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喜欢用泥壶温热了喝,偶尔再洒几粒红线叫不上名字的金丹一起烘着,散出更酸涩的气味。
红线问他,他便说这是几千年前太上老君送的。
红线自然不信:“太上老君如此小气,送你一两粒也是可能的,但三粒以上就纯属胡吹了。”
虚无笑而不答,递给红线一杯,笑道:“请你尝尝眼泪的滋味。”
年复一年,曾以为这便是永久,可你迎来了回升上仙的那天,我却等到了被贬人间的那刻。
不过不要紧,本仙君这不是回来了么?
红线心境又开阔起来,转脸望向西首,雾色里露出一角青灰瓦檐,正是虚无殿阁。
他也知道,此际再度回升天界应该先向他的上司月老君请安,可既然在这,不进虚无殿看看是不可能的,权当缅怀。
他朝西而行,脚步甚是轻快。
虚无殿比之原先似乎又清净了几分,许是没有生魂往来,平日堂前立着的仙童此时也不知去向。
正中正襟危坐着一个面生的小神,正在看往生司册,许是派来接任虚无仙职的新人。
只见他银色官服穿得严谨正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看册子都是双手捧着。
红线怎么看怎么别扭,恨不得上去扒拉两下,都给他拂乱了。
刚要打招呼,身边又擦着进来一位,直直朝堂前行去。
小神见了来者立时从座位上弹起,作揖行礼。
红线也没绷住,内心奔腾翻搅,激动得无以复加。
自打那人踏进殿堂,满室都亮堂起来,那人散发着银色光华,如第一层云天的星河一般耀眼明亮。
红线再也没敢耽搁,朝着那人拜去,朗声笑道:“月老君,红线回来了!”
红线躬着腰等了半晌,月老没答话,而是与新任的虚无君寒暄起来。
红线清了清嗓子又绕到对方面前,戏道:“月老大神!这么快就不记得小红线了?你也太不地道!”
月老真似看不见他,仍面朝新任虚无君说道:“虚无君勿须客气,以后你与我的童儿还要经常会面。”
新任虚无君道:“是,是,不过看往生司报的时辰,他们似乎迟了?”
月老悠悠叹道:“可不是,这个童儿还生分的很,总不如我的小红线机灵,关键时刻给我出乱子,耽搁了半日,这会快了。”
红线听到月老提及自己,心中好不得意,可是自己站在他面前,却又被冷落,他寻思了一忽,又伸手在新任虚无君面前大肆挥动,对方却也如月老一般视他如空气。
难道他们看不到我?
红线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月老与新任虚无君仍在说话。
“小仙曾听说月老手下最得力的爱将红线君犯了天条,被贬入尘世?怎么还没回来吗?”新任虚无君顺着月老话头提起。
月老叹了口气,道:“哪有这么快回来……他要还的劫报可远不止一个……终其一生,能否还清都还说不定。”
“这……什么错如此深重?”新任虚无君奇道。
“呵呵……”月老微眯眼睫,忽然不再言语。
新任虚无君察言观色道:“是,上仙们的事情,小仙原不该多问……”
红线心中怦怦狂跳,月老说他犯下的错绝不止一个,说他终这一生也未必还清……莫非……难道……我根本还没回升天庭?可是眼前这些又是什么?
正心惊动魄间,月老精光熠熠的瞳仁似乎朝他瞟了瞟,仿佛刻意似的,对新任虚无君道:“只希望……他面对一切时,能够坚强才好……有时天机透露得过多,反而是种负担,虚无君你不必挂怀……”月老拍拍新任虚无君的肩头,二位仙君又开始研究往生司的审定来。
只希望……他面对一切时,能够坚强才好……有时天机透露得过多,反而是种负担……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坚强?我要面对什么?
并没有回升天庭这个事实对红线的打击不小,刚才的喜悦欢畅瞬间消失殆尽,人间那摊破事,仍要面对。
苏离是我要还劫之人,他是皇帝,宣我入宫见驾,然后……我俩都没把持住,我疼得昏迷……现在呢?现在我在此处,是魂魄还是什么?我的肉身又怎么样了?还在那张龙床上么?还是已经回府了?娘亲他们知道了么?贺宝呢?
想到这些,红线又是惊慌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又是恐慌,尤其最后,想到贺宝若得知此事会是如何反应时,他胸口竟闷闷的一痛,呼吸也随之一窒,身子一歪,某只脚不知踏到哪里,竟踩了个空,直直翻身跌下。
身体骤然一沉,仿佛径直摔在床上一般,心口处“咕咚”一个震动,四肢百骸又有了感觉,处处都疼。
红线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依稀躺在自己房里。
是梦?对的,是梦,是月老托给我的梦。
他摸摸领口,身上已换了干净的中衣,头发也被放下,梳得整齐柔顺,可是丝丝缕缕的凤髓香气仍蚀骨般附在皮肤毛孔里,挥之不去。
他反复咂么着刚才的美梦,尤其那片青绿的梅林,微酸的空气,淡淡的留在记忆里,仿佛能盖过浓烈的凤髓香气。
至于眼前的事,他不愿去想,尤其是他昏迷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例如最后是如何结束的,他是如何回来的,又是谁帮他换了干净衣裳。
房里唯一的窗大大开着,窗外便是荷池假山,不断传来蛙鸣,嘶哑地叫着,他想起来关窗,但钻心的疼痛从股后传来,狠狠地提醒着他面前乌七八糟的破事,以及尴尬的处境。
月亮的白光透进窗子打在地上,悄无声息的,白光里多了一条细瘦人影。
红线慢慢回头,一人逆着月光斜倚在窗框上,依稀看出穿的是身黑衣服,紧身窄裤,黑巾覆面。
哦,是贼。
红线闷闷的想。
“房里没甚值钱的玩意,只有些我给我弟买的玩具,阁下随意搜,切勿搞出太大动静,走时替我把窗关上。”
贼轻声笑了,不但没有开始搜罗,反而悠闲地翘起一条腿晃啊晃的,红线翻了个身不去理他。
“原来传说中天仙降世的瑞公子也不过如此……”贼的声音清冽,质感独特。
红线继续数羊,没去理他。
“你可知道本小爷是何许人?”贼仿佛想逗他说话,可红线不买账。贼自问自答:“本小爷就是传说中的风流采花贼——专采俊俏美貌少年郎的采、花、贼!”
怎的还有采男色的贼?
红线想应一句,但后面的“俊俏美貌”四字,又戳到了他的痛处,索性用被把头蒙起来,表示不想再听。
贼的声音透进被子传来:“小爷我久仰你的大名,特地拨冗前来一睹风采,不过真真教我失望!”
“上了龙床的那个真的是你么?我看不像啊……”
红线迅速将被掀开,却因为使力过猛,疼得他嘶了一口气:“你……你胡说什么!?”
贼似乎有些兴奋:“满城都知道了啊!你——瑞贺仙,是被龙辇抬回来的。”
满城都知道了!
红线心惊肉跳,唇齿不由得得打着架,直勾勾望着那贼,等他继续说。
“版本挺多的,有的说你自不量力勾引天子,却承不住龙恩,昏死过去……也有的说,皇帝陛下早就看上你了,用了各种法子引诱,包括百十粒碗大的夜明珠,你这才……”贼滔滔不绝说着,说了差不多四五个版本,一个比一个不堪。
最后目光闪烁道:“咦?到底哪个是真的?”
红线不止唇齿打架,浑身都哆嗦起来,不是气的,是急的。
就算神仙不图虚名,但也没有多厚的脸皮,这教他如何见人?何况……月老托梦亲口说了,终其一生……
“哎?你生气啦……喂!”贼声音小了几分。
贼见他双手捂脸,浑身打着摆子,想是激愤已极,又不忍起来,一步蹿至红线床前,轻轻推搡他。
然而就在贼的手将要触上红线的一刹,窗口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呼:“贼人住手!”
贼与红线都是一愣。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扑将进来,照着贼的胸口就是一掌。
贼的反应甚快,就地一滚,便已躲开,但胸口衣服还是被撕下了半扇。
红线反应更快,那人话声刚出,红线便已惊呼:“宝儿!是误会!”
那边二人已经对上几招,贼起初只是闪避,但听红线喊出“宝儿”二字,便不再躲闪,而是拆招而上。
贺宝反应最慢,因此当红线说完“是误会”三字时,他已与对方拆了几招,当他终于明白红线的意思是叫他们不要打时,对方又已气势大涨,招招险恶,情势又不容他退让了。
红线看得既喜又忧,喜的是几月不见,贺宝的拳脚功夫竟大有长进,红线不懂武功,但二人打得激烈,就说明势均力敌;忧的自然是怕贺宝吃亏受伤。
于是急得他只能在外围打转,一时连身后的疼都忘了,嘴里还不住劝道:“都是误会!宝儿啊,你就让他拿几件值钱东西算了!”
二人已打到难解难分,哪里能够说停就停?
尤其是那来头神秘的贼子,似乎听到贺宝的名字便打得更加卖力了,细瘦的身子绕着贺宝如黑燕穿花一般,游刃有余。
贺宝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是在兵部训练,一来对敌经验有限,二来临场巧变又不如对方灵敏,打了这一会,他只将将抓下对方半只袖子和一扇前襟,而自己身上早已坐实挨了几拳几脚。
红线急得无法,看不得贺宝挨欺负是从小养的习惯,当下顺手抓了桌上的细白瓷瓶便照那贼掷去。
可惜准头虽然尤盛从前,可是目标却难度倍增,“咣当”响,白色瓷片碎成无数瓣,却是较壮的那头软软晕了过去。
二十一 夕文
一别经年的孩子,落日余晖下,细瘦的影子。
……
“宝儿!”红线飞奔过去,不管鼻子眼睛一把搂在怀里,摸到贺宝脑后的大包,心疼得不行。
贼早已住了手,站在一旁看了会,不屑道:“不过是昏迷而已,至于么……”
“你懂什么,这是我亲弟弟!”红线恶狠狠吼道,除了没呲牙外,活脱脱如一只护崽的小母狼。
隔着黑巾隐约可见,贼的嘴似乎张了张,却未出声。
明明是宝儿先动了手,现在受伤也是因为自己失手,干什么迁怒旁人?
红线也觉出自己的失态,又抬头去看那贼,只见后者眼中仿佛有泪光一闪而过。
红线更是大窘,刚才背着月光没注意,此时一瞧,这黑衣人身量瘦高,纤腰窄胯,似乎也是与贺宝一般大小的青涩少年,由于刚刚的撕斗,少年整齐的黑衣已凌乱不堪,甚至还有几处被贺宝扯破露出了皮肉。
“对……对不住啊,兄弟,我刚才……”红线磕磕巴巴道歉。
贼立时道:“不要紧,换我作你,心情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红线心里一宽,刚要答,多谢兄台理解,然而贼人后面紧跟着的一句话登时将其噎了个手脚冰凉。
贼说道:“要换作是我……刚因为这种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又被亲弟弟撞见夜半与陌生男子私会……定然比你还要惊慌尴尬呢……”
说完,贼子晶亮的眼睛眨了几眨,面上黑巾微微抖动,似在笑着等待红线的反应。
红线静静瞪他半晌,便低头去看贺宝。
昏暗中看不真切,但手感上却清楚摸到这孩子又精壮了几分。上次别时,贺宝倔强的背影还带着几分孱弱,现在却能与人斗得难解难分了。而自己,总是陷在尴尬难堪的处境里,连夜半溜门的贼子都能随意取笑……这样想来,心中凉意顿起,似乎连夏夜的空气都变得薄凉起来。
贺宝还在地上躺着,可别受凉……他不再耽搁,将贺宝拖到床上。
先是撤了枕头使其平躺,后又觉得平躺会咯到大包,于是又叠了几件衣裳垫着。
贼见对方根本不与自己辩驳,也觉无趣,随手丢去一个椭圆小瓶,精准地落在红线手里,道:“拿这个给他擦,消肿去痛的。”
红线冷着脸拔开塞子,药香凉爽扑鼻,闻之心旷神怡,当下狠狠挖出一大块,尽数糊在贺宝脑后。
“这几年过去,你还是如此护他……”贼悄悄挪至床前,淡淡感慨。
红线听到此话,疑惑地抬头,怎么这贼子话里话外都透着与我相熟?
又想到刚才贺宝扑来之时,这贼本是躲避,在听到呼出宝儿名字时,才开始缠斗,难道他与我兄弟二人早就相识?
红线看着他,脑中细细搜罗,可怎样也想不出认识的人里有哪个是做贼的。
贼不但没有摘下面巾的意思,反而还笑嘻嘻的转身,背对红线,三五下将黑衣解开,抛在地上,就着月光,露出光滑的裸背。
少年很瘦,尤其逆光来看,更是如一道细黑的影子,红线惊得呆了。
他……他要干什么?!
难道世上真有采补男色的贼?他不会……他不会要……
红线想起他的那番自我介绍,一着急,身后又针扎似的疼起来。
他推推贺宝,后者岿然不动;他看看门口,计算着大概几步能够跑去;他咽了咽吐沫,随时准备高呼救命。
贼拾起地上衣服,转过身,红线浑身一抖,暗自戒备。
贼哈哈笑了,慢慢走近,边走边说:“你还真当我有那么好的兴致么?”
他眼神瞟向昏迷中的贺宝,红线先一步挡在贺宝身前。
贼的手迅速向红线伸去,后者根本不及躲避,只认命似的护着贺宝,闭紧了眼。
红线感到劲风在自己面前止住,又听对方认真说道:“赔我这件衣服,被他抓破了……”
红线睁眼,面前是伸着长长的手臂,五指如钩,抓着刚才那件刚被脱下的黑衣。
红线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接过黑衣,顺便用它擦了擦额头的汗谁。
“吓死我了,赔,赔,一定赔!”说罢便起身去取银两和新衣。
“不要碍手碍脚的那种,要暗色的。”贼还不忘提出要求。
红线心中苦笑,转头的一瞬间,却瞥见了令他这一世心心念念的东西。
一个如水滴般的胎记。
在贼□的胸口上,偏左的位置,生着一个水滴形状的胎记。
记忆和现实交驳缠绕,红线脑中飞快闪过许许多多零星片段。
金殿前,众神环伺下,玉帝厉声喝道:“红线你可知错?”
……
黑猫被天兵举着,露出肚腹上鲜明的水滴状印记。
……
皮毛油亮的黑猫化作精悍少年,对他怒目而视。
……
玉帝大手一挥,他便昏沉降世,接生婆子呱噪地喊着:“是双胞胎!”
……
贺宝瞪着晶黑的眼睛一声声唤他:“哥哥,哥哥!”
……
苏离的笑眼又映到近前,低声说着:“出则同辇,寝则同床,恩若兄弟……”
原来错了!以为他是该当还报之人,这才一步步,任其牵着走远,在陷于最不堪的境地时,真身这才出现,越搅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