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成功,一定可以成功。”颜箴目光坚定,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俯在我们的耳边根本就听不清。“我做的是两手准备,一个是已经实行的,这是另一个,你们出去后,好好劝子重,让他照我的办法做,一定可以成功。到时候咱们就可以策马江湖,江南观花,塞北赏雪,行舟出海,天下之大,咱们哪里都可以去了。”
我用力地抓住棣的手,惶惑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吗?”
颜箴点点头,刚想说话,外面响起脚步声。
是刚才那个狱卒和另外一个人。
一见到我,那个人就仆到地上磕头,嘴里说着感谢的话。
我和棣从未受过这样的大礼,局促不安,一边让那人快快请起,一边直往对方身后躲,直到碰到牢房的墙壁。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办了。看着颜箴笃定的样子,我再一次问:“颜大哥,你在这里真的没事吗?你身上这么多的伤。”
颜箴说:“只要我醒了,就可以治好自己,反倒是你们,一定要小心。小棣,照顾好你哥哥。”
狱头和狱卒也一个劲的保证,还把先前收了我们的东西都还回来,棣重新穿回他的衣服,别的就不再要送给他们。反正是身外之物,我们还可以再买。送给他们,他们还能对颜箴照顾得更好一点。
只问他们要了两根布条束了发,又要了身衣服,我的衣服为颜箴包扎伤口的时候撕得不能穿。
我和棣蹲在颜箴床前,不想丢下他一个人。颜箴笑着用手摸摸我的脸,我看着他的指甲缝里还留着竹签扎的毛刺,再也忍不住,对棣说:“你自己去,我留在这照顾颜大哥。”
棣看着颜箴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哽咽道:“我怕他们也这样对你…”
颜箴的脸沉下来,说:“小槐,你一向最听话,这次是怎么了?”
狱头狱卒也劝:“两位小公子,你们再不走,万一被发现了也就走不成了,咱们接到的命令是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咱们受了小公子的恩,一定会照顾好他,就算是用刑咱们也会和那几位大哥说好,下手时留着分寸。”
颜箴说:“快走,听到没有。”
和煦的脸上露出严厉和焦急的神情。
我咬着牙站起来,拉着棣走出牢房…
第七十章
泰王府所在的那条街果真戒严了。
到了天黑,棣才背了我施展轻功潜入王府,潜入小楼。
隐瞒了颜箴的伤势,只把他说的那个计划告诉了李千山。
李千山装病已经半年多,形容消瘦,若从外表上看,他还真像个病人。
在我的印象里,李千山是个喜怒于形色的人,看来这只是他给我的假像,或是这才是他的真性情,只在自己人面前显露的真性情。
李千山披衣而起,走到窗前迎着风远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末了,指着楼下的湖水和远处隐隐露出的山影,说:“我和阿箴认识了十几年,他一直想把我从朝廷中拖出来和他一起看这山,看这水。整整十三年,这个愿望真的能实现了吗?”
棣说:“能实现,一定能实现。”
李千山道:“连你们也说能实现,好,我就是死,也要让颜箴这个愿望实现了。”
我说:“呸呸呸,别说什么死啊活的。颜大哥的这个计划到底行不行得通?我心里没底,这…这也太大胆了。”
李千山长声大笑:“这个计划当然行得通,只要我的病一好,这计划便行得通了。”
我和棣又趁天黑潜回自己家里,不敢给爹爹和娘说自己关进大牢的事,怕他们担心。
所幸我们经常在李千山家过夜,爹娘以为我们又是去那里,也没多问。只有娘皱着眉说了一句:“这么大了,也该收收心,别光顾着玩。”
爹爹看着我们,欲言又止,长长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洗澡,把身上穿的衣服让人烧了,找来油膏把身上被咬出的疙瘩擦了,然后好好睡一觉。
颜箴的计划很大胆,也很简单,只需要两种药。
一种看起来像是毒药但却无害的药,解药则是至亲的血。
一种吃了以后只要一流血便会进入假死状态的药,药效可达七天。
找一个人给皇帝下第一种药,让他看起来像是中了剧毒。这种毒无人能解,只能把颜箴从牢里放出来救皇帝的命。颜箴会很仔细地研究这种毒的药性,最后说只有用亲人的血才能解救,但是用了谁的血救了皇帝,那个人便会替皇帝死掉。
这时候就会让李千山出场,献血救皇帝的命,他事先吃下假死药,流了血不到半个时辰便会进入假死状态,任谁也瞧不出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用迷药迷倒灵堂上所有的人,开棺盗人,再盖棺,弄醒众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既保全了李千山,又保全了他的家人。
至于让谁给皇帝下药,最佳人选自然就是李千山。
这两种药颜箴已经配制好了,就藏在李千山住的小楼里。就等时机成熟了使用。
李千山叫我们回去等着,尽量少出门,别再惹出什么事,也别连累了我爹和我娘。
棣三天两头去刑部大牢里找狱头,问颜箴的情况,得来的消息叫人担忧。
宰相和太师真的是不把颜箴弄死不罢休,三天两头地叫人审问,动刑。要不是狱头和刑房动刑的几个人私下通气,颜箴可能真的撑不住了。
另一方面,李千山的病渐渐有了起色。爹爹有次回家,说看到李千山的车停在宫门处。
我也学着试配假死药,分量搞不清,试药性试的厨房后院养的鸡死了大半。
晚上,有时我和棣偷偷去看任逍遥.
任逍遥已经醒了,却形同痴呆。君玉天天陪着他,教他说话,教他吃饭。
我和棣很少进他的屋子,更多的时候就只在院里的竹林里看着他们。
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棣背着我飞檐走壁。走着走着,他停下来,站在一间屋的房顶上,愣愣地想着什么。
天上有云,半轮模糊的月亮朦朦胧胧地,照着他的身子也模糊不清。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突然要消失地一样,慌忙抓住了他肩膀。
“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怔怔地,回过头看我,问:“咱们也会像他们那样吗?…刚才…君玉喂任逍遥喝水的时候,他们突然好像变成了咱俩。”
我的心里一阵发毛,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别胡思乱想,不会的,咱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棣还在沉思,说:“永远在一起吗?槐,我有点害怕…”
我用力拧他,怒声道:“你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吃疼,这才继续背了我往家走。
我的心里却慢慢地沉下来,棣的想法我也有过,仅仅是大半年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事态的严重让我和棣无法承受。以前想得太简单,觉得天塌下来自有高个人顶着,可是现在天真的快塌下来,举目四望,周围却没有一个高个,能替我们把天顶起来。
不能告诉爹爹和娘,不能让他们担心;不能向往常一样找颜箴找李千山,他们现在自身难保。
天天在担忧中度过,我和棣都快承受不住了。
更坏的事情还在后面,李千山突然被皇帝下了天牢。
这个消息就像晴天霹雳般,震得我呆若木鸡。
棣扑过去抓着爹爹的手,连声问为什么,为什么皇帝会这样做。他的劲现在大到连爹爹也吃不消,等把手挣脱出来时爹爹的手已经肿了。
现在朝中议论纷纷,有的说上次颜箴谋害太子的事是李千山指使;有的说是李千山与皇帝争吵对皇帝不敬;有的说李千山想要谋反,是他家里人告的密;有的说李千山对朋友情深意重,为了朋友甘自以身替代。
朝中众说纷纭,都等待皇帝给一个明确的罪名,可是皇帝既不发诏也不提审,什么也不做。
秦宰相他们趁机进言,反被皇帝一顿怒斥,赶出朝堂责令闭门读书。
我和棣心里那根名为紧张的弦终于崩不住了,现在怎么办?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这样?颜箴笃实坚毅的眼神告诉我他的计划是行得通的,可是为什么会突然一切就变了样?
娘叹了一口气,说:“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猎狗烹。泰王爷这样,无非是功高震主。听说外国使节来天朝,给送给皇上的贡品还不如送给泰王的礼重。还有宫里接待外国使节,那些使节的第一杯酒很多都是敬给泰王,而不是敬给皇上。树大招风,以前皇上靠神威将军打仗,现在疆土扩大三倍,边关平和,各国臣服,皇上自是容不得泰王爷了。”
爹爹长长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我早就猜出皇上对泰王不满,又不愿与宰相他们为伍,所以洁身自好,保持中立,不置身官场争斗,谁知道还是…”看了我和棣一眼,“仲寒上次来信说身染有疾,我就想辞官带你们一起去他那里,还想请颜神医前去为仲寒医治,只是泰王病重,神医不能离开。此次蓝夫人又写信,说仲寒病体恐不能拖,正好趁此机会,咱们离开这是非地,和…”
我第一个反应就跳起来:“我不去,我要陪李大哥和颜大哥…”
棣也跳起来:“我不去,他们这时正有事,我们要是走了,谁帮他们?我们还想…”
爹爹看着我们:“你们还想干什么?什么时候了还胡闹!你们还嫌给爹惹得麻烦不够多吗?”
娘也劝我们:“你们都多大了,也该明了事理分清轻重缓急,现在情况多紧急,别人往外抽身还来不及,你们还往那旋涡里跳。你们这样会连累爹爹和娘啊。”
我说:“我只知道舍生取义,李大哥颜大哥对我们那么好,他们受了难我要是跑掉,死了也会心惊。”
棣说:“爷爷说过,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觉得爷爷的话很对,如果他们坐了牢,我们不做些什么而是跑掉,这辈子我也不会开心。”
爹爹深吸一口气,没有言语。
娘说:“你们怎么不懂事呢?槐儿,你读过那么多书,怎么不懂得这其中利害关系呢?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弄不好还诛连九族。你们想为了他们两个害死自己一大家子人吗?”
我低了头,棣也住了嘴。
皇帝会杀了李千山吗?他是他亲哥哥啊,怎么能舍得让自己的弟弟去那种地方?我只是想一想棣曾经自己陷在那里,心里就疼得受不了,皇帝怎么能忍心呢?
兄弟之间不是要相互友爱的吗?
心里乱七八糟,又是着急又是害怕,抬头看看棣,忽然一把抱住说:“我要是皇帝,打死我也不会让你受罪。”
棣扁扁嘴,把头放在我肩上,说:“咱们能见皇上吗?咱们劝劝他,叫他放了李大哥颜大哥。”
娘上来把我们分开,说:“别再闹了,明天就让你爹辞官,咱们去江南找你岳父岳母去。”
我茫然地着着娘,还没明白岳父岳母什么意思,棣已经恼火地说:“娘,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不跟槐去神医谷,你就解除他的亲事吗?”
娘冷冷地说:“只要你娶了蓝家小姑娘,你哥的亲事不就解除了吗?”
“你…”棣气得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掩了他的嘴。
我们没有等到爹爹辞官,而是全被投进了牢狱。
爹爹、娘和我们分别关在三个牢房里。娘关在女牢。
当真被娘说中了,我和棣的所作所为当真连累了家人。
后悔吗?当然后悔,不该连累爹爹和娘,我们要不是他们的孩子就好了。
小小的阴暗的牢房,比上一次的那间牢房好得太多了,至少没有那么多老鼠,还有两张硬床,一天两顿的饭菜也还能吃,水也不算混。
“咱们会不会和颜大哥李大哥他们一起被砍头啊?”靠在棣的怀里,担心地问。
“你怕吗?”棣一把拍死一只蚊子。
“讨厌,又被叮了一个包。都过了夏天了,怎么还有蚊子?”
“来,我帮你擦点药。”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每天都在身上装上好多药,果然用上了。
“当然怕了,我还想和你还有颜大哥李大哥一起到处转转呢。还想和爹爹和娘一起住着,听着爹爹训你几句,听着娘骂你几句。”
“为什么都训我骂我啊,你也老被骂。”棣很不服气。
我说:“其实,我现在就想让娘骂我,我好想他们,皇上会不会杀爹爹和娘啊?”
棣叹了口气,说:“我怎么知道…槐,我真后悔以前不听娘的话,还害得她跟着咱们做牢。”
刚进来时的惊惧恐慌焦躁愤怒变成现在的平淡哀伤,既然哭没什么用处,还是不要哭的好。
没有人拉我们问话用刑,天天把我们关在这小小的房子里,这样沉闷的绝望的日子真是难捱,不知道爹爹和娘怎么样了,不知道颜箴李千山怎么样了,那些狱卒就像个哑巴,问他们什么都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看着墙上划的刻痕,已经十三道了,今天该刻第十四道了。
棣用力伸着懒腰,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李大哥不愿意装病了,天天关在一个地方哪也不让去的滋味太难受了。槐,要是咱们死不了还能出去,咱们就跑出去玩上他十天十夜好不好?”
我默默地把第十四道刻痕用力刻在墙上,趴在床上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是能出去,一定要在水里泡上十天十夜,每天就那么一点点水,只够洗洗脸,难受死了,身上到处痒。”
棣在他的那张小床上做出各种姿势,活动筋骨,末了跳到我的床上说:“帮我捏捏,浑身都僵了。”
我懒洋洋地坐起来,叫他趴在床上,用力地他背上推拿。
正推拿着,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急速的问话:“在哪里,方侍郎家的两个儿子关在哪里?”
叮里咣啷钥匙响,叮里咣啷铁器响,嗵嗵嗵脚步响,越来越近。
我一惊,手指深深掐在棣的身上。
棣也顾不上喊疼,坐起来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咱们要死了?”
心惊慌地狂跳起来,看看棣,脸色煞白,眼中露出恐惧的光。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心跳得几乎喘不上气,用力地抓住棣的手。
脚步停在牢门前,黑衣红带的衙役,红袍的中丞,白衫的太监,劲利的侍卫。
我一转身死死地抱住棣,说不出话。
棣带着我缩进了墙角,惊恐地问:“你…你…们…干什…么…”
中间那个我们认识的大太监居然是传旨,让我们立刻见驾。
不是要杀我们的吗?我和棣面面相觑,一时间没回过神。等回过神,已经被他们拉扯着出了大牢。
久违的阳光立刻刺痛了眼。
这时想起爹爹和娘,问:“我爹爹和我娘呢?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回答的,只是把我们塞进一辆车,立刻掩了帘,马蹄声起,车子剧烈地摇晃起来。
听到有人盘查,然后停下,刚出了车只看见皇宫高大的城墙,紧接着又被塞进一顶轿子,抬轿的人几乎是用跑的。
见驾为什么要这么着急?为什么要这么神秘?
心里的不安慢慢地扩大,心底的恐惧像水底的水泡,一个个冒上来,越来越大。我和棣互望一眼,脸色青白,呆若木鸡。
七拐八拐的进了什么地方,终于落了轿。
这是什么地方?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花木,遮得密不透风,我回头看了一眼,看不到来时的路在哪里。
扑嗵几声,抬轿的太监一个个躺在地上,口鼻逸出黑血,现场只留有那个一直侍候皇帝的大太监。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分别在四个太监身上倒了点,只见黄烟腾起,滋滋作响,四个太监的身体慢慢在融化。
我和棣先是睁大眼睛看,猛然抱在一起,身子瑟瑟发抖。
空气中弥漫了一股刺鼻的恶臭。
等滋滋声不再作响,大太监开始说话,声音里带着惊慌。
“两位小公子,这件事非同寻常,咱家不得不小心行事,吓着两位小公子了。这边请。”
带着我们在密密麻麻过人高的花木中左绕右转,绕过几座假山,从一处假山洞里钻进去,迷魂阵似地又绕了一会,眼前突然开朗,来到一个小小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