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温室效应造成气候异常，大热大冷、大旱大水的，本该是霪雨绵绵的五月底竟然日日倾盆大雨。

距离咖啡厅包厢密谈也过了半个月了。

龚妈妈每日放学时分就从窗户探出头去，期盼安子阳娇小纤弱的身影会出现在巷子口。

小时候的如月，头发细如丝、黑如夜，两颗大大的铜铃眼眨啊眨的，好奇满心地注视身边一切事物。有点怕羞，却又

调皮捣蛋的不得了，碰了钉子就跑回妈妈的身边哭泣，嫩嫩小手拉住妈妈的围裙擦拭眼泪。

这时妈妈会拍他的背，轻轻地拍，如月真的好喜欢妈妈手下温柔触抚的感觉，这时反而会哭得更用力，要妈妈不能停

地拍，

直到他小小的坏心眼满足了为止。

年岁过去了，长大的如月还是个爱哭鬼，却总是躲在房里一个人哭。

他怎么可能不再需要妈妈的拍背？但他不再向人伸出求救的手。因为父亲说他长得像个女孩子也就罢了，不能行为也

像个女孩子。

他总是一个人拼命努力，努力达到父亲的期望，就为了父亲那几句心情好时才会说的「很好」、「不错」、「继续下

去」。

这几年来，妈妈看着他长高了、长壮了，嗓音厚实了，臂膀变得好有力，手掌也大得好看。除了那细致如画的脸蛋之

外，龚如月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散发阳刚的男人味。

小时候的如月不见了，妈妈并非觉得可惜，只是深感怀念。

所以，当从来不曾带朋友回家的如月领着黑发黑眼的小小子阳进门时，她心里的惊喜、脑里的回忆一下全涌上来了。

这么多年来她看着如月长大，不可能对自己儿子的性取向全然没有感觉。

她并不是那种百分之百尊重孩子隐私权的妈妈，自然也会偷翻儿子的日记、偷看儿子柜子的第二层藏什么书籍。

自从子阳出现以后，清洗如月床单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她默默观察如月对待子阳的言行举止，暗暗明白了如月对子

阳抱持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不过，她也看得出来这种感情是如月单方面的。

如月在她面前笑的次数变多了，这是子阳带给他的好影响。

但他偷偷叹气的次数也变多了，让妈妈不禁担心，多愁善感的如月能否承受禁忌单恋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禁忌单恋」啊……

想不到她这个中年妇女也会用这样的词汇，大概是韩剧看多了。

她丈夫是旧社会的保守生物，但她可不是。她对同性相恋这种事其实很能接受的，也不会强求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有后

代。

如果如月愿意敞开自己的心胸，妈妈愿意告诉他，她会祝福他的恋情，虽然，这段恋情的成功与否不是取决于她的祝

福。

如月单恋的子阳啊，你怎么还不来呢？

「叮咚！」

门铃响了，龚妈妈惊得弹了起来。

星期五上午十点，这种时间会是谁来呢？

龚妈妈拿起对讲机听筒，朝里面「喂」了一声，期待与兴奋之情全写在颤抖的嗓音里。

话筒里传来「噗噗噗噗」的引击马达声，还有一阵粗犷的男声吼道：「挂号信！」

「马上就来，等等！」

龚妈妈连忙到书房里拿出印章，再冲去开门。

「龙如月是吗？」邮差还是用吼的，而且「龚」字他不会念。看来倾盆大雨的日子令他心情很不好。

「不，我是他的母亲。」

「母亲也可以，快点签收，信都送不完啦！」

龚妈妈慌地盖了章，接下邮差丢来的信封，上头印刷的字是─

ＤＣＴ实用艺术学院漫画科招生术科考试准考证

「七月初才要考的试，五月底就寄准考证过来，会不会太早了点？」

失望的龚妈妈转身要进入家门，却被背后一声低甜的嗓音叫住。

「伯……伯母……」

龚妈妈简直不敢相信，她每日黄昏时分盼啊盼不来的人，竟然在星期五早上十点这种上学时间来了，对方真的是她所

期盼的人吗？

「伯母，是我啊，安子阳。」

龚妈妈再无怀疑了，她简直就要流下泪来。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撑着透明小伞的安子阳；他一肩背着一个小行李袋，

一手托着一方牛皮纸袋，衣服穿得有些单薄，触地的裤脚也被雨水打湿了。

「快，快进来，你冷着了！」

得到许可的安子阳咻地一声溜进龚家的大门，屋里的温暖令他打了个舒服的颤。

「来，吹风机给你用，我去泡杯热茶给你暖暖身子！」

龚妈妈正要离开，却被安子阳叫住了。

「伯母，这是学长留在我家的行李袋……您可能会想要利用泡茶的空档把里面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

龚妈妈害羞地笑了，轻轻一答「小月也真是的」，就接过行李袋往厨房走去。

等龚妈妈再回来时，安子阳竟不在客厅里？

她马上想到对方会在何处，便又走回厨房去多准备一份茶点，叹了一口气，这才端着托盘往如月的房间走去。

龚如月的房门是掩着的。

房门的喇叭锁不见了，只剩一圈大大圆圆的空洞，但安子阳没有弯下腰来偷窥房间里的情况。

他只是呆呆静静地立在门外，怀里抱着那方牛皮纸袋。

「子阳，你怎么不进去呢？」

「伯母！」安子阳小惊。

「来，这是给你们两人的热红茶和草莓蛋糕，就由你端进去吧。龚妈妈要去买菜了……不，说不定还要去吃顿大餐、

看场电影，可能要到下午才回来，你们两个就好好聊聊吧，我会把大门锁上，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

安子阳点点头，将牛皮纸袋夹在腋下，接过龚妈妈手中的托盘。不知为何，他脸红了起来，一步也不敢踏出。

「哈哈，龚妈妈知道子阳要等到龚妈妈出去了才敢行动，别担心，龚妈妈拿个东西就出门了。」

没过多久，客厅那头传来喀啦喀啦上锁的声音，安子阳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迟疑太久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果然和龚妈妈说的一样是满山满谷的纸海，不过不全是白纸，有些是报纸、有些是色纸，还有些是习作簿的横

条纸。

所有的纸上都画满了歪七扭八的线条。

而龚如月就坐在纸堆的生产中心─书桌前，不吭声也不回头，只是一个劲地画出歪七扭八的线条。安子阳赫然发现，

龚如月拿笔的手非是惯用的右手。

他慢慢靠近，但龚如月毫无反应。

他将一小堆纸从书桌上拨下来，这才把托盘放置其上。不一会儿，整个房间便充满了红茶的香气和草莓蛋糕的甜味。

龚如月还是没有说话，连抬头也没有，但安子阳已将他的脸面看尽了。

安子阳并不急。他先将牛皮纸袋搁在一边，这才随意拾起一张地上的纸，仔细端详上面的图画。他很快就发现那些歪

七扭八的线条并非毫无目的、毫无意义。

安子阳看得出来，这些线条构成了人类的眼睛，有长长的睫毛，也有大大的虹瞳，那很明显的是漫画人物式的眼睛。

只是，这些眼睛的外形就像构成它们的线条一般歪七扭八，像是尖叫的、淌血的、晕眩的眼睛，有如孟克的名画《呐

喊》带给人们的感受。

安子阳的心沉了下来，就像他沉落的身躯。他伸出双手，从后头环住龚如月结实的背部，当枕头一般趴下来休息。

「如月学长，你的身体好香哦，脸蛋也白白净净的，和我最后一次看到你时一样漂亮，你一定是每天夜里趁他们睡着

的时候偷偷去洗澎澎、刮胡子吧？」

龚如月没有响应，但安子阳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如果换成是我闹脾气的话，我才不管这些咧。我一定会让身体臭到像大便一样、头发油到像面条一样、胡子长到像

山贼一样都不出房门，让我爸爸妈妈越担心越好，说不定还当着他们的面拉屎撒尿咧，哈哈！」

安子阳的头磨磨蹭蹭的，害龚如月的背脊不禁打了个颤。

「我说如月学长啊……」安子阳忽地停了头部的动作，阴森森地开口：「你一定很好奇我留胡子会是什么样子吧？」

龚如月再度打了个颤，很明显地动摇了。

但当安子阳想再加把劲从学长口里逼出话来时，对方已先打破沉默了。

「子阳啊……茶要冷了，你先喝吧。」

听到对方终于开了口，安子阳的心难掩雀跃之情地漏跳了一拍，但龚如月的声音沙哑得不象话，难听到根本不像龚如

月平时宏澄的腹音。

「抱歉，前一阵子哭叫得太凶……喉咙就哑掉了。」

闻言，安子阳心头紧紧一纠。

他小臀一顶，硬是向龚如月分了右半张的椅子，想开口安慰对方，但对方又先开口了。

「结果现在心血来潮想叫几声都不行，我还真是好笑哪。」

「学长……」

龚如月沉默了。他继续挥动不惯用的左手，笔端画出歪斜的上眼睑。

「用左手来试，这是我昨天想到的。」龚如月伸出右手，握起其中一杯红茶递给安子阳暖手，又握来另一杯凑近嘴边

润喉。

「既然右手不行，我就改用左手来试。」

「学长，你的右手到底……」

「子阳啊，你小时候画人都是从哪里开始画的？」

安子阳只想知道学长右手的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我啊……小时候都是从眼睛开始画，结果很容易就把头

画满一张纸，身体都没地方画了。」

「怎么跟我一样？我也是这样欸。」龚如月似有若无地一笑，「以前还不懂比例画法的时候，画人老从眼睛开始，大

概是因为眼睛是人类的灵魂之窗吧。」

「学长……」

「现在我懂了画，却连眼睛也画不好……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悲呢？」

龚如月手下的纸张湿了，那是一滴一滴眼泪造成的。

安子阳内心震动不已，因为那眼泪比龚如月近乎完美的躯体更令他难受，更令他不自在！

「如月学长……」

「子阳，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的过去……我会一五一十说给你听的。」

安子阳点点头，用小叉子叉了一小口蛋糕，送进龚如月的嘴里。

龚如月的右手迟疑了一会儿，但安子阳已自动伸出自己的右手，将龚如月的右手环在自己的腰际，左手又硬是取走了

龚如

月左手里的笔，小臀轻移，这才整个人躺进龚如月消平的胸怀里去。

「学长，你瘦了。」

「嗯……我想也是……最近吃得很少，又没上健身房练肌肉。」

「学长平常有在练肌肉？」

「是啊，已经持续三年以上了。」

「是说……从三年多前开始的吗？」

「是啊……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学长……」

「子阳，你听好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从没对第二个人说过。」

安子阳再度点点头。

龚如月沉寂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他的自白，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来。

「我和你一样，从小时候就很喜欢看漫画与画漫画。」

这是他的开场白，他说着，忍不住用指背抚过安子阳细滑的脸蛋。

「讲广泛一点，就是很喜欢画画。小时候我长得像个小女生，连兴趣也像小女生一样，喜欢玩布娃娃、喜欢看小甜甜

那类的卡通，一直到我大一点才迷上少年漫画与机器人卡通呢……」

「这样啊！」安子阳趁隙又送了一口蛋糕进对方嘴里。

龚如月舔舔嘴角的奶油，这才又道：「妈妈常说小时候的我好可爱，但爸爸总是不太高兴。爸爸叫我去上珠算、学英

语，在计算机还不普及的时代就已经花大钱让我去上计算机课─他其实是一位非常用心的父亲……

「国小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听说美术班的师资比较好，班级平均成绩比普通班高出许多，就替我报名了以考上美术班

为目标的绘画补习班……」

「等……等一下，学长，你……你说『美术班』？」

「是啊，怎么了？」

「哇！」安子阳一弹而起，转身扣住龚如月的肩膀道：「我国小、国中都是念美术班的呢！」

「你……」

龚如月话才出口就打住，因为安子阳头颅狂点，直说：「没错！没错，我国中国小都是！所以学长你也……」

「哇啊！」龚如月扯开破锣嗓子，黯淡的眼瞳瞬间刷亮，不偏不倚地对上小太阳眼里的晶灿星芒─

想不到、想不到，在这种想不到的时候，他龚如月竟和天涯同路人相认了！

但喉咙的疼痛叫龚如月噤声了。他接过安子阳递来的瓷杯，灌了几口茶，吞了吞口水，这才缓慢地、困难地重新启口

。

而安子阳为了听见那近乎蚊鸣般的絮语，越靠越里、越贴越近，到最后他也分不清接受到的是学长的语句，还是那单

纯打在耳瓣上的气息……

「子阳，咳……咳……我本来就很喜欢画画，所以当爸爸这么说时，我当然非常乐意去学画。但当时的我不明白爸爸

他……

他只是为了让我在精英班里读书，才叫我去考美术班的……」龚如月一字一句吹进安子阳的耳里。

「我也算个小神童了，学什么都很快上手，绘画科目难不倒我，智力测验更不可能难倒我，美术班自然是手到擒来。

于是，我国小三年级到六年级就在美术班里一边读书、一边画画。

「国小又没什么压力，上学其实也算玩乐的一种，放学回家就看机器人卡通，你一定也看过对不对？」

安子阳猛点头，耳瓣就这么擦到了如月干湿不均的破裂嘴唇，那瞬时的触感令他心纠。

「那个时候大家都有看呢，没看的人就逊掉了。呵呵……那可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对国小的事倒没那么印象深刻呢……安子阳不好意思地想道。

「国小有美术班，我很快就发现国中也有美术班……」龚如月继续吐露，「因为我的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名，他觉得

精英

班的说法果然不差，所以当我要求报考国中美术班时，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人生的转折点……就在国中啊……」

如月停住了，像是沉浸在回忆般。

啜了口茶润喉后，他并没有马上说下去。

安子阳也不插话，啜了口自己杯里的红茶，顺便扭动一下嵌在如月怀里的身躯。如月的体温微微升高了，他觉得好温

暖、

好舒服。

「国中美术班的绘画课程，根本就不是国小美术班那种半玩票性质可以比拟的，想必你也感同身受吧。」如月再起头

的第

一句话，马上又得到伊人的正面响应。

「那时国二、国三的学长姐画出来的作品都好成熟，我们小国一的看了都吓死了。」

他笑了，安子阳觉得这笑容好美。那是久违的阳光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美术老师们都说，到时候我们一定会画得比他们好……呵，老师们一定每年都是这么对新生说的吧。总之呢……那

时有

位美术老师是业余漫画家，他知道了我喜欢画漫画这件事，便利用午休时间指导我专业漫画的画法和技巧。

「我嫌每天午休时间不够，连周末也跑到老师家去学……于是呢，一个学期之后，玖岚月就在同人界出道了……」

「学长才学了一个学期就能画成那样，会不会太强了！」安子阳忍不住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