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出书版)+番外 BY 晓雾
  发于:2011年06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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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长宜,为什么大街上没有树?」

「因为三皇兄的兴趣是出宫游玩时,拿弓箭捕猎行人,嫌那些树木碍眼,很久之前就下令都给砍了。」

「捕猎……行人?」徐浩以为自己听错。

长宜面无表情,指着脚下与对面延绵整条街的两道红色漆线:「这是七皇兄下令设置的亲贵车道,在这两道线内,不

论宗亲大臣们的马或者马车跑得多快、不论不及闪避的行人有多少,被轧死踢伤者一律活该,胆敢挡道者一律当场鞭

笞三百。」

徐浩面色凝重。

再走几步,长宜指着一块「宜价斗米八百钱」的招牌,问道:「我不太清楚,但听说这是很高的价钱?」徐浩吃惊地

颔首。小时候在荣州,遇上丰年的话,斗米能卖到十钱以内。这些年各地连年灾荒,但所到之处,也没听过这样高的

米价。

「国舅爷和司农寺把国库当成自家粮仓,囤积居奇实在是举手之劳。但城里的百姓,很多却吃得起。」长宜嘴角弯成

有些扭曲的弧度,「若家里有美丽的女孩儿,就找人引荐给太保大人,玩死了有一笔安葬费;上柱国将军父子喜欢男

孩子,给的钱还多一些,弃尸的地方是在护城河东面三里;男人若房中有术,下一条街专门有自荐的地方,可以打发

去服侍公主郡主……」

徐浩狠狠拧起浓眉:「别说了!」

长宜置若罔闻,如机械一般地续道:「当然不卖身也成,比如只要去宣国公主府,被打到浑身出血,过几天让人把结

出来的痂刮下来,给公主驸马做成菜肴,就能换个好价钱。不过上门献痂的人太多,公主和驸马的胃口也刁了起来,

专挑细皮嫩肉的孩童女子,即使这样,也得给管事的好处才让你做这份美差……」

徐浩想像那情形,几欲作呕。

长宜两眼无神,给了他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你看,总是有人有办法吃到米饭的。吃不上得更多,南山从山脚到山

顶的草根野菜,虽然有时候会让人身中剧毒死状极惨,可以吃得倒也不少,味道不错。据说以前有人互相换儿子吃,

这个朝阳城还没听说过,可见并不是太糟糕──」

他说话越来越混乱,眼神越来越空洞,徐浩担心地摇晃着他的肩膀,长宜毫无反应,徐浩焦急之下,扇了他一个巴掌

长宜这才回过神,定定看他,然后像是失了全部气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喃喃道:「我以为自己很可怜,全天下最

可怜,一个人在宫里躲了十年不愿见人,出来才知道他们根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去,只有一直在

这里被欺负,一直忍耐,一代代忍耐下去。」

低沉的声音一转而为激昂,在这空旷的街上,高亢的少年音色分外凄厉。「那些畜牲凭什么这样对待别人!仗着幸运

身在帝王将相家,胡作非为伤天害理,老百姓拿血汗钱、拿命、拿尊严来喂饱我们,我们给了他们什么?你说,我为

什么不能安排皇族中人全部死光?我为什么现在才看到这些,我该死,我真该死。」他扯住自己的头发死命揪扯,徐

浩赶忙捉住他的手。

将不住挣扎的好友整个收进怀里,他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他背心,柔声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我知道

你不会和他们一起作恶。义军会好好收拾那帮畜牲,都过去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

「你保证?」怒意未平的大眼睛直勾勾盯住徐浩,脆弱而又咄咄逼人。

徐浩将他垂下的几缕发丝搁到耳后,泰然问道:「我有能力保证吧?」

「你有!」长宜笃定点头。

「好,我保证。」徐浩闻言,露出踌躇满志的笑容。「在我的国家里,我的百姓永远不受权贵之苦。」

「那……打勾!」

那是小时候经常进行的仪式。徐浩有些怀念地伸出小指,与他打勾,盖印。换来一如以往的孩子气笑靥。

……真、真是好看。

徐浩有些怔愣地瞧着。

一旦不是馒头脸,当年乏善可陈的脸显出光彩来──原来伯母说的长宜像她,不是玩笑啊。

「你干嘛?」长宜见他发呆,玩笑地去扯他脸皮,徐浩全无防备,痛得哇哇大叫。长宜得逞,开心拍手,又笑又跳。

徐浩揉着脸颊,无奈摇头。这么多年,小孩心性一点都没变。

「宜哥哥,你们在玩什么?」细细小小的声音发自对面街角。徐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六七岁孩子攀着房

屋外墙,藏住半个身子,偷眼看这边。未几他腰间又多出一个扎着小辫的头来,两双相似的眼睛好奇地眨巴。

「小宝,小珍?」长宜二话不说跑过去,蹲下身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男孩小宝擤擤鼻子,淘气地笑道:「娘说不可以到大街上来,我们听到有点像你的声音,偷偷跑出来看。」

长宜摸摸他的头,道:「已经没事了。你们尽管出来玩没关系,其他人呢?」

小宝指指后面的小巷:「我们在打陀螺,你要不要再学学看?」

长宜还没答话,一直没插口的小珍插嘴道:「哎呀,宜哥哥学不会的,他最笨了。」

「你乱讲!我只是一时没学会而已!」长宜一边被小宝拉着走,一边和小珍斗嘴。徐浩在后头看着,忍不住噗哧一声

笑出来。

「咦?这个大叔是谁?」两个孩子这时候才发现他似的,颇有戒心地盯着他打量。

徐浩本来身形魁梧,再加行军途中不重仪容,脸上冒出不少胡渣,头发也乱糟糟的,确实看来不像好人。

「是我朋友,以后会变成这个国家的主子吧。大家别管他就好了。」

「哦。」中间那句话显然二人有听没有懂,反正不是坏人就好。

「原来是你的朋友啊,看起来倒像你爹。」

小宝故作老成的评断,一下子把徐浩推进悲惨深渊。

徐浩郁郁地跟在三人背后,才一转弯,便见十来个孩子一起冲过来,口里喊着「宜哥哥」,潮水一般把长宜掀翻在地

一伙人嘻嘻哈哈打闹了一会儿,又回去继续比赛抽陀螺。

看长宜一脸不敢领教地到自己身边席地坐下,徐浩笑道:「你还是不会玩陀螺啊。」

「我以前就不会了,现在更没指望。」长宜不怎么在意他的嘲笑,指着玩得开心的小宝他们说道,「这里每一个小孩

家里的遭遇,都够说上三天三夜的。若是你让他们长大之后,依然受父辈的苦楚,我不会放过你的。」

徐浩看着瘦骨嶙峋的幼童们,凝重点头。「我知道。」

「他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更不能选择国家的君王,只能在注定的路上挣扎求生。你也是苦过来的人,应该会懂得

将心比心,我真高兴你来。」

徐浩默默揽过他的身子,长宜僵了一下,终是把头靠在对方肩上。

「你当时并不知道我会来吧,如果是你不能信任的人先到朝阳,那怎么办?」

「先看看情况,真不行大家就一起死好了,鹁鸪虽然笨笨的,应该还有办法做到那种程度。」他认真说着,随即摇头

失笑,「我果然没有做君王的资质。」

「资、质?」徐浩僵硬重复这两个字──这高深的两字从他口中说出,似乎有些不搭调。

「嗯,桑高说的。」

果然出自别人头脑。「桑高是谁?」

「住在附近的一个朋友。三个月前,鹁鸪不见好几天,我硬着头皮从宫里出来找它,没走多远就差点被弄到柱国府里

去,亏得有桑高帮忙。后来我从他和王婶、刘伯那边听到很多事情。那时候刘伯的孙子──就是那边的小虎啦,他吃

野菜中毒了,家里又刚因为有棵长得不错的大树,被宫里的人一通毁墙拆屋弄得无家可归,自然也没钱看大夫,我就

把带出来的小玩意儿拿去当铺卖了付诊金。发现那些东西很值钱,后来又拿了一堆出来卖。那时候桑高指着我的鼻子

骂一点都不考虑他们的处境,说我是在玩富家公子的怜悯把戏,腻味了就拍拍屁股走人,还得他们收拾残局,最差劲

了。」长宜有些委屈地苦笑。「明知道我没什么恶意,他还总是凶巴巴的。」

「你活该!」徐浩朝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把宫里的东西随便拿出去当,被发现的话你是没关系,真正在用钱的

他们就惨了。」换作是他的话根本懒得骂,直接能离他多远就多远。

长宜吃惊的张大嘴:「你一下子就想到了,为什么我没有?」

徐浩撇撇嘴。「可见你没有资质,那位桑高说对了。」

「就算是事实也不准你小子这么说我!」长宜踹他一脚,顺手帮小虎把抽飞了的陀螺丢回去,又继续说:「我给他们

送钱,也让鹁鸪帮忙,把那些坏人一个个摔断腿弄坏了胳膊之类的,至少能撑一段日子。明知道治标不治本,但是再

多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就算废了现在这个皇帝,另外立一个听我话的,我也只会告诉他要对百姓好而已,

别的什么都不懂。我真的很没用。」

「不是没用,你只是没有这方面才能而已。」徐浩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说实话我也不觉得自己有治国的本事,

为什么你认为我可以坐那个位子呢?」

「桑高从朋友那里听过你的一些事。说你率领的朔州军一路对百姓和田地秋毫无犯,轻徭薄赋惩恶锄奸,很多地方都

是不战而降,比其他趁火打劫的义军好上太多。所以他也觉得看来看去,你们算合适的。可惜徐浩这个名字太普通,

我不太确定,否则就可以跟他炫耀那个是我的兄弟了。」长宜跟他做个鬼脸。

「这位桑高是做什么的?」徐浩起了好奇心,这样的风尘异士,或可委以重任。

「他──」

「喂喂,外面乱成一团,你小子竟然在这里谈情说爱?」声到人到,徐浩只见一条粗壮大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着

长宜的头就是一阵猛敲。

满脸横肉的男人三十出头,明晃晃的屠刀在阳光下分外明亮──而胆敢敲打凤凰君大人尊头的凶器,正是刀柄。「好

小子,今天才出太阳,都阴多少天你倒是说说看!我媳妇儿每天叨念衣服晾不干,听得人耳朵长茧,你以后给我天天

出太阳,明白没有?」

长宜喊着痛躲到徐浩怀里。「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鹁鸪竟然会这一手的啊臭桑高!还有,两个男人才没什么好谈情说爱

的,你给我搞清楚!」

桑高?

徐浩当下呆住,一时间颇受冲击。

原来,风尘异士并不一定是文质彬彬、飘逸潇洒的哦……

第三章

大军从京城主干道进入,并未与小巷中二人相遇,等到鹁鸪飞回来催促时,时间已到正午。

鹁鸪自称奔波劳累,耍赖不肯给他们乘坐,长宜只得和徐浩一起走到皇城,幸而路程并不太远。

此时大街上渐渐有了活气,看完热闹的百姓互相述说着方才所见,毫无受惊之色。还有商家迫不及待开始张罗买卖,

言道突然来了这许多外来客,该有生意可以做。

长宜看看一脸新鲜到处张望的身边之人,心道桑高说徐浩治军有方,确非虚言。

皇城守卫已换了义军的将士,徐浩约略问了,知道禁军几乎未做抵抗便即归降,正待温言慰劳几句,高大城门发出沉

闷的声响,缓缓打开。

宏伟建筑前一望无际的空地上,早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俟二人一出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号瞬间响彻天

际,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饶是之前便想过若打进京城,自己十九能称王称霸,到真见到这般情形,徐浩却一时懵了。

长宜用手肘戳戳他,轻声道:「喂,你在发抖。」

「废话!」徐浩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地低斥,「他们不是在拜你,你自然没感觉。」

长宜自鼻孔哼出一口气来,不屑地道:「炫耀!」

说归说,还是悄悄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

「你还不快叫他们起来?人家怕是跪到腿都麻了。」

徐浩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平身」二字才从记忆深处挖出来。正在宽心之际,一声更大的「谢主隆恩」又把他吓了

一跳。

眼光扫到最前头窃笑不止的蒙思定与顾时庸,虽知道他们是好意安排眼前这一切,还是忍不住抱怨:事先说一声总不

要紧吧?分明是故意耍他来的。他走到二人跟前,低声道:「喂,戏演完了吧?你们给我起来!」和搞排场相比,大

批人马赶快安顿下来要紧,军纪也要重新申戒。

二人立刻站起身,顾时庸不满地道:「我们本来还准备了你辞让再三,众人固请的桥段,谁知道竟然这么爽快应下来

,把场面搞得这么冷清。」

蒙思定也跟着摇头叹息:「肯定会落下话柄,给人说你迫不及待的。」

「本来就该迫不及待!」长宜扔下一句,拽着徐浩埋头就往里冲,「我带你去洗澡。」

「我还有事──」

长宜把手往顾时庸二人一指。「他们那么能干,就让他们去办好了!臭到凤凰都嫌弃你,这个还不是一等一的大事?

徐浩不忍拂了长宜的好意,跟着他在自动分开两边的人丛中奔跑,中间只来得及回头朝部下看几眼,示意他们自己处

分行事。

顾时庸注目二人背影,突然说:「看来有人觉得咱们欺负人。」这孩子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出去兜了一圈,回来就呵

护备至了,看不出老大平时木讷的样子,对付小心眼的美人还挺有一套。

「啧,他每天叨念的小馒头,怎么瞧也没半点馒头的样子嘛。」倒是来头比头更大,估摸着不好相与,老大可别被他

带坏了。

「静观其变吧。」好生侍奉要紧,那位凤凰君的态度,可是关系到人心向背呢。

长宜拖着徐浩一路跑到目的地。

「这里是皇帝的澡堂?」徐浩面对眼前热气氤氲的华丽宫室,频频咋舌。

长宜也在打量室内摆设。「是啊,他一个人用的,我也第一次进来,托你的福。」

「一个人洗澡,何必弄成这个样子,劳民伤财的。」

徐浩嘀咕着走进浴池,身体的疲惫随着柔波荡漾不断消除,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皇帝老子就是会享受!

「三十里外的覃山有座温泉宫,皇帝不高兴泡个澡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所以花了三年时间,好歹把这水引过来了。

小珍小宝的爷爷和大伯,都死在这场工事里。水里浸了灵芝雪莲之类的药材,每日更换二次。皇帝鼻子很灵的,上个

月刚有宫人因为忘记换第二次,被砍了头。之前还砍过多少颗,我就不清楚了。」

「真是荒唐透顶。」

面对他的评价,长宜只是低下头,有些觉得无趣地道:「荒唐的事,总多得紧。」

宫内宫外,每天都在死人。这样看下去,自己心中的激愤,也总有一日会变得麻木,然后就变得跟住在这里的大多数

人一样,只知道及时行乐、醉生梦死吧。

长宜蹲在池边,玩弄着不知花多少心思才使之四季盛开的兰草,静静说道:「这皇宫里的每一个地方,大约都能让你

大呼荒唐。你以后要住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但是,你得承认,泡在这里真的很舒服。不仅这里,皇宫里的吃食、

器用、宫人服侍、美女邀宠,都能让人打心眼里感到舒服。也许过不多久,你就会觉得这里的每一件荒唐事都理所当

然。你是浴血拚杀才得来的宝座对吧?这样的话,确实比我家那些人更有底气享受这一切,真好。」

许久没有人出声,久到长宜以为他已经睡着。这时只看得清身形轮廓的水池那一边,传来徐浩的低笑声。

「真是一时一刻都不准备叫我放松啊,凤凰君。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自己现在泡的不是温泉,而是血海了。」

「要这样想,也未尝不可。」知他明白话中之意,长宜沉郁的脸色转为柔和,声音里的清冷尖锐也平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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