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北国年仅四岁的五王子在晚膳时毒发身亡,在菜膳中未能发现毒剂,御医因畏惧被斥于无能,上报曰是宫女所
为,北王龙颜大怒,赐以该宫女及御膳厨房一干人等凌迟处死。
当年,我十岁,第一次顺着母后的意,杀人。
当夜,我梦里总是回响着五弟清脆的咯咯笑声,以及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我最喜欢翔哥哥了,翔哥哥对我最好了,我以后也要和翔哥哥在一起。"
噩梦缠绕,挣扎于床幔之中却无法醒来。
我的母后是父皇后宫中的一个从民间带回的妃子,当年风流年少,君骑竹马妾身弄琵琶,知悉情郎是当今北王后就义
无反顾地拖着怀孕的身子赶去了皇都,怎知遇上的不过是一个北王的新宠,和北王鄙夷的目光。
名分是有的,空有一个妃名,却冷然坐于深宫之中,空对烛花红。
从此,年轻貌美的母后的脸上渐渐爬上了丝丝的鱼尾纹,寝宫中也总是有些物件被无故毁坏。
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父皇后宫三千,公主少说也有二十个,能在宫斗之间存活下来的皇子亦有十多个左右。
我加入宫斗是在八岁那年。
当时刚好因有事而跑到母后的寝宫,开门,却意外地看到母后和我的琴师纠缠在床上,衣衫不整,满堂春色。
然后终于呆滞的忆起,门外一个宫女都没有。
"你又弹错了。"
印象中,琴师的名字就是琴师,他的声音总是冷冷清清的,没有累赘的字句,冷清得一下子让我的手离开琴弦。
他弹的古筝曲子总是高山流水之类,从未沾上过一些人间世俗的味道。
而当他从我母后身上抬起头时,眸子里的,亦不过是清泉般的冷清。
我也是那时才觉悟到,像母后这样的被北王玩腻的妃子,在宫中尚有一席之地,靠的是这位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琴师
。
从发现的那天开始,琴师逐渐对我严苛,将我考虑到他们的计谋之中。
"既然你生于此宫中,想活着就别想着自清,懂了么?"
我温顺的低着头,对着我一向敬重的琴师说,懂了。
可是我其实是不懂的。
九岁那年,他们两个谋害我七弟,不过一个刚出生的娃儿而已,胖胖的手胖胖的脚,会噗噗的抱住我发音不准的叫我
"二多"。
他们给他下药时,我硬是鼓起胆子上前抢了那包子。
尽管事后七弟还是死了。
他们罚我时,母后发狂一般的用藤条抽打我,而琴师袖手旁观。
他说,你不想他死么。
我含泪点头。
他继续清清冷冷的说,那么你愿意代替他去死么。
我沉默。
最后他说,你懂吗,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我低下头,轻声说,懂了。
番外:飞蛾扑火
一切皆是偶然。
我遇到那个人亦只是偶然。
十五岁那年,初及冠,刚成年的那几天每天都要拜访一位皇室贵族,我在雪地上走向国舅的行宫,一步一脚印。
昨日拜访四王爷时,我清晰的感觉到那个猥琐的男人,将自己的手放在我腰上若有若无的拿捏着。而我,笑脸迎人,
向潜伏在暗处的死士表示不要轻举妄动。
愚蠢的人,因为我在官场上未得大势,居然就将我当作与低级的娈童一般了。
那只手慢慢的顺着我的腰向下滑动。
尔后,易了容的琴师上前一步,媚笑道,王爷,您很久没有来听在下弹奏的曲子了。
那老色鬼放开了我一把抱住琴师,琴师笑吟吟的示意我退出厅外。我乖巧的请安后退于门外,待厅中佣人如潮般被遣
出后,一弹指,两个黑衣人闪入厅内。
我们已经预谋了半年,为了除去这个碍事的王爷,琴师甚至混入了男妓之中。
检查现场时,看到琴师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中,两个黑衣人跪于他两侧,他不屑的注视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整理
着零乱的衣衫。
真肮脏。
他带着人皮面具笑着说,竟带着几丝玩味。
自我十一岁以后,宫中有皇室血脉的人陆续惨死,原因各异,一时皇室人心茫茫,皆以为北国犯着了上天。
没有犯着上天,不过是犯着我罢了。
琴师在我第一次杀人时对我说,什么东西都不是一开始就会的,久了,也就自然会精通了。
将自己贴身多年的小婢献给被下了春药的八弟时,我的确开始麻木。
在斩杀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时,我逐渐不再怕血。
就连前几天,密谋着将最纯真的四弟送入梅园时,我亦能衷心的为这个谋略而感到赞叹。
我走入御花园,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雪梅,未艳已残。
年仅十五,我已拥有自己的势力,杀过人,有为自己效忠一生的死士部队。母后说,这值得她以我为荣。琴师说,我
很有机会为王,万人之上。
是吗?
这样子就很了不起吗?
既然了不起,那么为什么我不觉得快乐呢?
被折下的梅苞在我指尖被辗成碎片,随着寒风飘零。身后,一个声音带着笑意问我,"这梅花碍着你了吗?"
我转头,看见一人白衣胜雪,一头绸般秀发就那么披散在单薄的肩膀上,黛色的睫毛半遮半掩的盖着好看的浅色瞳孔
,带着一番蔑视天下的气质。
站在雪中,竟美好得如同雪般,仿佛一触便化。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愣,居然出奇的老实起来,"......宗羽翔。"
他咯咯的轻笑,"哦,那么,草民楚君希,参见二皇子。"
但他眼里的,却只是对我惊艳的眼光的深深鄙视。
此人的到来,引起了皇室的风云。
据说,曾被称作贤君的父王为了这个无意中从民间救回的不知来处的少年,日日不早朝。
据说,三千后宫佳丽再不得宠幸,纷纷嫉恨那十八年华的柔美少年。
据说,父王为了那少年,罢免皇后,立下多不胜数的荒唐政令,大部分勇于上奏的忠臣都以带罪之身走上刑台。
据说,北国快要完了。
某天,母后唤我入后宫。
那个已经人老色衰的女人,比平日更加疯狂的抓住我的手腕,面色憔悴。
她叫我杀了那个少年。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要不惜任何代价,也要除去那个妖精般的少年。
我惊讶的睁大眼睛,"母后,此人现在正得宠,我们应该去巴结他而不是去挑衅他啊!"
握在我腕上的手骤然一紧,"翔儿!!难道连你也被那只妖精所迷吗!!难道你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吗!!"
我心中一冷。
"母后,你要以大局为重啊!你怎么可以因为一个男宠而乱了我们的计划?!"
当晚,我带着腕上的伤去寻琴师。
以往都是如此,一旦母后失控,能安抚她的都只有琴师,我这个亲生儿子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
"那个女人,当然会疯狂啊,因为当初她这个大家闺秀和其他女人死来活去的斗争,居然输给了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男
宠!!"
当我到达琴苑时,室内一片酒香,滴酒不沾的琴师居然将空酒瓶堆到满地都是。
话语里全无平日的冷清之气,反而多了几分压抑的酸楚。
"连我都不甘心啊,你知道吗,他明明和我一样都不过是一个男宠,我明明比他牺牲得更多!更多啊!!"
后来我才知道,宫中所谓的琴师,大部分都是北王宠幸过的男宠被冷落后,任意填塞的身份。
而那个名为楚君希的绝色少年,却有勇气捻花一笑曰,王,我可不会弹琴的呢。
这个玩弄过无数人的心的王,今日终于拜倒在另一人脚下。
而那些被他玩弄过的人,只可空得无尽的伤心,在宫斗中用计用谋为自己筑起靠近无心之王的高台,却依然会被王难
得的痴心而伤害得跌回大地,一蹶不振。
当夜,我再次在御花园中遇到那绝色少年。
园中漫山遍野的雪梅,全是父王为了楚君希而移植的,纷纷扬扬的分不清是雪是梅。那少年依然一身白衣,不食人间
烟火般轻轻摘下一朵白梅,印上自己的红唇。
绝美得疑幻疑真。
我不知何来的脾气,冲动的走上前问他,你对北王是真心的吗?!
他一愣,移开唇边的梅花,"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语。
原来他从来都不曾记得我。
冬至日,北国下了一场大雪。
那场雪大得打落了娇艳的梅花,掩盖了王殿里的血迹。
那个少年成功地刺杀了北王,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傲视北国十万大军,翩然而去。
我赶到时,看到他高高的站在城墙上,雪花纷飞,衣带当风,巧笑兮兮,美艳不可方。
我命人射箭时,双眸紧紧盯着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至少,至少看我一眼。
可是他理所当然的没有留意到我。
他离开时看向了遥远的边疆,露出了带着几丝暖意的笑容。
仅仅一笑,竟让人生出势在必得的决心。
当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王明知这个少年来路不明也要留于身边。
当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王临死前不呼唤门外的侍卫。
当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母后可以为了父王在后宫燃尽了自己的岁月,用肢体攀上了不同的人。
当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琴师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不论男人女人,也在所不惜。
当时,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飞蛾会心甘情愿的葬身于火海中。
因为至少在那一瞬间渺小的它们也终于接触到遥不可及的憧憬。
那足以让他们瞻仰一生直至疯狂的憧憬。
次日,母后得知父王死讯后于庭中一棵树上上吊自尽。
琴师在琴苑中为父王弹奏一首丧曲后服毒自尽。
大哥因为长子的身份登上了王位。
我一个人带着亲信死士逃离了北国,怀着飞蛾扑火般的决心,向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前进。
番外:纵被弃,不能羞
(绯墨滴番外,关于小雨藜同学和软柿子分开之后滴事)
"春日游,杏花开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歌谣,我听了三年。
娘亲唱这首歌的时候总是习惯轻轻的摇着头,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发稍稍落下数根,漂亮的脸蛋上因逆光而看不清那
些细不可察的鱼尾纹。
而我,则做着君骑竹马妹弄青梅的少女梦,一边手上笨绌的缝着荷包。
离开主人第三天。
靠着洞壁小息,被轻轻的推醒,我警觉地弹坐而起,看到昏黑中那个柔美的少年微微后退一步,然后淡淡地质问,"
姚彼岸在哪里,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
曾有人告诉我,当一个人身处异境,第一样问的必定是他最关心的事。
我扶着墙缓缓站起,忍着不去擦额上的冷汗。
不单止因为主人给的药药效发作,亦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现在正全身散发出高手的气息。
他不耐烦的再踏前一步,然后说,"告诉我一切,然后我就让你活命。"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而且他也有这个能力。
这个人我只见过那么两三次,依稀记得每次那个稚气的姓姚的少年都会刻意掩饰着自己的担忧说,"我想见见雨藜。"
我是不懂的,像我们这种低贱的人,得到王爷的重用就已经是难以奢求的事,为什么那个姚彼岸偏偏不领情,我是真
的不懂的。
受命,执行,这不就够了吗?
那一夜,王爷轻轻的拎起装着灭城毒的瓶子,暧昧的灯火在他姣好的脸部线条上打出一阵昏黄。
他听了我说姚公子去了找雨藜公子后,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看得我只能惊慌的低下头来掩饰自己的失礼。
得到如此的人的关注,是我此等卑贱的女子永不可求的事。
可是那个姓姚的少年,却对主人的好意恶言恶语,甚至,只知道痴痴的趴在那个雨藜的怀里,说着雨藜雨藜。
我想这种情感应该是所谓的妒嫉吧。
不然我也不会注意不到,当时那个雨藜身上散发而出的杀气。
那么危险的人,我居然当时没有发现。
真是太怕了。
我家乡有这么一个传统。
女子当遇到值得寄托终生的男子时,便要将一个亲手缝制的荷包送给男子,以此私定终生。
当年我也有缝制过荷包,痴痴的想象着收下我荷包的,会是怎么样的人。
可是最终没有送出去过。
娘亲当年是一位大家闺秀,可惜我不是,因为我的爹只是一位穷书生。
好一段私奔的段子,可惜高中榜首的穷书生又能有几个?
科举永远不中令爹开始颓废,他逐渐沉迷于酒色,娘亲只得日日以泪洗脸,用那双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织布去卖
,以维持生计。
最后家里终于负荷不起那沉重的债务。
于是我在年方十三时被卖去青楼以换来爹的酒钱,带着我那还没送出去的荷包。
我告诉雨藜,说为了保护我们的主人,我以他来要挟姚彼岸。
当时这个少年轻轻的眯起了双眸,像一只优雅而危险的猛虎。
本来以为他会杀了我的。
我也从不怕死,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死士,不怕死的死士。
可是这个人留下了我,让我带路前往北国,让我饱受每天的药效发作的煎熬。
某一天我们的行踪败露,被另一群死士围攻,我诧异的看着这个人用着出色的计谋用着高超的武功将那些人歼灭,带
着王者般的自信。
这个人,居然在失去了那个少年后,变得如此的危险。
当时我才意识到,我为我的主人留下了那么大的威胁。
假如当日我没有遇到那个人,恐怕我此生只会被男人压在身下,终老于青楼。
那些可怕的老男人,对着我这种岁数的小女孩有着可怕的癖好,还乐于互相交换玩伴,于是某天我被蹂躏一番后被派
到一个少年的房内。
那个少年最多比我大那么几年,华丽而干净的衣饰,修长的手指捧起酒杯轻轻摇晃,最后像是忽然发现我一样对我露
齿一笑。
典型的被大人带来开荤的少年。
我习惯性的宽衣解带,从容的侧躺在床上。但那个少年只是饶有趣味的看了一阵,然后说,你的眼神真的不错。
那时,我竟不可抑制的动心了。
那个人给了我选择,让我选择在这种地方任人摆布至死还是到他手下为他卖命。
他说两种都是死,但到他手上或许可以死得好看点。
我跟了他走。
只有我知道不是因为他施与的诱惑。
我的主人被南国士兵所包围时,我是多么的无用。
身中多伤,血流不止,举步艰难。
他曾经说,我不是死士,因为我比死士更加出色。
可惜我在那时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那个叫雨藜的少年,只是瞬间,便轻而易举的杀入重围,把本来放在我腰间的刀架在主人颈上,完全失去冷静地
说,彼岸在哪里。
我的生命是因为那个人而有价值,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主人淡淡地说,彼岸为了掩护我离开,被梅笙歌捉走了。
当时我还以为主人会死在狂怒的雨藜手上。
可是那个少年只是轻轻一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主人勾起嘴角,至少对现在而言,你想找回他就必须要有一个可与梅园抗衡的势力。
临死前我让雨藜带主人一个走,因为我已经残废,已经没用,主人不需要没用的东西,活下来只会妨碍主人的生命安
全。
当时雨藜看了我那么一阵,然后扭头向主人说,你不用对她说点什么么,你的这个护卫至少也是为你而死的。
主人扫了我一眼说,她不过是我的死士。
即时,我感动得哭了。
只要你还愿意当我是你的东西,将如此渺小的我纳入你的所有之中,属下便可死而无憾。
我们家乡的女子都会将童年时代缝制得最好的荷包,绣上鸳鸯,送给自己付托终生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