您……”

他没再说下去。天气是这样的炎热,然而一点笑意冻在他的嘴角,却是冰冰冷冷的融化不开。

陆选仁扭头望了窗外,嘴唇抿成一条线,好像要发狠似的。眼中却毫无预兆的忽然涌出一滴泪,那滴泪滑过衰老的面颊

,留下一线晶亮的痕迹。

“阿静……”他自以为无人发现他的落泪,所以保持着扭头的姿势,等着脸上的泪痕风干:“我这一辈子,奋斗了几十

年,先是为国,鞠躬尽瘁;后是为己,不择手段。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逃亡异国的下场,也没有什么可怨可悔的,—

—我的命运如此,我安天命!”

他转过脸来望向沈静:“只是你……以后怕是要活的艰难了。”

沈静摇摇头,还是微笑,笑的脸都僵硬了。

陆选仁有点头晕,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凉茶水,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阿静,你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沈静听他忽然转了话题,也只好跟着开动那木然了的脑筋,想了想答道:“大概有个二十多万。”

“英镑?”

“美元。”

陆选仁放下茶杯:“那就是六十多万法币。财产还是要换成外币才保险。不要以为日本投降就天下太平了,现在的国民

党可是有对手的,有对手就有战争!一旦打起仗来,法币就能像不久之后的储备票一样变成废纸!”

沈静听了这话,倒觉得陆选仁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认认真真的答应了。陆选仁说完这件事,摸着头顶琢磨了一会儿,

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如果以后军统派人来讯问你,那么你在集中营做事务主任那一段可以照实交待;进特工分部之后

的事情,你就全推到我的身上;因为特工总部就在我的手里,所以这样也应该是说得过去。记住,日本人在上海这么多

年,凡是出来做事的,哪个身上不带嫌疑?想必国民党也不能把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你不要管他什么证不证据的,只

要自己坚持住立场,他未必就有机会给你定罪!”

陆选仁一说起政治上的事情,那话就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演讲似的把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送出去。可是沈静听也听

了,记也记了;却仿佛大脑不能运转似的,就是不能理解。只唯唯诺诺的答应:“是,我知道了。”

“还有,就是那个顾理初。你们感情这样要好,但是因为新民的缘故,我硬是把你同他分了开,还希望你能谅解我这父

亲的自私做法。近来新民的情绪还算稳定,我打算明天上午送顾理初回你那里。不过,我觉得等以后安定下来时,你还

是应该找个女孩子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才好。顾理初固然讨人喜欢,可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当然,这也就凭你自己的

意愿了。”

沈静长久以来,一直盼着顾理初能够彻底的重回自己身边。然而此刻愿望忽然达成了,他反而没有什么特别兴奋的感觉

,就只是笔直的站着,像无数个往常那样,聆听着陆选仁的命令或者感叹。

陆选仁转过头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硬撑着走到沈静面前,用空着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

膀:“你去吧,今后就不要再来了。这个时候还同我来往的话,以后讲起来,恐怕要对你不利。”

沈静深吸了一口气:“陆先生,您是什么时候走?”

陆选仁犹豫了一下:“十天后。”

沈静抬起头:“陆先生,我不怕什么利不利的。我晓得您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您要是信得过我,那就让我再跟您

十天吧。”

陆选仁仿佛是有点吃惊,他拄着手杖向旁边走了两步,然后极费力的转过身来,对着沈静气喘吁吁的一笑:“好,那你

就再给我当十天的小跟班儿!”

这十天里,陆选仁遣散了家中几乎所有的下人,只留了一名厨子和两名粗使的杂役。然后闭了大门,不与外界相通。沈

静跟着陆选仁只从公馆后门出入。终日的或是奔波忙碌,或是焦虑等待,总没有一刻的安心。

森田慎吾已经回了南京,换来一个前政府的经济顾问、名唤东山敬的日本人来负责陆钱二人秘密离沪的具体事宜。那东

山敬做起事情倒是雷厉风行,三下五除二的就联系好了飞机,然后把陆钱二人叫来,把出逃路线讲述了一遍。原来那路

线还颇为曲折:要从上海先去南京,然后从南京再飞青岛,最后从青岛直飞日本京都。

在这期间,沈静就守在门外,随时等待陆选仁的召唤。站在宪兵司令部阴暗的走廊里,他仰头望着肮脏的天花板,心里

什么也没想。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陆选仁、日本人、自己、一切都依旧存在着。

变化的是外面的大世界!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如同高速列车一般满怀欣喜的狂奔而来。曾经的罪人将被碾成粉

末,那粉末随风飘散,新的罪恶得了养分,继续滋生。

然而沈静对此一无所知,他就只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一面等待陆选仁,一面发呆。

远处传来了囊囊的皮靴声音。沈静先还没有在意,后来那声音愈来愈近了,他方呆滞的扭头望去。

秋城寺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一身戎装。走廊内光线太暗,看不清他那眉目的详情。

沈静转过身来正对了他,神情冷漠,目光怨毒,却不说话。

二人沉默良久,还是秋城寺先开了口:“我,特地来看你。”

沈静向前走了一步,咬着牙说道:“日本投降了。”

秋城寺答道:“是的,政府投降了。”说着他向沈静继续走去。

他每靠近沈静一步,沈静所感到的压迫就更重了一层,这迫使他伸手拔枪对准了秋城寺,因为不想惊动屋内的人,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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