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但是和这些比起来,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更重要......"
他偏着头想了半天,有些羞涩,慢慢的说着,看看他的样子,竟忽地妩媚起来......
到了洛阳是第二天的午后,李不作等在巷口,我和应四拿着他的信进了婺嫣园,园里的牡丹果然国色天香,鲜妍而明
媚,就像这园子的主人。其实裴寻意并不是李不作形容的那么凶恶,他年轻挺拔得会让大部分女人心醉,尤其当他看
到李不作的信时,那不由自主微微翘起的嘴角,真是动人之极!
"不作他好吗?他在哪里?"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信,终于抬起头。
"他很好。"
"哦......"裴寻意想了想,收起笑意,沉下声:"请两位等一下,我给他回封信。"他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稳重得就像
刚才的急切都是假的。这两人倒真是天作之合,明明这样相爱,却都僵持着不肯坦率。他有这样的余裕惺惺作态,不
都是因为笃定了他除此之外便无处可去,一定回来么?
我有些好笑,然后就怅惘。
相思相望不相春......其中况味,他们一定是不懂的。
李不作只看了一眼信就几乎哭出来。信上漂亮的瘦金体只写了一句话--"君若还家近夜来"。
李不作苦着脸,张皇不已地拉住我:"怎么办?他一定是不要我了!"
十五
李不作苦着脸,张皇不已地拉住我:"怎么办?他一定是不要我了!"
我胸有成竹地拍拍他:"放心,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是吃定你一定会回去,才摆架子,要是知道你不是非回不去不可,一定亲自来接你!"
"不回去?那我去那里?"他愣愣地反问我。
我开导他:"那,你不是不想让他看不起么?这正好是个机会......让他知道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又不是非他不
可。"
"可是我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李不作想了想,狠狠顿足:"哎,当真是百无一用!"
"你可以设帐授徒。就冲着你这个‘才子'的名头也一定生意兴隆!"我提醒他。
他还有些担心,不过无奈之下也只好照着我的法子做了。
我们在洛阳城郊的地方找了个小院落,就在驿道边,门外有一行翠柳,既不嘈杂也不至于太过冷清,勉强也算得上是
个读书的地方。看他一脸患得患失,真是除了那件白衫就再找不出点才子的风度了。不过才子亲自授课的消息去果然
轰动了半个洛阳,不少人家都急急忙忙地把子弟送了来攻书,才两三天的功夫,已经书声朗朗。
黄昏时,应四沏了好茶,我和她坐在门外的柳树下纳凉,学童齐心协力大喊"天地玄黄""赵钱孙李"的声音几乎把屋顶
都要掀翻了。树上的知了此时亦叫得声嘶力竭,大有想一较高下的意思。不过有这帮小娃儿在,我怕它们是没有逞能
的机会了。应四支颐听了半晌,突然一笑:"小孩子声音脆,念得真好听。"
我懒懒地白她一眼:"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哪里好听了?"
应四依然笑言恶恶:"是好听啊!你小时候不也是这么念过来的?"
我喝口茶,顺口接上:"怎么会?那时候都是重华教我念书,他教得好,念得也好,他的声音......"
截然止住。
重华重华重华--......
坚持了那么久不肯想不肯说的名字,刹那间还是脱口而出。
重华重华重华--......
只是一个名字,却充满了那样甘美的诱惑......每每呼之欲出的当口,就充盈了齿颊之间,清冽有如山涧......
我在心底暗暗描绘起他的容颜,曾经摩挲过无数次的脸,总也不会有毫厘之差:"他的声音很沉,就像他的味道一样
让人安心,就算说着斥责的话也还是那么好听......每天午后我就到他书房等他教我读书,我坐在南窗下的书案旁,
他就在我身边慢慢的念着书,一句一句,都让人听得入迷......"
"你想他吗?"
想?不想?看她平日那么伶俐,怎么也问得这样多余?
我干干脆脆点头:"想!"
她还想说什么,我抢先开口:"想得不得了--但,不回去。"语毕,抿一口茶香,抬眼看看天边,没有鸟影也没有流云
,只是胭脂色的一片,薄薄的晕染开去,婉丽一如月明星稀时分的江畔。
一群小儿嘻嘻哈哈地直冲出来,片刻便散了个干干净净。李不作跟在最后面,垂头丧气。
"言二公子,"李不作说:"已经是第三天了,寻意怎么还没来?还是,他真的已经不要我了?"说着,忍不住张皇起来
。这般没志气,真是看的人都觉得不忍。
我只好安慰他:"今天不来,明天一定来,就算明天不来,日子也长得很呢。再者,倘若他真的不要你,你又何苦浪
费时间与他痴缠?你看,才三日,学生已经这么多!不如我来出资,找个大点的地方,让你正正经经办个书院,不也
很好么?"
听了我的话,李不作愈发失魂落魄如丧妣考,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应四跟我使个眼色,大声道:"噫
!有人来了,好像是裴家的人,李兄你快看看是不是?!"
路的那头来了一骑人马,离得还远,只不过是隐约可见。李不作先是木然地转头看了看,又眯起眼睛看了看,突然眼
睛一亮,头也不回的拉住我:"是他!是他!真的是寻意!"
十六
路的那头来了一骑人马,离得还远,只不过是隐约可见。李不作先是木然地转头看了看,又眯起眼睛看了看,突然眼
睛一亮,头也不回的拉住我:"是他!是他!真的是寻意!"跺跺脚,又叫:"真是寻意!怎么办?怎么办?"
我赶紧道:"我教你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他搓着手,不住张望。
连我都已经看出来人果然是裴寻意了,他还在手足无措。真是看不下去,我一把把他拉进屋里。要是让裴寻意看到李
不作这么盼他来那还有什么搞头?
"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一辈子寄人篱下?谁说书生‘百无一用'?没有你,我不也
一样活得好好的?"李不作一面翻来覆去地背着我教给他的几句话,一面不断望外瞟。
"......堂堂七尺男儿......堂堂七尺男儿......"眼看裴寻意快到门口了,李不作突然一咬牙,狠很跺脚:"我不行
了!"话音未落,人已经直冲出去。我们忙跟着追出来。想要扬眉吐气的决心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李不作大叫一
声:"寻意!"就往裴寻意扑去,裴寻意一跃下马,正好满满地把他接个正着。
结果我为他精心准备的台词竟是一句都没用上,那小子只说了一句"我好想你!"就换来了裴寻意大大的笑脸和紧紧的
拥抱,开开心心地被接回裴家去了。裴寻意一听说是我们教他设帐收徒的立刻变了脸色,像是恨不得马上把我们和李
不作隔离起来似的,拉着李不作就要走。倒是李不作还有点良心,走过来就是一记长揖,眉开眼笑地说:"这次多谢
言兄和四娘仗义襄助,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两位。不如跟我一起回婺嫣园住几天,我让寻意好好感谢二位!"
想听听应四的意见,回头看看,她竟然不在。
有些纳罕,随即了然。
我对他一笑:"不必了。我们兄妹只是路过,如今洛阳的牡丹和才子都已经看过,乘兴而来,正好乘兴而返......"
李不作还要再劝。
我打断他:"对了,这个小院子就算是我和四娘送给你的,将来你要是再想设帐收徒,也不用再为找地方发愁了。"
李不作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裴寻意却顿时青了脸,一言不发把李不作拉上马,飞快地离开了。
李不作大喊道别的声音远远地传了来,应四不知什么时候提着包袱站在了身旁。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是啊......"含糊地应了一声,回头问她:"接下来去哪里?"
她想了想,用悠悠远远的语气说:"江南塞北、苍山洱海......谁知道?上了路,慢慢再想吧--"
也罢。
上了路,再慢慢想吧。
走过洛阳城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洛阳了?"
应四漫不经心地回我:"你不是说了么?牡丹、才子,都看过了,一片春光也不能收拾了带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正点头,只听她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又响起来:"再说,他是找到他的地方了,我们不还得继续走继续找吗?"
我的地方?
听起来真是让人神往。我微微一笑,想起自此往西六百里,倒有一个地方"曾经"是我的。
边走边想......真是好主意!等想到的时候,我和她已经在去往大理的路上。大理,一般是无限明媚、无限风光!那
骄傲的山茶花让人舍不得不去流连。苍山洱海,都是巧夺天工。所以当我们回到中原,已经是万统八年的初春;等我
们终于在蜀中锦官城决定了去江南的时候,已经是那一年的冬天......
十七
万统八年呢!
那嵌春殿里的种种陈设,那白水湖畔细密凉风,还有万般纠葛的眼神,总在一觉醒来时一一萦绕不肯褪色。然而,居
然,已经,是万统八年!
竟不知那一年的光阴,最终是何去向。
接连下了几日雪,蜀地温润秀丽的山峦在一片冰雪中也变得莽苍起来,无端又添了几分萧瑟凌厉。
一路走,一路算着时间,而心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收不拢,三魂六魄都晃晃悠悠,渺渺散开,像顺着雪径的一丝儿
佛手香气,闻得见,却捉不住......--
香!
心念一动!
我猛然抬头。仓皇四顾,一片茫茫雪地,四面崔巍峭壁,月光的清辉里没有半点人迹。但那一丝佛手味道仍是固执的
传来。
"重华......"我喃喃低语。
"长留?你怎么了?"应四疑惑地问我。
我只是深深地呼吸那味道--不是幻觉!一时欣喜若狂!
"重华!是重华!你闻到了吗?一定是重华!一定是他!"我疯狂地往前跑去,不理会应四在身后的喊声,我只是一心
一意向着那丝香味所系之处跑去。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居然还是这样想他这样念着他!
我喘息着停下来。不是重华--
那人坐在一方石上,雪白狐裘被火光映成红色。廿四上下年纪,眼神清清冷冷,嘴角似淡似倦微燃笑意。就如孤松、
玉山、江月,一般从容的风光。轩轩韶举,卓卓朗朗!--不及失望,我轰然一声,如见白露未晞。
火堆的另一边,盘膝坐着个和尚,愁眉深锁,倒象是遇上了什么旷古难题。
应四也追了来,屏息立在一旁。
"已经是第六天了,你想明白了么?"他陡地开口,却是在对和尚说话。
和尚把眉头锁得更紧,半晌长叹:"贫僧还是想不明白。"
那人一笑,随手拾根枯枝拨火,夜色中,噼噼啪啪响起的声音听得人惊心。恍惚中,那漫漫徘徊着的淡香又聚拢过来
,像蔓生的水草,只管和我纠缠不清。只是一时不察,便又落入记忆和流光的陷阱。我正奋力挣扎,一道声音,划空
而来,打破我的一点妄念、一点魔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都是镜中花影,任由他乱花迷眼,不伤明
镜......"
我悚然回神。
和尚倏地睁眼,目光烁烁,直瞪着一片银色大地、月下千里河山。突然长笑:"是是是!银色世界!银色世界!我悟
了!我悟了!!"
"五十五年梦幻身,东西南北熟为亲。白云散尽千山外,万里清空片月新......"一跃而起,且歌且行,片刻便去得远
了。
我回头看看清明月色,再看看那人一派自如。悟了?不知他悟了些什么?都是月色,都是雪地,都是浮生,为何我便
不悟?抑或是,我不愿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应四在我身旁低吟。
我们在火堆边坐下。反正都是过客,何必拘泥?应四打开包袱,扔给我一小坛酒。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每到一
个地方先喝那里的酒。说到喝酒,应四从来是巾帼不让须眉,一碗一碗的倒下去,脸上不见一点苦色。以前她说过我
和她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如今想来,不幸言中。
而蜀中有名的酒,是竹叶青。
我拿在手中的,正好就是这样一瓶竹叶青。
十八
反正都是过客,何必拘泥?我们在火堆边坐下。应四打开包袱,扔给我一小坛酒。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每到一
个地方先喝那里的酒。说到喝酒,应四从来是巾帼不让须眉,一碗一碗的倒下去,脸上不见一点苦色。以前她说过我
和她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如今想来,不幸言中。想了想,把手中的酒丢给了那人,客途雪夜,当中一段消魂滋味,
我最清楚不过,要再没酒,倒叫人怎么生受?
那人稳稳当当接住了,揭开封泥,先闻了一口,露出微笑。看来该是狂饮高歌偎红倚翠的人,但他只是慢慢仰头,仿
佛不舍涓滴......
月正中空。
悠悠扬扬响起箫声,二十四桥上的一支竹箫呜呜咽咽、如诉如慕,在蜀地断肠。月光把宫商角子羽的脉络梳得分明。
他故借三分醉意,苍凉之外便见疏狂。
曲转低婉,一截哭声顿时凸显出来。回头看见应四把脸埋在膝间痛哭失声,莫非是他勾引了她的眼泪?还是宁愿相信
层层累叠的伤心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被他一曲洞箫成全。我转头只看风景不看她。
谁翻乐府凄凉曲目?
不知何事萦了胸怀?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猛听得曲声乍住,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把
心事呢喃出声。我愣愣地看过去,男人微微眯着眼,专注的目光搜索着我的--明明是狷狂却觉得落寞,夹了点迷茫的
神色竟没来由的让人心安......
我一笑,扬起头,让他看个够,只是不肯让他看见我的惶惑......
反正是非醉非醒,逞一次强又怎么样?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也不知是谁先移开视线,那萧声总算又开始若无其事的继续,换了《八声甘州》,益发远远地传
开了......
快要天明的时候,那人走了。走之前,他绕过苟延残喘的火堆走过来。阴影落下,我直觉地闭上眼装睡。他坐到我旁
边,许久许久,就只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再睁开眼睛时,那支竹萧就摆在触手可及处。我试着摸了一下,再紧
紧握在掌心,那上面还留着主人的余温--想来大约是久惯的爱物吧?!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过、摩挲过,然后把它留在
雪地里?不知道最后,他是不是有回头再看它一眼?也许它也是不舍的吧,那,今后响起的时候会不会更加悱恻?
有点怅然。
手指滑过竹萧光滑的表面,停在一个"柳"字上。
"可为逸友,可与映雪。"
应四突的出声,正戳中我心事。
"......原来你也没睡。"
她轻笑出声:"也?"一顿,有点惋惜:"可惜没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天下之大,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