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忙道:“不妨事,棺乃是晶棺,可保尸身不腐无味!”
温涵之揪了揪眉头:“太师之意是想葬在城内祖坟吗?”
那人想了想道:“这层家父已有交待,只要靠近京城,纵是郊外,若离京近些也是无碍!”
辅国公叹息:“他是谷梁氏的族长,本当葬进谷梁祖坟!”
那人黯然:“家父说谷梁家毁在了他的手上,他没有颜面进祖坟,便在京城内外随便找处地儿葬了,离家人近些便行!
”
温涵之心头蓦然一阵酸楚,不觉星霜鬓边白,昔日的故人俱都远去了......胸腹间有些翻腾,似悲似怨说不分明,千言
万语只化作一句:“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想办法!”
那人大步走到屋子正中,“砰”地一声伏跪在地,语声哽咽:“多谢温公!”
温涵之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弯下腰伸出双手欲将伏在地上的人扶起:“不用谢......”话未说完,猛然回转右手捂住
胸口,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伏地者骇了一跳,蹦起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失声喊道:“温公,你怎麽了?温公......”
温涵之光洁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是喘气,说不出话来,神志却是清楚的,艰难地抬手想要拿出怀里的药瓶。
堂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孙楚听到惊叫连忙带著几名家人冲进屋内,见到这情景顿时大吃一惊,好在曾有过类似的经
验,孙楚急急探手从温涵之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药丸,送进辅国公口中,一边示意著客人与自己一起将主子扶
到太师椅上坐下。
药丸倒有些作用,约摸半盏茶的时辰,温涵之的呼吸平静了许多,勉强张口:“孙楚......”
孙管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老爷,您感觉怎麽样?”
温涵之闭了闭眼睛:“你让人收拾间客房,给谷梁大人暂住......”
孙楚望了望那名客人,谷梁大人?想必就是他了!瞧见那人一脸惊慌的神色心头恨得牙痒,也不知道这混蛋讲了什麽话
竟惹得老爷犯病,点点头:“老爷放心,回头我就让人收拾!”
温涵之自觉有了些力气:“我有些累了,你扶我回房歇歇吧!”
孙楚抹了抹脸,示意一名下人上前,与自己一起将辅国公扶回卧室歇息不提。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
蔚缌出了国公府并没有再去别的地方闲逛,而是一路摸索著回到了贤王府,远远地望见门口停了一顶软轿,正自疑惑间
,便见方晏从里头匆匆走了出来。蔚缌迎上前,讶道:“方......大哥......”
贤王见到他,面上露出几分喜悦之色,放缓了脚步:“回来啦!”
蔚缌点头:“大哥这是要去哪儿?”
方晏笑了笑:“宫里母妃来了信,让我今日务必要与她共用晚膳!说来实是不孝,此番回京竟不曾去探望母妃!我今晚
不在府里用膳了,不过已吩咐家人将你与二位前辈的膳食准备妥当!”
少年温和地笑道:“这是大哥的不对了,怎地忘了这麽重要的事?放心去吧,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贤王已走到轿子前,待要上轿,却又回过头来:“若我回得晚了,不要等我,你且先歇下!”
蔚缌乖巧地点头:“大哥不要喝酒!”方晏微微一笑,弯腰上轿。
门内走出一个娉婷的身影,蔚缌回头一瞧,快乐地打招呼:“红珊姐姐!”
红珊轻轻地笑:“蔚公子可回来了,王爷正著急呢,幸好碰上了!奴婢得了太妃的传召,这会儿需得陪王爷一起进宫,
公子若有什麽吩咐,可找灵姑!”
少年甩甩头:“红珊姐姐放心,快些去吧,休让太妃久等了!”
红珊走到轿边,喊了声:“起轿吧!”八名轿夫抬起软轿,往皇宫方向行去。
蔚缌站在门口观望著,直到一行人拐个弯不见了影方才进了府。问过门房,知道尹氏兄妹还不曾回来,颇觉无聊,不如
去书房看看书吧,好歹等风叔叔雪姨回来了一起用膳。
看书看到天黑,早有灵巧的小婢点来了烛火,蔚缌揉揉眼睛,想著风叔叔他们怎地还没回来?
外来传来贤王府下仆恭敬的声音:“蔚公子!”
蔚缌立起身,走出房门:“有事找我?”
那名下仆偷偷抬眼望了望他:“尹先生派人传讯回来,说是帐目太多,得加紧著理一理,今晚不回来了!”
蔚缌呆了呆,好嘛,剩我一人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国公府陪大哥用膳!想起温涵之,心头忽地一热,不知道大哥这
时候有没有想到我呢?随手伸进怀里摸出一片树叶瞧了瞧,轻轻地笑著,重又放入怀中。
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吩咐侍婢取来晚膳,一个人对著一桌子菜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扒拉著,余光瞥处瞧见了
墙上挂著的琵琶,回头问著侍候的婢女:“灵姑,府上有人会弹琵琶吗?”
小婢女微微脸红:“启禀公子,王爷闲来常会弹奏!”
少年笑了笑:“怎地摆在这屋里头?王爷既喜欢,不是该放在自己屋里吗?”
灵姑睁大了双眼:“公子不知道吗?王爷平常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那边的主院王爷并不常住!”
蔚缌怔愣:“这是为何?”
灵姑诚实的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不过王爷曾说这个院子虽小,然屋舍精致,或许是这个缘故!”
蔚缌点点头,复又问道:“今夜可是圆月?”
小婢女有点摸不著头脑,却仍是顺从地走到窗前望了望:“月似银盘!”
蔚缌继续问:“府上有筝吗?”
灵姑想了想:“有,只是久已不弹,也不知道音色准不准!”
少年脸上似有喜意:“无妨,你去将筝拿来,待我调一调想来可用!”
小丫头好奇道:“公子想弹琴吗?”
蔚缌站起身,兴高采烈:“反正无事,又不想睡,出来这麽长时间从不曾练过,今夜又是个好月色,莫要辜负了!快去
快去。”
灵姑开心地笑了起来,轻巧地走出房门,蔚缌跟著出了房,仰头望见碧空如洗,蟾光似练,端地是个良辰佳境。
不一会儿,灵姑捧著一架古旧的秦筝走进院内,跟著进来的仆役摆好琴凳,挂上宫灯,院内顿时亮如白昼。
灵姑燃了清香,有下人端来洗手的热水,蔚缌暗笑,果然是王府里的仆人,计较得倒多。净了手,坐到筝前,周围清香
嫋嫋,泌人心脾。双指微拨,筝声水般流过,蔚缌笑赞:“好筝!”
他自幼受到赵无咎的影响,而赵无咎却是受了秋子悟的教导,对筝的演奏技巧自成一家。况蔚绾生前喜琴,蒲歆见儿子
学得好,很是开心,日来夸奖愈多,如此,蔚缌学筝的劲头越大,十五岁时,他的技艺便已超过了赵无咎。
此番出了庄,行程渺渺,并不曾有机会坐下来静弹一曲,今日瞧见了墙上的琵琶,想起心爱的筝,不免手痒,幸得贤王
府内居然留了一架,蔚缌欣喜不已。
阳关三叠後跟著梅花三弄,少年的心思完全沈浸在拨弦的手指间,纤巧白皙的手指翻飞如蝶,跳跃在铮弦上,流出动人
心魂的美妙音乐,院中人无不静默屏息聆听。
不知道弹了几首,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灵姑出门瞧了瞧,压低声音:“红珊姐姐!”
红珊摇头示意禁声,悄悄拐进了院,立在一旁看少年兀自沈醉在筝声中,微微含笑。
曲毕和弦声,蔚缌抬起头,无意中看见院内多了一人,笑道:“红珊姐姐回来啦?王爷呢?”
红珊敛衽微福:“王爷去国公府了!”
少年低头轻轻拨弦:“去国公府做什麽?”
红珊缓缓道:“出宫门时遇到了国公府的管家,言说温国公宿疾突发,咳喘不止,虽已用了药却仍是缓不过来,故而请
太医前往医治!王爷放心不下跟去瞧瞧,遣了奴婢回来告知公子早些歇息,不用等他!”
“啪”地一声铮弦崩断,蔚缌猛然立起身,神情惊惧:“你说什麽?”
红珊骇了一跳:“蔚公子!”
少年不再理睬她,绕过琴架向门外冲去,红珊急忙追上:“公子去哪里?”
蔚缌头也不回:“国公府!”
第十八章
国公府内灯火通明,人人惊惶难安。自傍晚时辅国公发作一次,用药後本已平复了下来,谁知过了晚膳,国公突然感觉
极度不适,再次病发,一时间又咳又喘,呼吸急促。下人忙替他用了药,却不见好,反而欲演欲烈。
孙楚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嘱咐一众家人好好照料主子,自己急急进宫求皇帝派御医诊治。
方荀听到禀报也是骇了一跳,当即下了口喻,令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医正立刻赶往国公府诊视病情。
方晏赶到国公府时正巧几位医正也急匆匆赶了过来,来不及见礼,贤王自将他们带进辅国公居住的卧室内。
屋内,伺候著的仆人一个个慌乱无措、手忙脚乱,床上半躺著的辅国公闭著眼,眉尖蹙著,这会儿咳嗽似是轻了些,只
是呼吸仍旧急促紧迫。
方晏示意太医看诊,自己随身凑上前,轻轻喊道:“老师......”
温涵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想睁开双眼,却又用不上力气,喘息越发深重起来。
贤王心下一抖,喊这声只是试探,想来辅国公这时候神智不定清楚,并不曾料到老师竟是清醒地、活生生地在受
罪......
一名老医正把过脉,皱起眉,问著刚刚随贤王一起回到府里的孙管家:“可曾给国公用过药了?”
孙楚满头大汗:“用过了,不见效果啊!”
老医正没了主意:“怎麽会没有效果?黄太医,你来瞧瞧看!”
被点了名的太医连忙靠上前继续把脉,额顷皱眉:“用药都不见效果,这可怎麽办?”
贤王勃然而怒:“怎麽办?若是都知道怎麽办,要你们何用?老师如此难受,还不快快想法子!”
一众太医吓了一跳,忙不迭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起来。
方晏见温涵之喘得辛苦,顾不得王爷之尊,亲自将他半身托起来,让他靠坐在枕垫上,一只手顺抚著他的胸口以期让他
舒服一些。
一曲啼乌心绪乱,月波微凉。
蔚缌依著白日曾经走过的路往国公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全身功力提到极处,若风过庭台、转瞬即至,片刻间,已立在了
国公府门前。
管不了那麽多,直接上前扣门,国公府门房探了个脑袋出来:“您是......”
少年直接爽快:“我是白日来过的人,听说国公爷病了,特来探望!”
门房白天并不曾注意到蔚缌,听了他的话十分不信,狐疑地打量著:“白日来过的?我怎麽没有瞧见?以前也不曾见过
您哪?”
蔚缌跺脚:“你怎地如此罗嗦,快放我进去!”
门房白眼一翻:“不行,今日国公身体不适,你若有事明日再来!真是什麽人都有,国公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夜
里头来打秋风!”敢情他把蔚缌当成来找温涵之求助的人了。
蔚缌见这个门房不可理喻,又从他口气里听出,温涵之定是病得不轻,心里忧急万分,眼一瞪便待出手硬闯进去,却听
身後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快开门!”
虽是仅仅三个字,然清冷高绝,竟有一股隐隐的压迫感瞬间传来,蔚缌和门房俱都怔了怔,一齐向来人望去。
门前站了二个人,一人蓝衣长剑,蔚缌认出正是前几日与自己一同来京的易扬易大护卫;另一人锦袍玉冠,月色明照,
头上的玉冠隐隐透出淡淡的光华。
这个人蔚缌不认识,门房却是认识的,利索地开了门,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伏跪在地上:“小人参见皇上!”
方荀“嘘”了一声:“喊什麽,还不快让朕进去!”
门房连忙爬起身,把两扇门全都打开:“皇上快请!”
蔚缌一言不发,趁这个机会便待冲进去,易扬已瞧清楚了他的相貌,惊讶地开声:“蔚公子,你怎会在此?”
少年回过头,勉强笑道:“易护卫,你好!”
他这一回头接话,方荀的眼光不由转了过来,顿时看清了他的面容,先是怔愣片刻,额尔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唤道:
“你是......缌缌?”语声微带颤抖。
易扬叹了口气,仍是见了面?想来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啊!真是奇怪,他怎麽会在这里?
少年呆住,他不是傻子,听了门房的话,已经知道这个握著他的手一脸激动模样的家夥是谁了,只是方才懒怠理会,本
想蒙混过去,却不妨这人居然一口报出了自己小名!
要说他不愧是方晏的兄长,当初初见方晏也是一口即被唤出小名,如今......这两兄弟真是神了,若真见过,怎地自己
全印象?
不耐多想,里头大哥还病著呢!拖著方荀往府内奔去:“快走!”心想有个九五至尊在身边倒要看看还有哪个混蛋敢拦
我!
皇帝满脑子是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和激动,方才对辅国公病情的担忧这会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老师这病病得好啊,若
没这病,朕怎麽会出宫?怎麽会碰到缌缌?嗯,他没有否认,一定是缌缌没错!只是......缌缌怎会出现在老师家门口
?
温涵之喘到这会儿,几近虚脱,冠玉般的脸庞渐渐泛上了青紫,十分骇人,显是气息不畅所致。缺痒的身体控制不住,
隔会儿微微痉挛,时不时因吸不上气猛然呛咳几声,待平复後喘息声却愈发尖锐。
辅国公的神色是平静的,并不曾露出太多痛楚,但是光听著那急迫的呼吸声便知他此时定是痛苦不堪,更要命的是他一
直都不曾昏迷过去,始终保持著神智。
几名太医仍在争论著商讨治疗方案,却没人拿得定主意,方晏眼睁睁地看著老师受苦,气得大骂饭桶,孙楚忍不住了,
泪流满面。
蔚缌拉著方荀冲进来时一眼望见靠著枕垫拼命喘息的温涵之,少年惊呼一声冲到床前,一把推开坐在床边的方晏,伸手
握住辅国公纤瘦的手腕。皇帝瞧著一屋子的人,连连摆手,示意不用多礼。
温涵之一直都是清醒的,耳朵里自己破风箱般地喘息声清清楚楚,连带著方晏的怒斥、太医的争吵、孙楚的呜咽也是一
个不漏,只是半点使不上力,胸口窒闷,肺叶象是被什麽缠绕住了,纵然用尽全力呼吸也吸不进一丝新鲜空气。
少年进门後的惊呼亦被他听进耳里,倒有些吃惊,天色应是晚了,缌缌怎会这个时候过府?
手腕被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握住,温涵之心里明白那是蔚缌的手,白日里也曾为他把过脉。
此次一犯病,蔚缌顿时把出了症结,脸色立刻变了,根据脉相,大哥这宿疾因是喘症,难怪白日里他在桃林中感觉不适
,想来漫天花粉呛进体内导致今天的病发,暗暗懊恼,若不是为了陪自己去看什麽尚书府,大哥也不致发病!
不及多想,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两粒雪参丸,幸好临走时爹爹再三要求自己带了这东西,否则......
少年不敢往下想,只对著方晏随便吩咐道:“倒杯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