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喧固执地看着他,似乎铁了心不给他转移话题的机会,那眼神儿太利,割得林子路有点心虚。
“真想听故事吗?”
“嗯,要听全的,不许掺假。”
“行,”林子路笑道:“那先起来。”
“这事儿挺没意思的,你也听听就算。还有,我以前也没跟别人唠叨过,你也不许,明白吗?”
石喧在他旁边坐着,闻言点了点头,说:“放心,特别不让林晓晓知道一丁一点。”
林子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想要摸烟,最后还是止住了,只静静把手交握在一起,眼神深深地,笑容却有些生硬,“
大概挺长的,得从我出生前说起吧。……我妈以前是个医生,在放射科,后来怀上了我,生下来的时候挺健康的,过
了几天才发现,胃发育不全,吃什么漏什么,养不胖。我妈想起放射危害挺大,后来就带我去做了个全身检查。一查
,不争气的地方还有这儿。”
林子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瓣膜发育不全,也不影响,就是容易脱落,我妈想着等我长大点,就让我做修复手术。
其实也挺好的,因为这个,爸妈向上头打了独生子女缺陷报告,才能有了林晓晓。”
“到七岁,我妈才生下林晓晓,那天我爸在外地,听到消息忒开心,赶着回来,路上出了车祸。是雨天,路滑。我妈
半辈子没离开过我爸,因为我们小,一直撑着,后来,还是不行了。”
林子路淡淡说着,不常回忆,所以言语间始终还是有些生疏,他努力回响,脑海中却只剩下葬礼上林晓晓抽泣不止的
小脸。石喧牵住了他的手,他自嘲地笑道:“我带上了林晓晓,小时候的她忒折腾人,我一忙,也就懒得去想什么手
术……”偏头想了想,又泰然笑着补充:“其实吧,也是没钱。”
石喧的手稍稍一紧,林子路抽出来,拍他头,安抚地笑道:“没什么大不了,后来就有钱了。每个月去检查那会儿,
医生说觉得不舒服了就手术,时刻注意着就行。”
林子路说:“现在,我觉得有点动静,就想着,差不多也该整治它了。”
“行了,故事听完,门票钱就不用了,记得帮我顾着林晓晓。”
石喧一直没说话,林子路稍微一挪身子,他又重新把他扑倒在沙发上,动作却很轻柔,“我不能帮你照顾林晓晓。”
“……怎么?”
“因为我得照顾你。”石喧霸气答道。
林子路笑道:“你不上学了?不开店了?我走的看的都比你多,用不着你照顾。”
石喧说:“下学期大四,都是实习,我可以不去,我想跟着你。”
“那也不行,”林子路一个翻身,把他压在底下,似乎摇晃了一下,才缓缓站起来,笑道:“小孩儿安分点吧,别给
我添乱。好好完成我交待的任务,回来了再找你收房租。”
石喧想再说话,林子路却又向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是,又带着些从未见过的压迫。
石喧想,是了,那就是林子路心里那块该死的不让人靠近的地方,所散发出的抗拒吧,简直就像一种本能--他到底
什么时候,才能容忍自己接受别人的伸来的手?
林乐乐早已经醒了,见到爸爸要走,像是知道什么似的,扑上前去咬住他的裤管,不让他动,林子路弯下腰来温柔地
摸了摸他的卷毛儿,把他抱起来,放进石喧怀里。
石喧低着头问,“你去多久?林晓晓明儿就该问起你。”
“……我也说不定。不过,每回都是林晓晓摆我一道,这次该轮到我了。”林子路提着包往外走,脸上竟带了些年轻
人调皮的笑意。
脚步声渐渐远了,门开了又合上,石喧从沙发上蹦起来,脚跟只来得及挪动一秒,该死的铁门却突然开了一条缝,林
子路的脸隐在门外,带笑的声音却清晰传来:“记着,别当跟屁虫,不然我把你剥光了送派出所!”
石喧静静顿住,脚步声终于消失,再也听不到一点,他环顾四周,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无处发泄,烦闷憋得他几乎无
法出气,只好狠狠一脚踹在沙发上,沙发翻了个卷儿,砸到墙角。他抱住受惊的林乐乐,心中的慌乱像野草一样蔓延
,喘了不知多少口气,才终于止住,默默抱头蹲在地上。
七八月的天里,热浪翻滚,太阳近乎毒辣,连树叶就像受不住似的一片片把自己卷起来,看上去病怏怏地。
团团在医院的小院子里踢球,手里紧紧攒着爸爸早上给他的两个硬币。妈妈生病了,很麻烦很讨厌的那种爸爸又忙着
打工,所以没有人陪他玩儿,小球是他唯一的玩伴,团团很懂事,从来不闹。小皮球是以前一个老叔叔送给他的生日
礼物,虽然已经踢了几年,粘线的地方都起了毛边,但是,团团还是最宝贝它。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团团觉得很热很热,心里偷偷想,要是能有一根冰棍吃可好了,凉凉的甜甜的!可是,团团吸了
吸口水,捏紧了手里的硬币,最后还是把那个想法远远丢掉。
两块钱是爸爸给团团买葱花大饼当午饭的。爸爸打工很辛苦,团团不想浪费。
正晃神的时候,小皮球不听话,居然一眨眼朝旁边飞了出去,落进一楼某间开着的窗子里,接着,里头传来“砰”的
一声响,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
团团慌了,怕挨骂,一步都不敢动。过会儿,从窗子里伸出来一只手,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叔叔趴到窗台上,笑嘻嘻
地看着他:“小笨蛋,你的小皮球儿砸我脑门上了。”
“对……对不起。”团团小小声的道歉,眼泪在眶里打转。
年轻的叔叔笑了笑,变戏法似的把小皮球从背后拿出来,在手指尖上转着玩儿,团团看得眼花缭乱,可是那个叔叔突
然把球停了,又塞回怀里,“我脑门可痛着呢,不能随便原谅你。要不这样吧,你去给我买根冰棍吃,我就把球还给
你。”
他自己忍了好多天都没吃的冰棍!团团努力抽着鼻子,把眼泪憋回肚子里,心里一个劲地骂:坏叔叔!烂叔叔!可是
,骂完了,又舍不得他的小皮球。
“要最好吃的那种哦。”坏叔叔又满脸阴险地笑着说,团团转过身飞奔去冰棍店,终于哇哇哭了。
团团小心翼翼地捧着冰棍推开病房门,坏叔叔正坐在病床上等他,看到他撅着嘴走过来,也不介意,喜滋滋地撕开冰
棍纸,一脸满足,团团看着花了他所有硬币的长得可好看的冰棍,嘴撅得更高了。
“啊,这个不好吃,我不想吃了。”
坏叔叔突然皱眉说。
“你都还没吃呢!这个味儿最好!”团团着急了,他的小皮球还在那个坏蛋屁股后边藏着,他生怕坏蛋要说话不算话
,电视里不常这么演呗。
可是坏叔叔很快把小皮球轻轻放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又把冰棍也塞到他的手里,让他拿住,笑着说:“我就不喜欢
这个味,要不,你替我吃了算了。”
团团记着妈妈的教诲,摇了摇头。
“妈妈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不是你买的吗?小笨蛋,不吃我可丢了。”
团团歪头想了想,觉得也是,浪费了多可惜啊,就干脆咬紧嘴里,开心的吃起来。
坏叔叔看着他,一脸笑意,等他吃完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票儿,递给团团,团团用他刚在大班学的算术知识努力
辨认,上面好像写了一个10。真是大票儿啊,团团想。
坏叔叔说:“你请我吃冰激淋了,还帮我跑腿,我的付你路费。”
团团摇头说:“可是你没吃我的冰棍。”
“我没吃,你还是花钱买了啊。而且,路也跑了,路费总不能少。”
坏叔叔一边笑,团团想来想去,老觉得好像没错,又好像有哪儿不明白,小脑瓜子一会儿就糊涂了,还没回过神,坏
叔叔已经把纸票儿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团团嘟嘴说:“叔叔,您以前肯定被骗了,跑腿也不用这么大票儿。”
坏叔叔丁点不介意的样子,笑道:“你要觉得多,就先在你这儿存着,明天再帮叔叔买冰激淋,还要今天的这种。”
“但是,”团团天真地捧着头,“您刚都说不喜欢吃这种味儿的。”
“说不定明天就喜欢吃了。”坏叔叔朝他眨眼。
第二天,团团又蹦蹦跳跳地用叔叔给的纸币去买了他喜欢的冰棍,可是,叔叔还是不喜欢吃,冰棍又落进了团团的肚
子里。今天也花钱买了冰棍,走了路,所以叔叔一算账,又接着存了一张票儿在团团身上。
过了几天,团团不乐意了,趴在叔叔的床边上说:“妈妈说,叔叔对我好,我要帮叔叔办重要的事,不然不能收您的
钱。”
叔叔摸他的头,笑道:“你不是帮我买冰棍了吗?”
“那不算!都是我给吃啦,我想帮叔叔的忙,要干活。”
“可是我没事儿让你做啊。”
“我要帮忙!”团团固执地爬上来,蹭着他。
“……好吧。”坏叔叔认输了,偏头想了想,在团团耳边上说了几句悄悄话,让团团记住。团团努力背着,从床上蹦
下去,开心地跑到门外,果然看到了叔叔说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头发乱糟糟、在隔壁门口猥琐状探头张望的坏蛋
。
团团跑上去,用力扯着坏蛋的裤腿,让他蹲下来,然后凑近去,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叔叔让我告诉你,别每天晚上
蹲在他床头盯着他,要看就白天去看呗。这个大个人了,不嫌丢份吗你?”
石喧灰头土脸地走近林子路的病床,一边挠自己杂草丛生似的胡子,挺羞涩地嘿嘿笑,“这都能被您发现啊?您眼力
真好。”
林子路哼了一声,斜眼看他:“你每晚上被人那么盯着试试,能睡得着算你本事。”
“我……我没想打扰你,就想看看。”
林子路点头道:“行,现在看到了,也该回去了。”
石喧深深拧起眉头,心下一狠,打定注意这回一定不听指挥,一屁股扎进旁边的沙发里,“我不想回去。”
林子路急道:“你就把林晓晓一人丢在家里?她就不会知道怎么了?”
石喧也急着跟他解释:“她真不知道怎么了。我每天用你的名字给她邮箱发信,她这会儿一直以为您在英帝国进修呢
。”
林子路一愣,“林晓晓这么好糊弄?”
“我弄了个伦敦的代理,用那个地址发信来着。”石喧挠了挠头,腼腆笑道:“而且,我信里都是用的一堆大不列颠
鸟语,你也知道林晓晓那水平了,就光顾着乐,其实根本没看懂!”
林子路回想起林晓晓每回读英语时的痛苦表情,有点想笑,却还硬憋着,摆上冷脸对石喧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
石喧诚恳地点头道:“写得确实很难受,跟便秘似的……对了,你放心,林晓晓现在不是一人在家,安全着呢,张小
侠在你家全天24小时当保镖和保姆。林晓晓吃得好,睡得好,养得可肥了。”
林子路面色一沉,“孤男寡女?啊?”
“没!……还有林乐乐。您别急,我特地在他们俩房门口安了警报系统,张小侠要有非分之想,肯定得立刻被五马分
尸。”
“……林晓晓这会儿应该早给拆了。”林子路叹了口气,问:“你真不回去?”
“真不回去,死也不回。”石喧梗着脖子。
“那行,”林子路认输似的摆了摆手,低下眼去,突然短短笑了一声,朝他道:“不过,在这儿,你还得每天给林晓
晓写信。”
“一封也不落!”石喧跳起来,乐滋滋地在林子路脸上打了个奔儿,胡子扎得林子路直痒痒。
到了夜里十二点,四处都黑漆漆的,林子路那房的窗口里准时蹦进一个人影,落地平稳,姿势熟练,显然训练已久。
林子路转手开了灯,笑道:“不是有门?干嘛还爬窗。”
“我这不怕您锁了吗。”
石喧挠头笑,一边动作利索地爬到林子路床上,手脚并用,紧紧搂住他,像条八爪鱼似的。胡子和头发都剪过了,整
个人一片清爽,石喧关了灯,在暗色里笑了笑,不多说话,只把林子路环着,安静地看他睡觉。看着看着,下面某个
地方就渐渐不安分了,硬邦邦地蹭着,让石喧忍不住偷偷扭了两下。
“别乱动。”林子路像是突然轻笑了一声,呼出的气息暖暖喷在石喧颈间。
石喧的声音有点抖,“我……我憋不住。”
“……那就下去。”
“不行!……我硬憋还不成么。”石喧委屈地撇撇嘴,把身子转过去,变成俯趴的姿势,手却不肯移开半分。
“还有一周就手术了吧?”安静了一会儿,石喧轻声问。
“嗯。”林子路闭着眼,嘴角笑出一个勾人的弧度。
石喧悄悄凑近去听林子路的平缓的心跳,觉得定心很多,才笑道:“我打算给您补补,要不,明天做个鸡汤吧,最近
我勤学苦练地,让你尝尝我手艺!”
“……免了。”林子路大手一挥,遮住他的眼睛,让他安分睡觉。石喧一笑,也有样学样,把手盖在林子路的眼睛上
,那睫毛和眼睑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温暖湿润,让他感觉到一股悄然而生的亲密。
隔了许久,他悄悄把手拿开来,从林子路的指缝里看过去,林子路已经静静熟睡,清浅的呼吸里,透着一股让人舒心
的安宁暖意。
准备手术的前两天,林子路坐在病床上看书,负责他的小护士突然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跑进来,把手机递给他,“……
你的电话。”
林子路直觉危险,朝后退了退,摇头道:“我的电话怎么接你那去了?肯定是打错了。”
“没呢,人指明找你。”
“不接。”
小护士叹了口气,满含哀求地说:“你就接了吧,里面那位说了,你要不接,他保不准明天就空降或者轰炸了咱们医
院。”
林子路无奈,只好慢腾腾地接过电话,声音比蚊子还小:
“……嗯。”
相比起来那头就像是火山爆发了,方圆十里都能震得叫人慌神,段秦憋着几个月的气,中期十足地大吼:“林子路,
你也不用躲,我不会来找你!我只说一句话,你仔细听着了。”
“听着呢。”林子路迅速谄媚地回答。
“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林子路声量也高了点,“操,你敢再说一句?”
“你他妈混蛋!”
“噗嗤”一声,林子路轻轻笑了出来,善意地跟电话里的火山提醒:“不是只说一句话吗?过了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