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上——楚云暮
楚云暮  发于:2011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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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知尚未走远,转身想追,忽然家寿一溜烟地跑过来,急道:“三爷,您您快回去,老爷方才又犯急痰厥了,据说比从

前几次凶险的多!”福康安脑子嗡地一身炸开——就离开这么一小段时间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当下顾不得去追和珅,

抽出怀中锦帕,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担心没凭没证和珅一贯谨慎不一定相信,想了想又将自己身上挂着的素色荷包一并

摘了,急塞进一个小厮怀里:“送到驴肉胡同和家去,有一丝纰漏仔细你的皮!”说罢脚不沾地地一路狂奔回房。

福康安赶到内房里的时候,正听见傅恒直着脖子叫唤,又是“罢兵”,“议和”,“靖海”之类的胡说一气,竟是至死

也没忘了国事军务。五个太医团团围着忙地不可开交,那傅恒只顾着挣扎咆哮,也不知孱弱的病体里哪还来那么一股子

气力。四弟长安守在床边,已是哭成一团,嘴里只一个劲地叫“阿玛!”,傅恒却只是乱挥乱舞,瞪着眼吼:“康儿,

康儿在哪?!”福康安心里一急,忙急步上前一把搡开长安,按住傅恒的肩膀:“阿玛,我在这。”福长安一时不察被

推地一头撞上床柱,猛吸了口气,才将那股子心酸按了下来,抬头又是一脸哀戚,跪在床边不停抹泪。傅恒却似依然没

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扭动挣扎不止,竟是个回光返照的光景,终究是福康安眼尖,见傅恒手里死攥着个明黄封皮的物是

,忽然福至心灵,忙开口道:“阿玛可是还有折子要上?”

傅恒象忽然定住了一般,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喊了声:“康儿?”福康安忙一把攥了他的手,柔声道:“阿玛……”傅恒

象终于缓了一口气,瘫在福康安的肩头上平复下来,几个太医立即上前搭脉会诊。傅恒的身体却冷地象冰,如风中枯叶

般凋零,那声音却意外地稳健起来:“我还有一封遗折要上,你……你务必要在我死后进呈皇上——只能由你,隆安灵

安都不成……我死后你要时刻警醒着‘如履薄冰’四字——这也是我家家训,咱们富察氏有今天着实不容易……”福康

安心里一酸,嘴里却道,“阿玛这病过了春,就不碍事的——”

“过不了!不能过!”傅恒忽然双眼放光,咬牙切齿地道,福康安心里一惊,他已经更靠进了他悄声在他耳边道:“你

阿玛……老了——缅甸一战,其实是输了,输地一败涂地……所谓的缅王称臣纳供那是假的……就连罢兵议和,都是用

钱收买来的……”福康安心中大骇,偷眼看了看在床帐外全力施救的太医并没一个人注意过来,才略定了心听傅恒继续

道:“皇上何等英明,又岂会真地一无所知,我坏了他四海靖平,十全武功的万世名声,又有欺君之罪,皇上他还没忘

了我这个老奴才当年的一点微功才勉强容下了我,我惟有如今死了——才能给皇上给富察家一个体面的收场……”福康

安凛然一惊,手里已是止不住地颤抖:“阿玛……缅甸之争错不在你,不该只由你一个人吞这苦果,咱们向皇上禀明一

切,何罪何罚,儿子陪你一起受过你何必——”话未说完,福康安已是愣住,因为方才一直紧趴在他肩膀的男人忽然之

间不动了,他猛地扶过傅恒,才见到他嘴角蜿蜒而下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阿玛!”他陡然站起身,傅恒的身体立

时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坠去,久病蜡黄的面庞迅速被一层毫无生气的灰败所笼罩。

福康安猛地转身,冲外喊道:“请纪昀过来!他的医道比这些个废物有用的多——叫他过来!上次他也是治好了阿玛!

几个太医面如死灰地统统跪了一地,哭着道:“三爷节哀——傅相爷确已仙去了……”

“放屁!你们会不会医人?!我不要你们!都是废物!”福康安已是气地脸红脖子粗,若不是家寿等人拉着他只怕此刻

已要冲出去了,“我阿玛没死!”

“康儿。”董鄂棠儿闻训进来的时候,已来不及见她那多年没好好说上几句话的丈夫最后一面,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边

一眼,就回过头颦眉对福康安道,“你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太医们也都是有品级的,又都尽了力,你还想如何为难他们

?长安——送大人们出去,吩咐下去,合府摘红挂白,为老公爷发丧!”

福长安也是哭地肝肠寸断,可面对主母的吩咐却不敢违抗,只得抽泣着领命去了。

“额娘!”福康安大吼一声——棠儿已是平静地越过他,在床边坐了,看着傅恒紧闭的双眼和飘零的白发,冷冷地道:

“有时间徒劳无功地大吼大叫,不如想想如何给你阿玛一份该得的死后哀荣——你不会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身后是一片难堪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脚步响动的声音,逐渐地远去了。棠儿不觉得松了口气,那眉头却依

然是微颦着的,慢慢转向傅恒,默默地看着她再也不能说话的丈夫,一低头,有水滴溅在花盆绣鞋的边上,却只泛起一

点微乎其微的水花,很快地,又消弭无声了。

以散秩大臣蓝翎侍卫出身,五次挂帅出征十载执掌军机,被誉为“乾隆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傅恒于乾隆三十八年春撒手

人寰。乾隆帝辍朝三日以寄哀思,随即有旨进封一等忠勇公傅恒贝子爵衔,谥号文忠——这是有清一代,文臣之中的至

高哀荣——并下令文武百官皆往吊唁。一时间傅公府张白挂丧一片缟素,府前车如云集,驾似蚁聚,多少红顶子蓝顶子

的大员小吏在灵牌棺木之前嚎啕大哭,竭力表现自己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哀思。

待得嘈杂热闹到不堪的送经法会结束,傅府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棠儿扶着一个侍女的手,慢悠悠地走进灵堂,见福康安

披麻带孝地跪在灵前,面上倒也没多少哀戚之色,甚至比一些前来吊唁的官员还要平静,只是那半睁的双眼里已是一片

痛到及至的茫然空洞。

“康儿,你不必在此守夜了,回去睡吧——从金川回来至今,你没睡好个囫囵觉,一两天里皇上必宣你面见的,你这副

模样是要丢傅家的脸么?”棠儿的声音一如往昔冰冷平淡。

“额娘若是累了可自去休息。”福康安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这些天来棠儿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似一个新死了丈夫的寡妇,

除了哭灵时的几滴眼泪,她就从来没改过她冷若冰霜的态度!

因背对着她,棠儿看不见福康安的脸色,接着道:“还有今天皇上派十一阿哥送驮罗经被来——你就这样直挺挺地跪着

连个礼也不行——知道的说你哀伤过度,不知道的还不是说你恃宠而骄!何况十一阿哥与你一贯不对你也是知道的,回

宫里传出什么好歹,又是一桩麻烦事儿!”

这就是他的额娘,整个傅公府的女主人,可以将一切事情安排地妥妥帖帖滴水不漏,却独独不曾为她的丈夫打算过一丝

半点……福康安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额娘如此关心孩儿却有没有关心过阿玛?!”傅恒二十年来征战在外,棠儿二

十年来就不停地在佛堂里念经拜佛,夫妻里一年间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偶有照面,棠儿也如雪人一般冷冷淡淡不

理不睬,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她的丈夫甚至不是她的亲人而不过是相逢陌路——她这么多年来念经拜佛地又是为谁忏悔

为谁祈福?!

棠儿脸上的惊诧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寡淡的表情,只是一挥手命侍女退下,才从从容容地在椅上坐了

,抬头看他:“你阿玛一等忠勇公的爵我做主,让你二哥袭了——这样才称的起他额父的身份——也不至让和嘉公主不

快——”

“我说的不是这个!谁做公爵我根本不在乎——”

“我想你阿玛也同意的。”棠儿没理会福康安的咆哮,自顾自地说,“我董鄂棠儿的嫡子不在乎区区一个公爵——康儿

,你将来是要封王的!”

福康安呆住了,异姓封王自三藩之乱后就杜绝了的——她还想他能封王——她根本不以当年背叛傅恒为耻反而引以为傲

他福康安是她与皇帝的私生子!“额娘!我福康安这一世只有一个父亲,就是傅恒!”福康安已经气地青筋直爆,若非

记着眼前的是他亲生母亲,只怕早已经暴怒至失控了,“而你唯一的身份也是阿玛的正室!”

“这个自然。”棠儿依然看着福康安,眼里渐渐浮现出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来,“我唯一的丈夫就是傅恒——从乾隆二年

我嫁进富察家,我这一辈子,就已是定了的……”

“那你——”福康安始终说不出后面那半句话——那你当年为何还要与皇上私通生下我?!他也曾以为母亲是被迫是难

以抗拒皇帝天威,可亲眼进了母亲对父亲数十年的冷漠无情,他才知道原来母亲从不曾爱过父亲!

棠儿走了数步,伸手细细地摸过漆黑的棺材,这是昆仑万年阴沉木所制棺材,非人臣所享,乾隆帝却亲自下旨,赐给傅

恒——“你想问我,当年为何踏出那一步?”棠儿回头看着他,第一次在唇边浮现一抹笑,那笑却有如天山冰雪冷到了

极至,“因为这是你阿玛默许的。”

福康安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母亲——荒唐,世界上哪一个男人会把自己心爱的妻子拱手相让——他父亲英豪一世更加不

会!

“你不信?”棠儿盈盈走到他面前,“那天你阿玛清醒时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福康安怎么会忘——“振兴富察家!”棠儿噙着笑看自己的儿子,那眉眼里却没半点笑意:“那你还记得当年权倾一时

的佟佳氏么?”

福康安浑身一凛,在富察家不曾崛起前,外戚佟家绝对是大清朝第一贵姓。圣祖康熙生母就是孝康太后佟佳氏,而后太

后的几个兄弟都被一一重用,平定三藩攻打准部都少不了佟国纲佟国维的身影,之后更官拜大学士位极人臣一时之间佟

佳氏出了九名后妃,十二个一品大员,充斥朝堂之上,人称“佟半朝”——再之后是帮着雍正爷夺嫡功成的九门提督隆

科多,雍正爷当面不呼其命而以“舅舅”唤之——直到雍正九年,隆科多被满门抄家灭族,佟家陡然一蹶不振,再兴不

起一点巨浪。

“佟佳氏数十年来手执牛耳指点江山人莫敢视,封了侯爵封公爵,可毕竟也不过是皇家一条狗,狡兔一死走狗立烹,有

用之时给你恩宠殊荣一转头就要卸磨杀驴,这就是防相权坐大的皇家权术!——佟半朝当年何等威风,皇上一句话就让

他满门倾覆,归跟到底——这舅舅也不过是远亲!”棠儿冷冷地道:“所以我要富察家有一个真正的皇家血脉!富察家

不能做又一个佟家——数十年后烟消云散供人笑谈!”

第二十一章:调虎离山瑶林再挂帅,阴错阳差致斋伤旧情

忽而一阵横风,吹地窗户洞开,棺材前的白幡顿时随之翻飞舞动,几只长烛飘忽不定的微火也渐渐熄了,整个灵堂阴惨

惨地没有一点人声。棠儿回身将窗合了,慢慢地回头道:“……你不信?”

虽是料峭春寒的时节,福康安额上的冷汗还是一点一点地接连渗了出来——叫他怎么信?他阿玛是一个为家族利益可以

牺牲自己妻儿的男人——那个身经百战手执中枢的相臣帅将,大清朝绝无仅有的文武全才盖世英雄,会为了固宠可以甘

心献出自己的妻子!“不……阿玛他何必……他是国舅——富察家的姑奶奶就做着中宫皇后!他用不着卖老婆!”

脸颊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力道不轻,直打得福康安一阵发怔。棠儿已经站在他面前,冷冷地收回手:“不准侮辱你父亲

——国舅?国舅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高贵妃圣眷正浓,她的亲弟弟高恒犯了贪墨,你阿玛替他求情,皇上只说了一句

‘贵妃的弟弟犯事就可以免死,那皇后的弟弟谋逆是不是也可以免死?’你阿玛当天回来就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立即上

奏自贬三级——忧谗畏讥至此!他这一辈子都压着富察家的重担,从没有一刻松泛过,无论官居何品,一直战战兢兢如

履薄冰以至在缅甸百病缠身也不敢上奏回师——若是只为了他一人富贵显赫,何必,何苦?!”棠儿是第一次在人前如

此激动,她抽了抽鼻子,红着眼抚向儿子脸颊上的指印,“但你误会你阿玛了,他从没逼我去和皇上……当年的李代桃

僵计,是我和……孝贤皇后一起商议的——你姑奶奶在子息上甚是平常,难得养下一个永琏阿哥,刚封了太子就出天花

薨了——那是穿了贵妃那拉氏送来的百家衣才染上的痘诊!却因为无凭无据你姑奶奶连声张都不敢,从此染病不起——

皇上是何等样人?她一旦薨逝,富察家立时就要土崩瓦解!所以才在病重之际屡屡召我入宫,秘授此计,我也是在那时

——结识了皇上——我一定要替富察家留下一个阿哥龙种!你父亲一直都知道,却也一直不敢说破,他觉得对不起我,

所以这二十多年来从不敢单独与我相对……我宁愿就此避入佛堂长伴青灯,换他自在平安得偿所愿——我也从不后悔哪

怕夫妻就此陌路!无论他在外有多少个侧室外妾,他这辈子唯一铭刻至心的女人只有我董鄂棠儿!康儿,你还看不出来

吗?四个儿子中,他真抱希望的,只有你——只有你才能使富察家成为八旗第一门阀!”

这太疯狂了……福康安不由地后退半步,他万没想到父母二十年来相逢陌路的背后是这样一段诡秘权谋!他却因为这个

自卑彷徨了整整二十年!“为什么……就为了富察家——连爱情都可以埋葬舍弃……”他沉痛地闭上眼——他不能为这

陈年往事去埋怨他父母什么,可他再不会为着父母精心布谋的局茫然彷徨了,他福康安不论是龙种还是臣子,他都不在

乎了,他只是他自己!

“对,对你阿玛而言,富察家凌驾于一切之上,我爱他,所以也必视富察家凌驾于一切之上——康儿,你也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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