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低估了你。”吉生看上去倒似毫不在意。“你两指头虽然只夹住箭尾巴,到底还是缓了缓箭势,前半截箭头入
体,恐怕也没射中心脏吧。这一箭算我失手了。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吧?”
他说着,向鲁庚身后递了一个眼神。
鲁庚即刻回头。
厅外的战局,让他吃惊得险些没有稳住身形。
厅外,其实已没有战局。
有的只是马。铁马。
铁马半卷了瀚海冰河的沆砀契阔,风驰电掣的袭一身黑云,越过一片卑微匍匐的尸首而立。
——达敕尔部落。
那些险境中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如今捡回一条命,也不知是怎么捡回的官员们,如同惊弓之鸟般战战兢兢的立在高大
的人马之间,好像横竖找不到一个着脚的位子。
看都不必看,只这迅雷不及掩耳的顷刻,他带来的人便应已非殁即遭俘。
如同他本可以杀干净这些狗官一般迅雷不及掩耳。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与达敕尔部落实力上有大多差距。因为此战是在周密计划之下奇袭民居,且探知详细絜士府中的警
备状况,所以只派了在此等警备状况之下呈压倒性的战力。然而达敕尔部落的登场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约三十名
武艺在江湖中属中上等的千嶂会弟子,对上约两倍于其人数的达敕尔部落马将,败落几乎是必然的。
而败落,便意味着——身败名裂。
四脚着地,整个人一屁股坐在门前的丞相,因惊恐而扭曲的面部终于在确定化险为夷后逐渐缓和,而高度紧张而绷紧
的神经也因瞬时的放松而崩溃,他几乎是破口颤声,唾沫眼泪乱溅的指住败落的一方:
“大……大胆!简直是大胆!造反了……这是造反了啊!何处贼人!你们究竟是何处贼人!造反了……造反了……”
估计他那因恐惧而屁滚尿流的小脑瓜还反应不过来救驾的是何人,光知道嘶吼“造反”去了。
鲁庚回首望了望当朝丞相的丑态,冷冷的,绝望的笑了。
——这便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他所脚踏的国土,便是掌握在这样的人手中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与那些同伴的守卫都显得荒唐可笑。
他顺手勾起那截被他弹在地上的箭杆,饶有兴趣的把玩。他已没意思去知道达敕尔部落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了。因
为知道了,也不能挽回什么。他只是笑着,向吉生抛去一眼。
“你……知道自己如今所站的是何处么?”
他这句话问的虽然轻而弱,却是字字清晰的。倒是将吉生问得一愣。
男生将眉头轻轻皱起来。“你说什么?”
“你见过荡到半空,奋力想要更高,却依然触不到云脚的秋千么?你就在那里……”依旧带着淡青色的浅浅笑容,鲁
庚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吉生一眼。“莫忘了……荡高的秋千,下一步,就是要坠落下去了……”
然后他突然反手,箭杆向着自己的左胸,狠扎下去。
吉生的眸子倏忽间瞪大了。
那个带有意味深长的冰凉笑容的青衣男子,已经倒下。
血色稍有迟疑,便在地面开出好大一滩。
絜士戴着满脸愕然的惋惜望着这个年轻后辈的胸膛渐趋失去起伏,而他的面具,仍在脸上。
——到死也没有人记住。他真正的模样。
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什么秋千索,什么半空,什么云脚与坠落!!
吉生仍旧瞪大着眼睛,依旧迷茫着面容,仍旧希望从那淡然的唇齿中听到更多,然而,他已死去。
一切的预言,似乎落到纸上之前便已戛然而止。
横遭截断的命运,不可谙知的谶语。
——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吉生感到一阵烦躁。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一切都应按照他预想的发展——他们收到芳菲尽的消息,称兰疆将冒充金
国使者奇袭絜士府邸,干掉絜士顺道捎着主和派的几个重要官员。是以提前于府外设好埋伏,准备以救世主之姿从天
而降。
他们的确以救世主之姿从天而降了。
他们的意图也达成了。
那么他便是胜了,不是么?
他既胜了,为何还要考虑这么多?为何还要那么在意一个死人的话?为何还会有……这种空虚感?他到底算是什么?
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吉生不能理解。自从继承首领之位以来,他便习惯了。一刀一剑,没有不可解决的事。只要是胜者,什么东西都可以
掠取,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不,不是从继承首领之位开始,是从这个世界鸿蒙初辟,便开始了。这就是世界的规
则。胜者便是规则。
跨过鲁庚已冷的尸身,吉生站到絜士面前。
——还差一步成功。在那之前,他不能动摇。
吉生死命去驱逐脑中那些莫名的不祥心绪,躬下身子,对已无力还击的千嶂会主附耳说到:“会主大人,请您向您的
人与同僚宣布,我达敕尔是是事先与您结盟,今日应您之请前来支援的。达敕尔部落与您乃是友军关系。同力对抗反
贼兰疆。”
絜士本已想不清达敕尔此来,所为何事,是敌是友,然而听到吉生这么一句,整个人僵了一僵。
“什么?你让我如此宣布……是何意思?”
其实他知道自己并不处在一个可以问问题的立场上。如今他重伤之身,非达敕尔首领之敌,而达敕尔部落救援及时,
如天降神兵,局面早已被他们把握住了。絜士即便并不知达敕尔部落平白出手是何用意,且直觉里便不信任这平白而
来的援手,却说不出什么来。
虽然从兰疆手中死里逃生,却转身落入了达敕尔的虎穴中。
吉生的唇就贴在他耳畔,男孩子清新的呼吸撩在他耳边,有莫名的涟漪漾过心旌。只听吉生道:
“意思和字面上差不多,就是说我想与你结盟,你给我一个在秣陵的依靠与情报源,我给你我的兵力。你要拿兰疆,
我可以全力助你,但同时你也要全力以情报与人脉掩护我——我供人,你供地,就是这么回事。”
絜士挑眉,定定的看着那蛮族首领。首领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直视他吐出两个字:“理由?”
“我们今后合作的日子还长不是么?”吉生提唇,漠然清雅的笑容如白莲绽放,美好得不可一世。“可前头的大人们
都累坏了,今日赶时间,你若不宣布,那么我宣布,不过如此一看,就像是堂堂絜会主是我的傀儡了。”
——别无选择。
絜士看住这首领的双眼,那眼中意志决然分明,丝毫不与人余地,不给人喘息之机。
这个年轻的首领是抱着必胜之心而来的。
扮作救世主,顺手捞起了这班庸官的性命,不过为了这一句不可否定的“结盟”。
达敕尔部落怎么可能就这么单纯的与千嶂会结盟?
暂不说他们可是千嶂会君临武林后最大的死对头,单是从未踏出过玉门关的他们首次南下,还颇具礼仪文明的提出结
盟,能促成他们这等进化的原因,便绝不单纯。而不知此原因为何,便是对絜士最大的不利。
可絜士分明知悉这个不利,却不能拒绝他的结盟。
达敕尔首领的威慑很有力。丞相与朝廷命官在絜府中险些丧命,这对于絜士来说绝对是大祸一件,而救兵如神,从天
而降,若揽成絜士的人,便转成大功一件,因此吉生开口,絜士否定只能转功为祸,没有好处,但由吉生开口——自
己傀儡身份便定,更没好处。
这盟约,当着主和派诸要官的面,还真是结定了。
他现在,也已不想知道,达敕尔部落从何处得到,连自己也没得到的情报。
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个首领筹划此时多久了?他将全局究竟把握到了什么程度?是否消息的走漏,也在他的计算之中
。
多思无益,他按住伤口,艰难的撑起了身。
门外,铁马伫立,纪律井然,而官员们也渐渐从七横八倒恢复了当官的仪态,都不约而同将目光半带责难,又半带依
赖,矛盾无比又整齐划一的投向絜士。
——就这么说吧。先行一步是一步。
他慨然长叹一口气,提起胸中残聚的一丝力,向他们扬开了嗓音。
第三十三章 斩龙首
絜府突袭失败,兰派罪及谋逆。
刚从三荒楼讨价还价回来,几乎以完胜姿态坐在书斋里品墨喝茶,此时此刻听到这种消息,如何能让人立马接受?—
—金屈卮即便在听完老轩主轻弹漫吐着余烟的叙述完其中详情后,仍旧觉得自己是在听书,而书中人,活在与自己全
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世界。
——没道理……实在是太没道理了!会主大人周密的突袭计划,究竟是如何败露的?又是三荒楼么?
不,不可能。这个猜想很快就被金屈卮自己否定。今日与那楼主一通长谈,被公子逼到极处时,那个笑面虎瘸子是当
真在慌。若然他手中还有这样一张大牌,他没必要忙不迭借自己的身体去下相思相杀蛊。再者,他的交易对象一直是
絜士,此次情报,却是絜士不知,达敕尔部落得知,这才是最离谱的地方。
如果这散情报的人意欲助絜倒兰,那么直接卖情报给絜士不就好了。然而这次他们却是瞒了絜士,卖情报给达敕尔部
落——达敕尔部落已然南下,逼到秣陵门口,这一点本身就够让人惊喜的了,走漏风声者显然知道内情,暗将此情报
输给达敕尔,引着达敕尔去助絜倒兰,又一举在宋金两国面前揭露了兰疆的造反——这简直像是设计好的一样。
设计好的,让兰疆一派与达敕尔部落起冲突,让兰疆一派在还未握住整个千嶂会之前便身败名裂到处鼠窜,这并非意
在除去兰疆,而是让兰疆与达敕尔两厢消磨,一口气除去他们双方。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絜士也是棋子一枚。
金屈卮越想越深,深到呷一口茶,也涩得品不出味了。他一皱眉将茶叶吐出来——他几乎已经可以料定,这背后设局
的究竟是何人。
“老板……事已至此,他怎么办?铭石轩恐怕已——”“保不住”几字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金屈卮低头。他记得他
初来此处,眼前的老者那时还尚有几丝黑发,见他进来,根本不打招呼,只是自顾自低头擦着他的书架子。那书架一
看就不是什么值钱货,又不年轻了,立在那里很是蓬头垢面,他便这么敝帚自珍的擦,一心一意一丝不苟,仿佛手中
这敝破蒙尘的老书架,便是他的全部信仰。
金屈卮不知道老轩主是何时,因何由而呆在千嶂会的,然而这间老书斋对他的意义,他多少还是懂的。
老者卡着烟斗上的灰,浑浊的双眼抬也不抬,只是眼神一丢:“丹老弟方才也说过了吧?你们也不宜久留,估计追缉
的兵马上就查到这里了。趁现在赶紧走吧。”
没再多一句话,老头子拍拍手上的烟灰,就站起身来,离了茶桌,再度坐回那柜台中,开始打起盹来。午后的日色照
进来,这一整幅画面显得格外安详宁谧,疏伦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估计以为这老头子要书要房不要命是很酸腐的书生
观点,金屈卮却不推辞,干脆的起了身,道了句“好,我们知道了”然后深深鞠下一躬,向着柜台,眉目都没在俯身
而下的一片阴影中。
“老板保重,我们走了。”
话毕,二话不多说,拉了疏伦就走。
疏伦有点反应不过来,一边被他拉着走出书斋,一边还往那里头指。“哎等等,就真的不管了吗?——那老爷子,就
真的不管了吗?”
“你给我看清楚点吧。”没有回头,金屈卮只是沉声道,留给疏伦的一小半侧脸,苍白而吝啬如一张缄言的口。
“那是真正的宋人的模样。”
书斋之中,老人哼着已有了几分睡意的戏曲,自在地浸在阳光与黑暗俱不插足的空寂里,苍老的脸上满是坚贞不催的
平静安详。
一张宋人的面孔似乎永不会淆乱,扭曲,碎折。
而与此同时,只身前往茶馆的丹朱很得意的找对了茶馆并找对了房间。
他十分不害臊的在心里夸赞自己。虽然上了年纪,但方向感一点也没变差嘛。比某只黑眼圈闷骚要强多了。他一边这
么想着,一边哗的拉开了门。
然后他便怔住了。
方才自吹自擂的成就感一瞬间消失无踪,如今他只想喊一句“不好意思找错门了”同时踏云蹑到金屈卮眼前抽他两巴
掌:“你这家伙怎么记得地址,这是开得起玩笑的吗!?”
——因为屋中的,分明是一个女子。
女子倚坐窗台,双目微阖,已浅浅睡去。这本是极素净无奇的画面,夕色也不过就这么稀薄如一丝怜悯般淋洗进来,
照在这女子一席花哨罗绮上,忽然之间便褪尽一切铅华,工笔凝墨似的这么停滞了,一种不可方物之美。
丹朱生性爱诗酒,爱风光,爱美人,但他也心知如今救人要紧,看美人先放到其次了吧。于是一阵心烦意乱——金屈
卮所说的茶馆分明除此之外别无二家啊!若是他口误了,自己又该上哪找去?
心里这么琢磨着,他急燎燎之下眼不知该往哪放,便不自主的多向那女子出抛了两眼。
也就是这么两眼的功夫,他再次怔住,怔了片刻将拉门咣的拉上。他三步两步走到那女子身前,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鼻尖几乎要贴上那女子光洁的额。
这样像……怎么可能会这样像?
记忆中已干渴,死去多时的一个面容,如被揉烂的残花败蕊,忽又香魂一缕的凝聚了。她在那些幻灭在年华里的情感
深处歌唱,以招魂般的空灵,没日没夜。那一双透碧的瞳与沧海一夕的蓝发,再次那么惊心的盛放在眼中,烟火生逝
般的美好让人不忍卒睹。
——他应该已经忘了那个女人的。那个已死的女人。
——那么为何他此刻反而记起,那女人也栩栩如生的活在自己眼前。
丹朱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这个割裂他骨肉,住进他残躯多年的名字。
他幸亏没有。
因为就在他的声带要振动发声的时候,他猛的反应过来了。
——她是死了的,三年前,他在一群虚意吊唁的人山中,亲眼见她入殓。
——而活着的,是她的儿子。
那个形貌酷似母亲,一样有风华绝代的姿容的儿子。
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阵,丹朱忽的哼一声笑了。
笑金屈卮。这姓金的,也真能搞,为了掩人耳目,居然做出这般让人不下不来台的事,也不知本人同意了没有。
笑自己,想什么呢,那一瞬间,竟有种自己也得到了重生的狂喜。那些喜得神赐的庸人常有的愚思如电如光,流遍全
身,那么欢欣的告诫自己——这便是你的第二次,再也不要放手。
结果,喜得的不过是一具漂亮的空壳而已。
丹朱的笑容渐渐趋于难看的扭曲。一股没来由的,理智都无力否定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对着这个陌生不识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