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要去德国了?”他继续摇动着拿着酒杯的手,漫不经心的问道。
“嗯。”
“真的要走么?”
“是。”
“你真的不再想他了么?”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过侍者端来的Whiskey。
“他病了,很重。”
我没有拿住酒杯,它掉在了地上,应声而碎,暗红如血液一般的液体在地板上无声的漫延开来。
第十四章 空气般的爱
“自从你走了之后,晴明便全身心的投入到社团的发展之中,他就像是一个拧紧了发条的木偶,机械的生活着,就如
同你在自强不息的生活一样。我们都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过去,道尊也罢,你也罢。”保宪静静的说着,
并不时的将视线转向我。
“我对他的影响没有那么大。”我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地说。
“其实你们谁也离不开谁。你们都藏有和外表表现出来不同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博雅,你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
这是历史,是磨灭不了的。”他声音很轻,显得没有丝毫重量,可言下之意却比铅更沉重。
“他真正在意的人是道尊,他并不爱我。”我从双唇间挤出这句话,任由心被自己活活撕裂,鲜血四溢。
“他并非不爱你,只是道尊对他的影响太深刻了,以至于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感情。这点你不应该责怪他。道尊的确
太与众不同,他很能挑动别人的感情,轻易的使人恼怒,使人悲伤,使人欣喜,使人沮丧,他能随心所欲的刺激晴明
脆弱的心,却无所谓他的感受。”他语调平淡,沉着稳定,但是内容严厉冷峻。
“他呆在晴明的身边,就像是一个烂苹果要把周围的苹果都毁掉一样,他是个有病的人,而他的病无药可医,要一直
病到死才能解脱。”他面无表情,可语调却充满怒气与指控。“现在,他终于将自己的生命与才华支离破碎的挥霍掉
了,却将晴明的生命也一并带入了死地。”
保宪的声调平板,不带任何抑扬顿挫,但听到耳里,一股恐惧感却油然而生。
“晴明像是一个被切成两半的人,一半在道尊手里,一半在你手里。只是你这个傻小子没能清楚的意识到这点,你不
知道只要自己再使一把劲,就可以将他拽回自己手里。”他若无其事的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然后抬手又要了一杯。
“我使你感到失望了?”我轻声问道,而他没有答腔,我的话仿佛掉进了虚幻里。
“你不明白他,而他也不理解你,你们就好像围着柱子彼此追逐的两个人,一圈又一圈,却谁也追不上谁,而谁也不
肯停下脚步来等一下对方。”
我一时悲怆至极,如此简单的真相,我却从未能触及。
我总是认为一切的原因是道尊,他风趣,帅气,长处太多,能力太强,像我这种角色根本望尘莫及。我傻乎乎的将自
己陷在自己制造的泥沼里,却总是在抱怨晴明站在远处袖手旁观。
“不过你很了不起。”保宪点燃手中的香烟,拍了拍我的肩,“能如此执着的爱上一个人,本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摇了摇头,也许还发出了一声叹息,仰起头,将杯中的酒喝干。
“晴明自从去年的八月份以来,就开始头疼。起初并不厉害,只是太阳穴和前额的后面隐隐做疼。但是到了圣诞节时
,情况就变得严重起来,开始持续不断的疼痛。现在他的状况已经很糟,当头疼发作时,他什么也干不了。他经常对
我说,上天在以这种方式惩罚他,他希望能痛快些的死去,却怕那样就无法补偿对你造成的伤害。”
酒吧里充斥着酒杯相碰的声音,搅拌鸡尾酒的声音,背景音乐的声音,人们嬉笑怒骂的声音。可是保宪的话却如同屏
蔽了周遭的一切杂音,将一切嘈杂化为乌有,那声音直直穿入我的耳际,刺入我的大脑以及心底最深处……
“他的脑袋里长了一个肿瘤,或许是良性的。但是似乎已经压迫到了视神经,他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嘴巴开合,心跳的节奏变得异样起来,双手冰凉,但他后面都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听不到了。我
的耳边仿佛全是蜜蜂,吵闹的嗡嗡声将我笼罩了起来。
从保宪的摩托车上下来,我望着眼前这栋熟悉的房子,看不出它与一年前有什么变化,但是住在里面的那个人现在是
什么样子,我心里完全没底,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同样也想让自己的心跳平缓一点。
保宪打开门,我走了进去。
房子里面的一切都变了,湖蓝色的墙壁刷成了米白色,墙壁上道尊拍摄的照片被换成了毕加索的画,褐色的皮质沙发
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组酱紫色的亚麻面料的沙发,甚至连餐桌、椅子、窗帘、灯……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保宪在我身后说:“看到了么?他在竭力的消除道尊的痕迹。”
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二楼摸索着走了下来。他的言行举止之间有一种令人心疼不已的拘谨,“保宪?是你么?”
我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呆呆的看着他,细细的看着他,而自己却不被他看见。
一路上我都在想象着我们见面的场景,我以为我会冲上前去,拥抱着他,呼唤着他。可是此时,我发觉自己除了震惊
与痛苦,几乎无法调动起身体一切机能。
他的体态依旧挺拔笔直,除了憔悴,略显苍白,面貌也没有丝毫改变。但我从他的脸上仍看出了变化,那张脸看上去
绝望而心事重重。
他缓慢的走下一级级台阶,而且仍倔强的躲避开保宪试图搀扶的手臂。即使双眼看不见,他仍那样高傲,他的胳膊、
颈子、脸颊,比他身上的衣服还要白,他紧紧抓着楼梯扶手的手同他身上所有的东西一样,显得那样优雅、动人。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更加强烈的体味到了自己对他的喜爱,他削瘦的身躯,他冰凉的双手,他低沉的嗓音,他走路的
姿态,他的孤僻,他的骄傲,他说的,他做的,他的一切我统统都爱。
在他的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他夹带着冲往遥远的地方。
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停了下来,仿佛不知该朝哪一边拐才是,他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稍稍张开。琥珀色的眼睛茫
然不知所措的向前望着,眼光奇特而迷蒙,透出一种阴郁绝望的神情。
我努力驱动自己的双腿走向了他,眼睛在咫尺间紧紧锁住他,伸出手轻轻的扶起他的手臂,“到这边来。”
他的手臂在我的手中颤抖了一下,将脸侧向我这一边,仿佛想要竭力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来看清我。
“你是谁?”他不容违抗似的大声问道。
“晴明,是我。”我抓住他那只茫然摸索的手,牢牢的握住了它。
他的一张脸更加苍白,嘴唇更红了,羽翼般的眼睫微微抖动,“你回来是想看看我得到了什么样的报应么?”
他的话像一颗颗子弹一样射进了我的胸膛,我一把搂住了他,“你这个倔强透顶的傻瓜!”
我紧紧的抱住了他,吻他的嘴唇,充满着力量与渴望的吻。
我不在乎他的嘴唇是否会因为我用力的吮吸而火火辣辣的疼,我只想发泄出我的不满和悔恨。
当我终于放开他时,他茫然的双眼仍望着我的方向,整个人仿佛仍沉浸在刚才在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中。
他伸出两根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唇,喃喃着说:“博雅,我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着你。”
第十五章 值得珍惜的回忆
东京大学附属医院。这里充溢着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的气味,护士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着。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检查
之后,医生宣布接下来的日子晴明将住在这里。
医生将我叫到了办公室,给我看了晴明的X光片,上面他用黄色的蜡笔画出了大脑颞叶上的一个区域,那里有一处明
显的阴影部分。
“博雅,你也是医生,我不和你绕来绕去了。”他的神色严肃,语气郑重的说,“颅内肿瘤的体积已经相当大,如果
再不立即进行手术切除,就会引起颅内压增高,导致脑脊液循环播散至脊髓,到那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尽管这一切已经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听到一个外人这样讲述,我仍然觉得胸口堵的发闷。“您对手术有多大的把
握?”
“50%”他瞥了我一眼,带着责问的口气说道:“你太大意了,一开始在他的情绪出现反常的时候就应该警惕的。发
生在额、颞等部位脑内肿瘤以情感淡漠、精神迟钝、记忆力下降为最多见,难道他没有表现出情感障碍?比方说表情
淡漠,少语,忧郁症状?”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个词还能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医生听的,还是说给晴明。
医生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自责是没有用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脑内的肿瘤严重的压迫到
了视神经,而且很可能已经导致视神经的萎缩。虽然可以手术摘除脑瘤,但视力恢复的可能性则已微乎其微了……”
晴明一个人在静悄悄的病房里,侧着脸,瘫痪般地躺在那里,打着点滴的左臂软绵绵地探出,身子纹丝不动。
我走近他,他略微转动了一下,大约过了几秒钟,便收回极其微弱茫然的视线,盯着房顶的一点,“医生说什么了?
”
“他说你需要一个小手术。”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
“我不想呆在这儿,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噪音、沉闷的空气,这里使我感到紧张、焦躁、疲劳、痛苦。”他喃喃的
嘟囔着。
我看到他眼中有一抹不寻常的闪光,也许是泪水,“晴明,这只是因为你不习惯——”
“我没法习惯这里,我总觉得这里有种死亡的气息。”他仰面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不时眨一下那已经空洞
无神的双眼。
“别说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丧气话。”我想尽量显得轻松一些,伸出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的眉头却皱了起来,眼睛紧紧的闭起,嘴唇紧紧的闭合在一起,而被我握起的手也用力攥住了下面的被单。
“又开始头疼了么?”看到他痛苦的模样,我感到束手无策,只能一叠声的询问,却得不到他的回答。
也许过了五分钟,或者是十分钟,总之此刻的时间对我来说变得异常的漫长,终于他紧握着青筋暴露的手又缓缓张开
,表情也变得舒缓,微微的张开嘴,似乎是将那种引起他疼痛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一样,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整个人
放松了下来。
“好些了么?”我用手帕轻轻擦拭掉他额头冒出的细密的汗珠,轻声问道。
“嗯。”他似乎很艰难的吐出了这个字。
看到他如此,我感自己是那么的无力,我第一次开始痛恨起医生这个职业,为什么在需要它发挥作用时,却显得如此
的软弱无力?为什么要放任他承受这么大的痛苦。
我又开始仇恨起我自己,为什么要在那时任性的离开他,如果我留在他的身边,我就可以发觉出他的反常不对劲。我
是医生,我能够知道头疼,视力骤然减退的症状意味着什么,我决不会放任病魔将他折磨至此。
我答应过道尊要陪伴他,照顾他,然而我却没有那么做,我竟然放弃了他。我是那么的愚蠢,以自我为中心,我对现
在的这一切负有难以饶恕的罪责。
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将永远如现在这样,只能看得到一片黑暗,即使我现在给予他最多的爱
也无济于事,爱情在面临病魔之时也显得如我一样的软弱无力,无论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法
战胜被病魔牵引的命运。
我心里感到一阵冰冷,无可救药的冰冷。
“博雅?”晴明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颤抖,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的胳膊,向我伸来,这个动作对他显得相当吃力,我急忙
将自己的手迎了上去,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一切并非是谁的过失,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和道尊从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他喟然长叹一声,“他曾经历了和我现在同样的疼痛。”
“道尊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抱怨头疼,到大学二年级时他开始幻听、幻嗅,终于在那次咱们三个人的远足之前,被检查
出来颅脑内长有一个肿瘤。”他的口气和以往一样低沉,仿佛是在讲着别人的事情,“他就是从那时开始想要离开我
的,其实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拖累我。后来我们一齐退学,为他做了肿瘤切除的手术,结果你知道从他脑袋里取出了什
么?”
他说到这里,嘴角泛起一抹坏坏的笑意,仿佛是刚刚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那肿块竟然是残余胚胎组织!”
“残余胚胎组织?”我有些惊异,虽然教科书里有写出这种异常罕见的情况,可是我无法想象在道尊那充满智慧的,
被浓密的黑发覆盖下的脑袋里,竟然留有他孪生兄弟的一部分。
“是啊!但从那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总是告诉我似乎仍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他大脑的某一部分,让他心烦意乱。
他的性格完全分裂开来,有时会莫名其妙的大发脾气,往我身上扔着任何他能够拿得到的东西,大骂我混账东西,说
什么‘死掉算了’之类的鬼话。他完全变了,我宁愿牺牲荣耀和名誉,抛开财富,舍弃世上一切的东西,只要能使他
变回去我们熟悉的那个人。”讲到这里晴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望着头顶。
我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仿佛嘴唇失去了一切言语的能力,身体冻僵般的纹丝不动。我知道他陷入了对往事的
回忆当中。
晴明的话仿佛为我在影集里翻开了另外的一页。
现在想想,道尊曾经试图告诉我这一切。在我们困在山里的那一夜,在他和晴明受伤的那一夜,他都曾经暗示过我,
可是我却太迟钝,只觉得他个性中的矛盾,总以为他有自己的心事,而这些心事别人不可能理解。
我原以为我和道尊离的很近,却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鸿沟是如此的不可逾越,他仿佛背向我站在辽远的彼岸,孑然一
身。而就是那个遥不可及的背影,也逐渐的远离我所站立的位置。
我有点儿希望晴明就这样自然而平和地说下去,再多告诉我一些过去的事情;可是,在心底,我又暗暗觉得,我不想
知道这一切,我不愿再听他说下去。
“他总是对我说,他不希望在医院的病床上凄凉的死去,他要那种一瞬间的,震撼人心的死亡方式。而他只希望我能
够记住他,记住我们曾经在一起的生活。”晴明的语调变得仓猝短促,我不由得紧紧握着他的手。
“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发觉我做不到,我觉得和你接近一分,道尊就会远离我一分,如果和你继续的生活下去,道尊
迟早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他的表情好像有些发呆,眼珠也聚不起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