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他好气派,在天子面前还这么镇定。”红线俯身给贺宝倒酒。
贺宝随大家端起酒杯,假模假样的喝了一口,小声回道:“他那不是镇定,是爱现!”
不到一刻钟,红线就信了,这常夏夷果真爱现。
偏偏大家都很享受他的现。若有人说咦今天这笋尖怎么如此鲜嫩?
常夏夷定马上接口:“自是鲜嫩,这是头春的芦笋,又是露水常沾的那截……啊,在西疆,吾王从没吃过如此鲜美的菜肴……”
若有宫女为他斟满杯盏,那更不得了,他会凝神看那女子好一会,再柔声说:“常听家乡人说,大苏是个地杰人灵的地方,今生有幸,得来亲见,果真不虚……”只要没人打断,他的目光会一直盯到那宫女脸红心跳为止。
明明这些话很肉麻,很矫情,很做作,可偏偏大家爱听,而且听得很舒服。酒意微醺时,大家的话题已经不知不觉在围着他打转了。
然而作为特邀嘉宾的瑞贺宝同学却丝毫不给面子。
即使常夏夷点名邀他推杯换盏,又用那种可以秒杀一切的目光幽幽注视着时,他能做到的也仅仅是饮尽残酒,半句话不肯多说。
不但如此,那种厌烦的态度还全都写在了脸上。
红线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常夏夷会对他的宝儿念念不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左首上方专属于天子的霸气已经消失不见,红线发现苏离异常安静。
原以为他也被这只孔雀迷昏了头,但静静观察一会就释然了,除非必要的场面话,苏离都尽量保持微笑和沉默,那种疏离的态度,让红线不禁联想到丛林深处某种皮毛金黄的猎豹,在吞噬猎物前,也是这样审时度势的。
可常夏夷并不是猎物,他是另一头猎豹。
当贺宝第十五次回头朝身后微笑时,猎豹终于出击。
“咦?”他好看的唇形微张,露出一点点惊讶的神色:“原来瑞特使今日携了家眷?”
“什么?”贺宝扭回头来,尚不明白。
常夏夷的声音很容易越众而出,殿上赫然安静下来。
他玩味的目光向贺宝身后扫了扫,意思不言而喻。
贺宝顺势回望,瞥见红线微低着头。
“回禀丞佑候,是家臣,不是家眷。”贺宝起身抱拳,深红的袍子被带出风声。
“那为何频频回首相望?”原本只想捉弄下这个呆头呆脑的瑞贺宝,但只淡淡一瞥,却瞥见唇红齿白的红线,他倒想较较真了。
“我……我……”贺宝有豁出去的心,但看到红线红透了的耳根又有些不忍,只急得不住喘气。
红线的气也冲了上来,脸虽低着,眼睛却眨也不眨直视挑衅之人。
常夏夷果真好看,眉型,脸型,鼻型无不搭配得妙至颠毫,尤其那双眼睛,是西疆人特有的深邃轮廓,笑或不笑,都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若说缺点嘛,大概就只那张嘴了,唇瓣略薄,稍嫌尖利。
常夏夷仍似笑非笑的等着,越等四周越静。他忽然哈哈一笑:“说不准还真是家眷哩,你们有……五分相似。”说完,随手拈了枚葡萄扔进嘴里,话题留给众人。
原本就有些醉意的大臣们找到了话引子,纷纷活跃起来。
“还真是……很像呢。”离得最近的一个文官扬着脸对他们细细品评。
“会不会是兄弟?”“嘘……别乱说!瑞家是独子……”
“那为什么……”
各种视线打在脸上时,“夫妻相”三个字依稀钻进耳中,红线好气又好笑,贺宝却跟棵小松似的站得笔直,这给了他些许勇气,他尽量平静下来试图把这一节当作寻常筵席上的乐子来看。
可是天不遂人愿,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议论声逐渐低下去,事件将要平息的时候,有那么一股子视线,斜斜向他刺来,却是来自左首最尊贵的位置。
紧张得呼吸都要绝止,心跳逐渐加快,眼底是贺宝深红色的衣摆,光线似乎蓦然亮了,他就被困在这圈光里面。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骤然静了?
他下意识向左首望去,龙椅上空空如也,苏离袍角一闪已不在那里。
最后那句话仍回荡在华美的穹顶。
“朕微感不适,爱卿们继续吧。”
许是走得匆忙,他最爱的牡丹艳被碰翻,酒气湿漉漉的弥漫开来,天子的脚步没有一丝留恋,很快消失在重辉殿外。
红线觉得有些熏眼,被碰翻的杯盏磕到桌脚,发出清泠的撞击声,又一路朝自己滚来,他没有躲闪,任雕了牡丹的杯盏停在自己脚边,闪出幽怨的微光。
五十三 盛宴(下)
一个是珠玉满身披霞戴锦,一个是流云作袖水天齐色。
……
他不知道当不当拾,愣神的样子倒正如一个惶惑的小厮。
大概一刻功夫,杯盏又交错起来,间或添了几道热菜,飞鸽鱼肚尽情的招呼,刘福刘大总管又很有技巧的使了个眼色,一众宫娥袅袅舞起长袖,这才稍稍抚慰了被皇帝陛下放了一半鸽子的众位大臣的小心肝。
隔桌那人还是与他过不去,流云的衣袖交错的鬓影里,一双目光透透打来,不知又在做什么算计。
红线万不敢再招惹,只垂首专心做起小厮。借着给贺宝斟酒换碟的当恨恨道:“那个人我不喜欢。”贺宝点点头也向那边瞪去,刚待表示同意,又被堵了话头:“瞪什么瞪,还不是你引的祸。”见他又要张口,红线眼疾手快择了一筷肉脯塞进半张的嘴里,笑道:“瑞头,这脯子香辣,您慢些嚼。”又低着嗓子道:“回去再同你算账!”
贺宝憋着泪咽下口中吃食,红线低身捧了块巾子,小声嘀咕:“哪那么委屈,还误判了你不成?”
贺宝揩揩眼角又抹抹嘴:“咳,咳,你给我夹的是块老姜……”
老姜你不会吐了吗?红线呕了口气又从帽檐底下往对桌瞥去,果然,这点小互动又被那人瞧在眼里,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知又要找什么事端。
其实既然天子不在,宴会也没什么进行下去的必要,该在宴会上解决的事情,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一件也没处说。但既然是接风的席迎西的宴,西疆王爷不走,大家也不好说散。幸而常夏夷一张温软如玉的脸始终轻轻柔柔的笑着,搁那当个景儿也不错。可怜了大总管刘福,自苏离撤掉后就只他始终贴身伺候着。
“常夏王爷,您看今天还尽兴么?”刘福温厚的笑着,将最后一道醒酒的汤舀了一盅摆在常夏夷手边。
众位大臣听见这话,无声无息的松了口气,看来是可以回家了。
人再好看,也不如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
常夏夷似乎叹了口气,又轻轻柔柔的笑了:“不是很尽兴,没好好和故交碰几杯呢。”说完,眉间蹙了蹙,望着对桌的“故交”,满面都是遗憾和委屈。
“哦……?”
大家不约而同都向最不识好歹的那一桌望去,也替咱们的丞佑候委屈起来。
“故交”瑞贺宝刚嚼了一块老姜,热气正没处散发,面对来者的挑衅,啪的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你有完没完!?”
常夏夷蹙着的眉又轻轻一提,更添了十分委屈:“只是想与瑞特使喝几杯,都不可以么?”
不待贺宝说话,已有看不过眼的人训斥。
酒杯“咣”的往桌上一掼,一个白胡子老头拍案而起:“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哪个教的你礼法体度?!”
“不才,正是在下我教的!”一个声音飘然而至,白胡子老头平生第一回找到英雄救美的感觉,正无比畅快中被人接茬,立时杀气腾腾的往后看。
见来人迈着四方步正从门外拐进来,一袭白袍松松垮垮的系着,露出一线湖水绿的软缎衫,手上握着柄象牙白的扇子,正在手心敲打。
“啊……礼部……”贺宝刚要打招呼,红线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别说话,先看着。”
穿成那样进重辉殿,真能是礼部侍郎么?
贺宝还没转过弯儿来,白胡子老头已经顾不上摆架势,向着来者直溜溜一个单膝跪地,不但如此,席上凡是上了年岁的都已从座位里穿出来,齐齐跪下,一些年纪轻的官员虽不识得来者,但看前辈们诚惶诚恐的样子,也都纷纷下座,一时杯子碰桌角汤碗翻了地,好不热闹!
“九千岁万安……”刘福带头唱诺。
“不是礼部侍郎么?怎么又是九千岁?”贺宝小声问红线,“我也不知道,看来没咱们的事了。”红线摇摇头。
“起来吧,大家随意些就好。”九千岁点点头,待大家重新落座后又刻意冲贺宝这边笑了笑。
刘福忙命人置备新的桌椅,九千岁却指着西疆丞佑候那桌道:“别忙了,给我在那添张椅子,对付一下便了。”
这时大家才发现,一直温柔笑着又妙语连珠的人此时却异常安静。
“原来你是苏朝的九千岁……苏渊。”常夏夷看着苏渊吐出这么一句。
九千岁苏渊从不参与政事,但却是当今天下最得天子器重第一人。曾有说,与苏渊一席话,胜读人间百卷书。其人淡漠,虽盛名远扬,却甚少得见,故也有云: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渊者则隐于朝野。
苏渊的扇柄在手里敲了敲,笑嘻嘻道:“真不够意思!故交自然难忘,但怎抵得夜雨共舟的旧情?”
听到夜雨共舟四个字,常夏夷似乎抖了抖,但很快又恢复了轻柔的笑容,也极自然道:“是啊,合该罚本侯一杯,夜雨蒙了眼,直把白鹤作野鸭。”话毕,起手,斟了酒杯举在眼前。
苏渊站着没动,只垂着眼皮看常夏夷端酒杯的手,悠悠道:“这酒……可不当得喝,本王既不是野鸭,也未必是白鹤。”
“啊,又是本候的不是,”常夏夷轻声笑了,手里的酒撒了几滴出来,他低头道:“天下第一聪明人——九王爷苏渊……怎么会是那些个野禽!那本候只好自罚一杯了。”说完手向上拱,把原本该敬苏渊的酒一口气喝了。
手指上璀璨的珠玉色在苏渊眼里一闪而过。
什么野鸭子白鹤?这其中的典故大概除了两位当事人,谁也不晓得了。或许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就是如此,在大家谁也没听出门道时,满杯的酒已经干了。
不过有一个意思大家倒都弄懂了,那就是这俩人是旧识,而且似乎仿佛貌似还是我们的九千岁苏渊诳了人家。
有心看场伤心人哭诉薄情郎的戏码,可惜演戏的二位都是角儿,没人招得起,因此离得远些的大臣已经悄悄退场了。
孔雀与白鹤,还真难分伯仲,红线扶着下巴磕连连摇头。
一个是珠玉满身披霞戴锦,一个是流云作袖水天齐色,没人说话,空气中却有火光噼啪作响。
那天晚上的戏,他也没看完。
事后风平浪静时,刘福透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不知道怎么着,咱家九千岁就真坐那美貌侯爷旁边了,哦,不对,是西疆丞佑候……后来大家都散了,就只奴才伺候着,咱家王爷挑了西疆侯爷的下巴……咳咳,咱家王爷说:‘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越不拿你上心的人,你越惦记。’……唉!作孽呦!那语气柔得……能拧出水来……啊?您问我那西疆侯爷说什么?咳!作孽!那美貌侯爷甩了咱家王爷一嘴巴子!”
听汇报的人眯眼一笑。
话回当下,红线跟在贺宝身后没头没脑的走了半晌,他隐约觉着自己是不该跟来的,但头里提宫灯的姐姐却没拦他,而且他自己也不想和贺宝分开。
其实才多大点事啊,贺宝的意思是算了,不就是被壶热茶淋了一身吗?回去洗澡换衣也就是了。但是打翻茶壶的宫女却吓得不轻,偏要引他去里面换件袍子。
“大人,您就依了奴婢吧,您摆子上若带着茶渍,出去被稽查的公公见了,奴婢定跑不了一顿打。”宫女姐姐急得脸都红了,眼里更是雾蒙蒙一片,贺宝要再不答应就忒不是东西了。
说是里面就能更衣,怎么又曲曲折折走了这么久?
“这里就是了,大人里面请~”在一重对开的门前宫女姐姐终于站定,一手掀开帘子。
“哎,小哥,你这边等就好了。”见红线也要跟进去,宫女姐姐笑了,一抽手,凉水似的丝缎覆了红线一脸。
“不……不能跟进去吗?”红线伸手往前推,帘子后的门合上了。
宫女姐姐嘴角一抿,笑了:“大人是去更衣,用不了多久。”
“哦,那……那我就在这等吧。”红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着头退到墙角。
“哎~对了!姐姐带你看个好玩的物事吧?”宫女姐姐眼睛一亮,不待红线回答,抓起他的手就往岔道里带。
“不用了!我家宝……我家大人这就出来了,回头找不见我该……”红线直往回褪手臂,可小宫女却相当执着,拉着他竟小跑起来。
这段路很黑,红线被她拉着,脚下踉踉跄跄的,终于感觉被门槛一绊,身子往前一摔,身后“咣当”一声又“喀嚓”一下,回头看时,门被合起又上了栓。
“喂!喂……别闹了!让我出去啊……”红线趴在门缝处往外喊,只听到脚步跑远的声音。
他回身,后背紧贴在门板上,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七重帷幔,半室暖香,不是暖金阁是哪?!
“自己把衣服解了,让朕看看。”帷幔后的人影晃动起来,越近越清晰。
解……解衣服?!这个混账天杀的色胚!不是都把我忘了么?怎么头回见面就叫解衣服!?
红线气得直哆嗦,心里把当今天子XXOO了个遍,同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脆生生磕了个头。
“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草……草民红线叩见圣上!”
“洪献?”苏离无意义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耐烦的挥挥手:“起来吧。”
他哪敢起来?起来干吗?脱衣服啊?
在长久的静默里,他保持着匍匐的姿势,汗珠从鼻尖冒出来,直接滴到地面上。
“朕让你起来。”苏离着重强调了后两个字,却看见趴在地上的身子缩得更低了些。
“朕见你眼熟,想确认一下。”他柔声道。
那为什么要脱衣服!红线内心嘶喊道。
“朕这里有一幅画,似是朕亲笔画的,可又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苏离慢慢踱了两步,走远又靠近,一幅画展在红线面前。
红线提着胆子抬了下眼皮,看到画上内容,脸轰的就红了。
……到底是谁在耍我!!??
明明都拿走了,怎么偏偏留了一副?!
留就留吧,你还留了最下流的……这换谁谁都得非弄明白不可啊!?
苏离话里带着笑音:“你若面嫩,就只摘帽子?”
不是帽子的问题啊……他是真没辙了,这么干趴着也不是事儿,不知宝儿换没换完衣服……咳!只怕换衣服也是个幌子!咱们兄弟俩都让人给涮了!宝儿实诚,没准现在还在那帘子外边搓手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