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这一路,先是乘车,后来坐船,最后骑马,一路舟车劳累,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乘车的时候还好,坐船的时候我晕船晕得厉害,吃了颜箴的药也不管用,躺在船上动弹不得,颜箴无奈,只好弃水路改陆路。
学骑马时大腿内侧的皮磨破了,颜箴想给我上药,我经过上次客栈一事,再不肯让别人碰我一下,颜箴怎么劝都不行,最后说:“你怎么这么别扭,洗澡不让我帮也就算了,连上药也不肯了,你怎么比李千山还别扭?!”
这是他第一次用生气的口气对我说话,我紧抿着嘴,抓着自己的衣襟感觉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颜箴坐在我对面也不走,过了好一会长长叹口气,说:“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你自己上药吧,小心点,别涂得到处都是。这药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做出来的,这次出来也没带多,可别糟蹋了。”
我忍不住说:“心疼你的药你就拿走,我不稀罕用你的药。我自己会配药。”
颜箴呼地站起来,说:“方槐,别仗着你年纪小我就会让着你,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对我说话,告诉你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娇生惯养除了发脾气什么也不会的公子哥。如果不是李千山求我,我怎么会和你这个小鬼在一起。
真不知道你和方棣这两个别扭的小鬼怎么对了李千山的心思,害得我当了一路的保姆不说,现在还得哄你。你心情不好,谁的心情又好了?你离开方棣难过,还能哭闹任性,那我呢?我只能看着他去左拥右抱娶亲生子。该死的李千山,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我受这等煎熬,罢罢罢,你自去娶你的王妃,当你的王爷,打你的江山,咱们以后行同陌路,再不相见…”
他先是骂我,后来又骂上了李千山,我纵然再不懂事,也听出了他心底的伤痛和绝望。我本来被骂得流泪不已,听着听着,眼泪却是为了他而流。
原来颜箴喜欢的是李千山。
娘不是说男人喜欢男人是低贱卑下的事情吗?
李千山我只见过一面,风神俊朗神采飞扬的一个人,颜箴我虽然没见到过,可是听声音给我的印象也是那种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模样,这样的人怎么想也不会是娘所说的那种龌龊低下的人,难道娘错了吗?那那些想对我用强的客栈里的人又是怎么说?
我迷惘了,呆呆地望着前面出神,等我回过神的时候,颜箴正用他的手去擦我的泪。
“回魂。”颜箴的声音又恢复了平和,让我怀疑刚才我刚才听到的那番发泄是在做梦,这人的情绪怎么这般多变?
想到做梦,又想起还没到家时他亲我的情景,心里一动,不由拉住他的手,怔怔地问:“颜大哥?窗外的月色好吗?”
颜箴愣了愣,似乎转过头看了一眼,说:“阴沉沉的,哪有什么月亮,看样子像要下雨了。”
一句话打醒了我,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要去亲他。想到离别时棣警告我的话,脸上一热,低下了头。
想想又不甘心,他那天为什么要亲我呢?还说那么好听的话来哄我?硬了头皮问:“颜大哥,那天你为什么要亲我?”
颜箴好像实在料不到刚挨了一顿骂的我此时会问出这么一句,愣了一会惭愧地说:“你还记得啊,真是对不住,我那天吃错药了,就像今天一样,你别往心里去。”
“为什么要亲我?”我执意地问。
“…呵呵,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让我看迷眼还以为是仙女下凡。”
他分明在敷衍我。
“我和方棣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不去亲他?”我执意地要问个水落石出,不然我的心结难以打开。
“…方棣是个小鬼,天天蹦来跳去,活像个小野马,不像你,温顺乖巧听话,比方棣可顺眼得多。”
“你不是喜欢李大哥吗?为什么要来亲我?”
我这一针扎下去,就不信扎不出你的血来。别以为我小就什么也不懂,我在翼州可是小才子,在洛阳学宫也是拔尖的好学生,有些事不懂是大人和夫子们没讲过,只要是讲过的和看过的我可都记在心里,你颜箴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可也记住了。
颜箴的手移了下来,在我的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好象还听到他磨牙的声音,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好了,算我怕了你,我告诉你吧。当时我只是想让李千山吃醋,于是就亲了你。”
就这样?我怎么还记得他把我衣服都脱了半截啊?
“那为什么找我不找江德卿,为什么还脱我衣服?”
颜箴恼羞成怒说:“我亲小卿?他是李千山的表弟,也和我弟弟差不多,我怎么亲得下去?也不知道你哪点好,李千山老在我面前说他要是喜欢男人,也得喜欢你这样的,所以我才找的你,谁知道,谁知道你傻傻的样子确实挺勾引人,本来只是想拿你来刺激李千山,没想到连我也差点被你迷惑,要不是李千山打碎石桌,我还真的就吃了你。你还想知道什么,问吧,我今天全告诉你!”
…“那我现在还能迷惑你吗?”
“别把我想得和个见色起意的色狼似的,我哪有这么没节操?”(芊芊跳出来:你本来就没节操,不然你亲人家方槐干什么?颜箴怒:要不是你迟迟不把李千山让我痛痛快快地吃,我哪会亲那个恋弟的小鬼!李千山:死芊你要是敢再给颜箴这个机会老子扒你的皮!受到惊吓的芊芊立刻狂奔八百里)“那就是说,颜大哥以后不会再亲我了?”我得问清楚。
“放心吧,你能诱惑我也只有那一晚上而已,我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小鬼。”颜箴的口气充满了不屑。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伤人,可我是放下心了,甜甜一笑,说:“颜大哥你帮我上药吧。”
颜箴说:“你怎么回事?刚才我给你上药你跟得贞节烈女一样死活不让我上,我骂了你一顿你反而让我帮你上药,你是不是发烧了?”手伸上我的额头探温度。
我甜甜地笑着,说:“人家被那些恶人吓着了嘛,谁叫你不早救人家,当然不敢让别人碰我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就不怕恶人再碰你?”
“颜大哥怎么会是恶人呢?颜大哥是好人,快帮我上药,人家腿好疼的说。”我开始撒娇。既然知道颜箴喜欢的是李千山,对我也没意思,那我还是好好地让他照顾我吧,我都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被人捧上手心里呵护的感觉了。
从此,我对颜箴再无芥蒂,可以放心地撒娇任性,把他惹恼了我就缠在他身上磨,缠到他气消,就像棣对我那样。嗯,我没有哥哥,就让他当我哥哥好了。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我头一次知道,这雨也能下上十天半个月不带停的,在翼州,每年除了秋天里一下三两天不停,其余的时候最多下一个时辰,哪里像这里,紧一阵慢一阵,停一阵下一阵,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下着雨,我们走不了,天天闷在客栈里,无聊得要死。其实颜箴可以走,他说他曾经和李千山去打仗,大雨一下就是一个多月,烂泥直没过膝盖,就这样,他们也一路追击敌国军队。这点小雨和那场大雨比起来不值一提。
只不过怕我这个娇生惯养的小鬼被雨淋病才住在客栈里等雨停。
我被他气得非要冒雨赶路,一头钻到大雨中,被他揪着背心又揪回来,说想找死等我眼睛好了以后离开他再找死。
无法赶路,我只能天天闷在屋子里,最多来到走廊上听听雨声。一天夜里,雨下得小了点,滴滴答答,滴在院中树叶上,石板上。
颜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留下我一人百般无聊地坐在窗前听这雨声。
想起了小时候棣硬拉着我在雨中玩耍,淋得浑身湿,结果大病一场,棣被爹打了一顿;又想起在洛阳学宫学习时夏天打雷,我吓得跑到棣屋里睡,棣本来也很害怕,见到我来了又装出不害怕的样子,最后两个人全缩到床角蒙着被子热出一身汗捂出一身痱子的情景。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难受,如今又在下雨,可是我和棣却天各一方。
记得娘往我行李中放了一张短琴,摸索着拿了出来。自从我失明后,还没有抚过琴,这指法也不知生疏了没。
我正襟而坐,开始弹琴。
娘每次弹琴时,都要淋浴更衣,洗手焚香,端坐于松柏下或是竹林中,在家里和学宫时我也会这样,在这里我可不想这样,就拿洗手来说,我总不能跑到雨里洗吧,焚香,我总不能烧着自己吧。
就这么兴手弹来,随着自己的心意,和着雨声,慢慢地自成曲调。不知不觉,一缕箫音和了过来,空旷悠远,宛转清绝,如幽如怨,欲述还休,时而清灵时而幽怨,时而欢喜时而哀愁,时而羞涩时而寂寞。
我听过有人吹箫,只是从来没听过箫声中能带有这么多的情感。我的琴声也被这缕箫音带了过去,慢慢地,我想起了和棣的两小无猜,想起了他惹我生气时的气急败坏,想起他受伤时的哀痛欲绝,想起他与我玩闹时的亲密无间,想起他缠李千山时心中的凄凉悲苦,想起与他同浴时的羞怯情热,想起被娘发现时的惊慌失措以及最后分别时的痛彻心扉。
我的琴音无论怎么变化,那缕箫音总是轻轻地绕上来,终能和拍,直到最后我想起与棣的分离时心神大乱,“嘣”的一声,弹断琴弦,那箫声忽然低迴委婉,如泣如诉
渐不可闻。
余音袅袅,飘散于淅沥雨中…
我对着窗外说:“在下翼州方槐,敢问先生何人?”
窗外只有沥沥雨声,再无任何声音。
我又问:“刚才是谁?谁在持箫与我相和?”
依然寂静无声,我摸索着放下琴,慢慢地扶着桌椅墙壁,向门口挪。
一路上碰翻了不少东西,终于来到门边,开了门,凉风挟着细雨扑面而来,我不敢再往前走,再问一声:“有人吗?刚才是哪一位吹的箫?”
良久,一个清泉般好听的声音从我的左侧幽幽传来:“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说:“我的眼睛看不见。”心想这个人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听声音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
“你一定很喜欢他。”
“喜欢谁?”我急切地问,用耳朵分辨他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声音响起,“你弹琴时想的那个人。”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他是我弟弟。”停了停又问:“那你呢?
你箫声中的那个人你也喜欢吗?”
那人静默不语,等得我怀疑他是否离去时才轻声说:“嗯,我很喜欢他,可是…他要娶亲了…”一声轻叹化做雨中轻风,细不可闻。
“你说的是李千山?你喜欢的是李千山?”我立刻地猜到李千山身上,因为前不久,颜箴刚骂过他要娶亲。
那人本来沉静,听到我的话,轻声笑了。
听他的箫声,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幽雅静默,周身笼罩着一种神秘的哀愁, 此时听到他的轻笑,我不由在心底想象他的模样,想象他这一笑是如何的绚烂惊艳。
“你认识泰王殿下?”那个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是啊是啊,我们前些日子还在一起呢,我现在和颜大哥在一起。”我急忙地回答,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喜欢这个有着清泉般好听声音的人。
“颜箴,”那人的声音里继续带着淡淡笑意,“颜箴喜欢泰王殿下,你可别告诉别人。”他的话里透着点调皮。
我点头如捣蒜,盼着他多和我说几句话。
“我喜欢的不是他。”他的声音又寞落起来,停了一会,说:“他是你亲弟弟吗?”
我怔了一会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连忙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们俩同日出生,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直到前些日子才分开——”说到这鼻子一酸,就想要掉眼泪,急忙强忍着。
那人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才说:“他也喜欢你吗?”
“喜欢,可是我娘不让我们在一起,把我们分开了。”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急忙用袖子擦擦脸。
那人轻声叹息,说:“你娘是对的,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呢?”
我气乎乎地说:“那你还不是喜欢男人,怎么又来说我。我就是喜欢我弟弟,我就不信我娘能把我们分开一辈子。”
那人不再说话,我等了好久,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颜箴倒是回来了,见我在门口呆站着,问我干什么。
我拉着他问指着那人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那个人是不是还在,颜箴停了一下,说:“哪有人,那里是几枝竹子。”
我愣住了,说:“不可能,刚才明明有人,他还与我琴箫相和呢,我们还说了一会话…”
颜箴松开我,我听他往那里去,过了一会又回来,说:“你是在做梦吧,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一丛竹子,也没有什么避雨的地方,这下着雨,谁会在那里傻站着。你别是做梦吧。”
我说:“刚才就是有个人站在那,我弹琴,他吹箫,我们还说到你呢。”
“咦?说到我,说我什么?”颜箴来了兴致。
“他说你喜欢李千山。”我负气地说,谁让他不相信我。
颜箴登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问:“那人长什么样?”问完了又想起什么,急忙重新问:“那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年长的还是年轻的?”
我被他头一句问话弄得心情很不爽,可又很想知道那人是谁,说:“是个年轻的,声音特别好听,清清亮亮柔柔软软的,嗯,像泉水一样。”
“年纪轻,声音又好听…”颜箴自言自语。
我着急地问:“是谁啊?你快告诉我。”
颜箴笑着说:“是竹仙啊,你走运了,竹仙来见你了。”
到了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颜箴就是不告诉我。
在前往神医谷的路途中,我经常想起这那夜的琴箫相合,想起那个连声音里都透着寂寞的人。
以前爹爹讲过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我总以为这只是传说而已,世间哪有真的只凭琴声便能知道操琴者心中所想的事物,经过那一夜,我知道了何谓知音。
他纵然从我的琴声中听出了我的喜怒哀乐,我何尝不是从他的箫声中听懂了爱恋和哀愁,听出了他的无奈与伤心。
我从来也没听过这么美妙而又凄伤的箫声,他是什么人?颜箴不告诉我,只说他是竹仙,他在我心里的感觉也真的像一个神仙一样,只是这神仙也爱上了凡人,心里充满了哀伤。
颜箴骂我时带出的那两句话让我猜出他和李千山也是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形,再想想我和棣,我几乎是被娘赶出了家门。男子喜欢男子当真是天地不容吗?
长时间的思索让我有点明白我喜欢棣,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而是男子之间的喜欢。虽然还未解情事,可从那人的箫声中知晓了情之一字的哀怨轻愁,知道了我日日思念棣不是因为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而是因为他是我喜欢的人。
男子爱上男子,在这个世上无法被世人接受。颜箴深受皇帝器重,爱上了李千山,也只能黯然离去,那个陌生人,爱上了另一个男子也只能在雨夜自己伤心。
我爱上了自己的弟弟,会有什么后果呢?我如今明了自己的情感,却不知棣的想法是什么,会不会真的像娘所说,我们只要因为年纪小又自小亲近,所以才做出这种不伦举动,把我们分开,大家都有了别的事情做,这种心思就会慢慢地淡了,棣会不会真如娘所说,时间长了,慢慢地就忘了我?
第 40 章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神医谷本来不允许外人进入,前来求医的人只能住在离谷外几十里的村中的医馆中。
颜箴不管那么多,直接把我带入谷中。也有人前来质问,说他身为神医谷中大弟子却不遵谷中规定,颜箴也不客气,当着我的面将那人训斥一顿,说我眼睛失明,如何放置谷外,又说我与谷中的一位老前辈颇有渊源,不能不将我带入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