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旁观她入洞房,成为母亲;旁观她深闱中永不属于他的泣笑,最终旁观她入殓。这是一种可以想见亦永不可想见
的刑罚,他背负至此,那女子的低眸吟笑都还仿若昨昔。
“他在会主大人与絜士那老贼开斗之后就一直说保持中立,说两个都是他的后辈,没理由偏向哪一个。但是如今会主
大人出了事,秣陵的担子撂在公子肩上,他却是不能不管的。那是她的儿子。我估计丹朱那死脑筋里一想到夫人在世
的话将如何求他保护她的亲子,人就要纠结死了。”
“他到如今……还没释怀么?”拂着一尘不染的茶几,疏伦脑里根本画不出风流儒雅的丹老公子撩起他那吴带当风在
这里一遍一遍拭着桌案的样子。那时他眼中该是何种神色呢?
金屈卮冰凉的一笑。“废话。两年前夫人病逝,其实是否当真病逝谁知道呢?生于武家之女,不能独当一面,连死也
不知怎么死的。是男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吧——如果在她身边的是我,便能保护她。那时他若没有畏头缩尾,夫人
随了他,便不会有如此不堪的结局……我估计他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些自责了。”
——如果再有第二次机会,他又会如何呢?
疏伦百无聊赖的一个一个抽屉开着玩,不过其中多半空空如也。连灰尘也打扫得干净。所以他更无聊,习惯性的开到
窗边妆橱的最后一个抽屉,他停住了。半疑半试探的从其中摸出一卷画轴来。金屈卮不知看没看见他在做的事,但并
未出言阻止,于是他便展开画轴。
好像每个俗套苦情的古言到了中段都会出现得那样。画轴展开,其中孤零零的工笔描摹着的果然是一个女子。女子折
梅而立,披着淡青的斗篷,一身长衣只是郁淡的底子镶了暗花,如晚季的海棠,只香不艳。她碧眸低垂,非嗔非喜,
自有一股安淡的动人。海蓝的长发半垂半绾,真如,鲮鱼化就,美得虚幻。
疏伦若不是先听乐金屈卮讲故事,见到这画的第一反应,绝对会是另外一个人。
——如若再有第二次机会,他会如何呢……
这是三日前,疏伦与金屈卮甫至此处时,二人的对话。
而如今,他们已在这宁谧而僻远的村舍中,避了三天。
快到正午的时候,院里的鸡才打鸣。那时窗棂都被日光晒得有些暖意了。这小小的村舍在冬日里是向阳的,所以到了
中午头稍稍开了窗反而放进些暖意来。金屈卮有些不耐烦的拎了包谷子大步迈出门去,往外头一撒,那聒噪打鸣还自
以为自己起得很早很雷锋的公鸡当即就不叫了,咯哒着蠕着一身肥肉跑来啄吃的。金屈卮掐腰在门前俯视,眯起的眼
睛里已经预先将它透视成“红烧鸡腿”“白斩鸡”“油焖香鸡”等境界。
金屈卮是在第二天的正午过后才知道原来这屋里还养了一只鸡。且还是早上不打鸣直到中午才睡醒开始乱叫的极品懒
鸡。他曾对着它饱满的体型表示动机不纯的惊叹,得到饲主丹朱正经的否决。
“可不准打他一身肥肉的主意啊!我养膘了它是为了叫我起床的。”
其大言不惭程度,让素行良好,生活规律得像一只准点闹钟(好吧那个时候能没有这种东西……)的金屈卮瞠目结舌
。
……总有一天炖了你。连你的饲主一起。
金屈卮心中赌誓,回头进屋准备收拾餐桌,随即身形微微一顿。
“啊,你起床了?公鸡打起来的么?”
淡淡一笑,刚从屋里撩开门帘出来的兰昭摇头回应。“啊,不是……我早就醒了。”
他看上去似只抹了把脸的样子。连发也未梳,就这样散散的斜绾在肩头。半开的门帘打了半面阴影在他脸上,苍白于
是不如前几日那么刺目了。他一身素白里衣,夹衣尚披在肩上就这么走出来,也不怕冷。金屈卮见他步伐仍有些轻飘
,似体质扔虚,便劝道:
“你还是在回床上躺两天吧。反正不着急。这两天追缉正在风头上,我们伸头反而被提个现行,按兵不动为好。”
“谢谢金前辈关心,但真的不用。”兰昭笑笑,仍带病容的面上便有了几分血色。“已在床上躺了三天,人都快发臭
了。前辈们的忙也帮不上……实在惭愧。”
——能有什么忙?不过就是山上摘菜回来洗菜炒菜,抹桌子抹椅子抹茅厕,你要是出来帮忙……金屈卮脑中自然而然
冒出兰昭头围布巾腰系围裙做着如上活计的样子,狠掐大腿才不至于大笑出来。他严肃的咳了一声。“哪能让公子干
这些粗活?那真是折我们的寿了。”
兰昭只是微笑,也不置可否,其实比这粗多少的活他两年前都干尽了,也没什么。回来住后不知为何大家都当他是娇
生惯养的大少爷了。他自然不知道就他那么一张皮相,也就是达敕尔部落那帮不解风情的马将会将他糟蹋在粗活上。
三日前,金屈卮与疏伦二人在这里等到将入夜,才见丹朱背着兰昭进来。问他人怎么样,他转转眼珠说他也不知道。
要是扛不过今晚上就挂了,那街上随便揪个小破孩权充作会主公子算了。贿赂一下见过公子面孔的几个人,立个傀儡
会主,以后就找几个会中资历较老的前辈在后头主事呗。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兰昭不忍心让他们随便荼毒人家村外的小破孩,熬了一晚上,其间伤口发炎引起高烧,半夜三更还
几度咯血,弄得丹朱一步也不敢离开,就在他床边站着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公鸡打鸣的时候,烧才终于退了,人也
安定下来。
丹朱看起来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见他没事了,还是终于可以蒙头睡觉去了。当即就自己钻到自己房中让金屈卮代为
照看着。屋里不一阵就呼声震天。所以到了午后兰昭醒来,便是从金屈卮处得知了有关父亲失败的详情。、
在说到鲁庚战殁时,金屈卮斟酌了一下。然而想着早说完说都是说,不如现在说,还有时间让他缓一阵,便也直言了
。幸而兰昭倒没表现出忧急攻心的样子,只是微微一怔,然后许久的沉默。像等着一粒毒从口中一直化到五脏六腑,
待心肝脾胃都被牵着一起痛了,他才淡淡开口,带着一股麻痹的怔怅,说了一句:“是么?”
金屈卮没有接着问他关于继承会主之位的事情。他觉得在这个少年此刻的身体状态下能承受的,这么多已经是极限了
,便劝他好好休息。自己退出了屋子。其实他是否依言休息了呢还是一夜鳏目未眠呢他并不知晓,只是第二天再进去
看时见他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到了中午还进了些饮食,遂放下了一颗心——至少不必上街去拎小破孩了。
金屈卮抹着桌子,头也不抬。“过会姓丹的就端午饭过来了,公子若觉身体还成,便一起吃吧。”
——丹朱前辈做饭?兰昭一愣,觉得这才叫不可思议。随即有点担心,不会把酱油和墨弄混吧?他想起来便垂首轻笑
。
金屈卮见他笑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提了抹布转身要进厨房投,顺便也嘲笑丹朱一句,他刚回身却听兰昭在背后静静
一句。
“金前辈——继位之事,我考虑好了。”
诧然回头,正对上兰昭一双澈然坚定的眸子。
“我做。”
第三十五章 欢颜
金屈卮身形停下来了,他缓缓转身面向兰昭,一双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公子,这并非儿戏——”
“我知道,正因这并非儿戏。”挑高了半度,打断了金屈卮,兰昭目光不闪不躲,其中洞彻,千里一泻。“我才说会
主之职暂由我来做。”
这样大的口气,并不很像兰昭一贯讲话的风格。
他对敌之时倒是言语字字如针,针针见血得相逼,然而对自己人讲话,他却是极尽谦恭,便是如何眼尖的前辈也瞧不
出他的底子。
这一次,他却是这样妄自尊大了,说得这般掷地有声。
那便不是妄自尊大了。
是说到做到的决心。
金屈卮第一反应不是怀疑他的实力,也不是嘲弄他的不知天高地厚,而是——这个孩子,哪来的如此决心?
据他所知,兰昭并不是有任何谋位野心的人。他甚至散淡得像刻意在规避这些江湖事。于私情,他不该自愿即位,而
为质十年,便是他身为会主之子,恐怕对千嶂会也没有什么感情,更没有什么子承父业的责任心。且在那样的幼年便
要因“为会中太平”而去异乡为质,日子定然悲苦,他就算憎恶千嶂会,也是情理之中。他又怎么,又如何,又需要
怎样的情绪推动,才能下如此决心?
“这全然是一个局。布置给父亲,等他跳下去的局……”不等金屈卮开口问,兰昭已是说下去了。“金前辈可曾认真
想过絜府那场败落的奇袭?为何,那些主和派百官都在场,却这么及时的被一起救下?这难道只是随机,只是巧合么
?……兰絜之争,本是千嶂会内部之事,就算打起来,也是内讧,直至解决之时规模都小的很。然而达敕尔若插上一
脚,那么事情便大了。千嶂会与达敕尔部落鹬蚌相争,谁是渔翁坐收最后之利?金前辈想必能料到吧?”
金屈卮猛的恍然。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深思过其中玄机,只是得出的结论让他不再敢断言。看来兰昭与他意见一致。那
么多半是料对了。
“朝廷……”轻轻说出这二字,金屈卮紧紧皱了眉,“那群苟安派……”
“正是。”兰昭点头,“如今我若不即位,千嶂会一盘散沙,必定完蛋,而父亲多年苦心经营的在野义军群龙无首,
也会土崩瓦解……这个国家,若连这一点血气都湿了,还有什么明日。我不看父亲之面,却不能不认他的执念。”
兰昭垂首,目光长长垂到地上。
他可以无视父亲——那个从来未曾施舍过他父子之情,只顾他宏图霸业的父亲,他也可以无视千嶂会——武林如何又
干他何事?但他不能无视这股意志,与信念。
为人者若连这也失去,还何谈为人?
“金前辈,我听闻父亲一派留在秣陵的弟子已避入五堂之下,是这样么?”兰昭抬头看向金屈卮。金屈卮点头,江南
五堂,原尽归江南慕容世家所管,后来慕容世家被千嶂会击垮,五堂便入了千嶂会旗下,然后六年前一起叛乱,这五
堂面上已集体叛出千嶂会,不为人知的私底,江南五堂却是作为兰疆所集结地抗金义军物资补给供应之地,暗中一直
支持者千嶂会的抗金活动。
“既如此,我若欲集结他们,或调集人手,要如何传信?”兰昭有些忧心,总不能大摇大摆当面去说吧?金屈卮却一
摆手。“这你不需担心。有老铁在,什么信怕传不到?——这三天里,会主大人的情报点被端了五六个,然而铁镞板
的耳朵,自不是这五六个情报点便能抠聋的。他要传的话,只有月亮上传不到。公子大可放心。”
这话虽然说得夸张,然其本质却是可信的。兰昭轻轻一笑:“如此便好。我不日便将下第一道令,届时请铁老前辈定
要协助我,晚一分不行,早一分也不行,既然朝廷那些主和官巴不得我与达敕尔部落开战,那我便开战。但亦不能让
他们消停。备战达敕尔之前,当务之急是离间絜士与他背后的官场势力。”
“离间?”此时的金屈卮已是全然忘了擦桌子了,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凑到兰昭跟前。“絜士与那群狗官狼狈为奸
,卖国卖民,已不是一天两天的羁绊了,离间二字说来容易,问题是如何?”
“呵……”耸肩一笑,兰昭双目弯得愉悦和婉,“托三荒楼主之福我三日不能起床,这伤也不是白受的,不是么?”
这话让金屈卮恍有所得。
背后便在此时传来了吆喝声。
“饭来啦饭来啦!小金让桌子——”随着吆喝,一手两个盘子做投降状的丹朱便一路从厨房飘了过来,似乎足下蹑了
轻功,衣袂都跟着翩翩起舞。兰昭这才算是亲眼见了丹朱下厨的英姿,居然还真就穿着他那平素一套古袖长衫,甚至
都不换一套颜色稍深点油溅上也看不出来的,依旧是白衣飒然。但细看过去,却真是一滴油都没有,全似崭新。
厨房里头,疏伦探出张脸来,满是黑灰,只剩一对细眼还在乌溜溜的转,指着丹朱大骂:“喂!就你自己装潇洒去了
,最脏最累的活都找我干!你要是来生火还这么白衣飘飘我他妈就叫你爷爷!”
“你就是该叫我爷爷!”一不小心别人就会忘了他年已近花甲,要时常提醒才成!丹朱回头白了胡疏伦一眼。
“你们啊……”在公子面前收敛点成不成,金屈卮刚想这么说,却听身旁的兰昭再也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
丹朱将四盘主菜摆上桌,袖一拂就要回去端新的,听见他笑,很狐疑的凑上脸来。
“小兰公子你笑什么?可千万别迷上我琴棋书画柴米油盐样样拿得起的才华啊!”
“不,不是……”其实兰昭也说不出来为何要笑。只是觉得很好笑,好笑得让他全身都发抖了。他自小生活在那样的
阴霾中,几乎已忘却如何发自内心的去笑,而回到会中又是处处都要讲究礼节,所以他从没笑得这样厉害过。
他一开始以袖掩口地笑,不希望在前辈面前失了仪态,最后掩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索性笑出声来。她撑着桌面,笑到
胸腹的伤都被牵动得疼起来,他抚胸皱眉,却还是止不住的笑。
丹朱,金屈卮和疏伦,三个人全都被他给笑傻了。
他们不是不知道兰昭那不易动情绪的个性。因此见他笑成这样,比他本人都惊讶。
——为什么呢?兰昭自己也不知道。
这把暖阳,这片山景,这叶小房,这一桌菜香,这一屋烟气,这些……或戏谑或沉闷或口无遮拦,却都对他坦诚的关
怀的……人们。
美好得简直不像真的。
又自然得可以让他安心倚躺下去。
他其实并非从没有过任何让他想要发笑的时刻啊。即使是在蒙古时,也是有的……然而每次想要提唇的时候,每次想
要放声的时候,他便觉得害怕,好像一笑,那些欢愉与美好便都要没有了。实际上他们也的确很快就会没有了。黑暗
与苦难总是恒久的,让他不敢大意。
好像快乐对他来说便是罪责。他若是快乐了一刻,便要用几世几年的痛苦去偿还这一刻。这样的循环,他已经够了。
他怕他终生都偿还不起。
开怀的笑容什么的,忘却已经好久了啊……
兰昭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他还记得,要如何去笑。
“抱歉……失礼了……晚辈……”
他不好意思抬头去看那几位前辈的脸。——他们一定连鼻子都要扭曲了吧?被他吓得——兰昭渐渐止了笑,又满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