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仿佛听到体内的警铃大作,而且是十万火急的那种——高山体内有一个不怎么实用的警铃。
还记得第一次听到那警铃的声音是在十七岁的时候。
那时候的高山就读政府高中,长得不错,功课中等,是田径部的部员。
说他没有女孩于喜欢是骗人的。每次练习的时候,旁边一定会有三四个女生是冲著他来,想趁机靠近他,然而高山对她们任何人都没有兴趣,所以一直没有和特定的女生交往。
高二将尽的时候,身边的朋友多数都已出双入对,让他意识到自己也是该试试看和女生交往了。结果他答应了第一个上来对他告白的女生。长得不错,很可爱,朋友都说自己赚到了,第一个就是高级货,可是高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年耶诞节,约了女朋友一起出去庆祝,送她自己精心挑选的可爱项链,选一家不错的餐厅吃饭,看完电影以后就回家,一切都那么自然。
在她家门前,她忽然抬起头,闭起眼睛。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高山忽然心跳加快。
一秒钟、三秒钟、五秒钟……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高山始终提不起想回应她的勇气。
在她觉得奇怪以前,他鼓起最大的勇气低头吻她,换来伊人最甜最车福的笑容。
高山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
不,说不觉得高兴似乎还客气了。
他感到嗯心。
想到那女人柔软,脂肪多于肌肉的身体,他只觉得一阵反感。那身上传来的浓烈的香水味呛得高山受不了,想到自己刚才吻了那涂得油腻腻,还反射光线的嘴唇,他差点没吐出采了。
——为什么跟朋友说的感觉都不一样呢?是因为那女人的关系吗?
虽然高山不断这么说服自己,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不正常的是自己。
是他不正常。
他其实早该注意到的。比起女人,他更喜欢和男人在一起,甚至在看色情录影带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是贪婪地注意著男人的肉体,对女主角丝毫没有兴趣。在电车里,也喜欢注意男人的背影多过女人露在裙外的双腿……
他,高山纪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
不同于平常听到的当当当当当当当的声音,体内的铃低而沉重地当——一声,有如在郑重宣布自己的成长一样。
一点喜悦的感觉也没有。老实说,他想骂脏话。
一旦承认了自己的性取向,他甚至连应酬女孩子的意愿也没有了。
假期时候一次也没约她出来见面,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甩掉她,连个原因也不给,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只能感到歉意,却说甚么也不愿意再拖泥带水地继续这不可能有结果的交往。
警铃的响起并不是警告要紧急煞车,而是宣布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进入大学后,和男人第一次上床也是这样。都已经看对眼,决定了,那铃声才姗姗来迟,等回过神来以后,自己已经和男人走到旅馆房间门前,只等著开了门,在里头翻云覆雨。
那并不是一个值得回忆的经验,不过那种程度不过就像是女人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不认识的男人一样的后悔感,并不会觉得嗯心,反而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已是喜欢男人的。
那么这一次叉想宣布什么呢?自己想和相叶上床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在晚班电车里,高山把头一次叉一次地敲在门上,引来坐在附近的晚归上班族的注意,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笨蛋。
笨蛋。
笨蛋。
笨蛋。
脑子里不停重复这两个字。
同性恋到底最怕什么?爱滋病?那已经不是同性恋的专利了,搞不好世界上得到这世纪绝症的异性恋比同性恋还多。对这些年来都禁欲的高山来说,那更是个遥不可及的东西。
对他而言,最可怕的,莫过于爱上异性恋。
那种根本不用开始也知道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宫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过这一次的发表一定会用我的名字的!
——我本来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可是老师临时赶下上他的发表,所以就先用你的顶替上去了。虽然对你很抱歉,下过还有下次机会的。下次一定会以你的名字正式发表。
——等一下,这跟我们的约定下一样。我因为这一次的发表,很用心写那份稿子——宫崎,宫崎卑上八点,相叶难得穿西装,打领带,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
这套西装是他还在大学的时候穿的,现在穿起来居然显得有点大,连裤子都松垮垮地吊在腰际。
脑后的发尾碰到衣领,怎么看都像是大学的年轻人故作雅痞而穿起西装来,想要招摇过市的样子。
看来真的需要去剪个头发了。相叶甚至不记得上一次理发是什么时候的事。
离约定还有一段时间。相叶拿吐司和咖啡,在餐桌前坐下来翻看报纸。
文化版,有几乎一半的版面放满采访某著名大学的历史教授,有关平安时代的女权的口录。
在平常时候,相叶都会故意不看这一栏,尽管那教授的论点举足轻重,可是今天的他反常地把眼睛停留在那一栏,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念那些细小无比的铅字。
人家都说平安时代的女性最好,最有权利。在宫廷里的女性有言论自由,有恋爱自由,文学造诣也比男性还高——当时甚至有男性用女性的名字来发表自己的作品。而且,平安时代女性专用的平假名到后来演变成日本的通用字体,比男性的汉字更受广用。但是,事实上真是这样吗?有人知道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的真正名字吗?没有任何一个人。女人在历史上都沿用她们父亲和丈夫的职位来称呼,一直到后来出现了源赖朝的北条政子夫人……
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简单论点,不用继续看下去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看到口录末端印著“西村岸教授”,相叶终于爆发似的把报纸抓成一团,捏在拳头一异。
很迅速地放开以后,报纸已经恢复不了先前的状态,那一页的文化版很突兀地皱在其他报纸的页面上,还有几处撕破口的地方。
相叶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情绪,手不知所措地开始整理自己的领带和衬衫领子。
——待会去剪个头发好了,当作整理心情吧
“欢迎光临——相叶?”
“嗨。”相叶对他打招呼,直接走到柜台。
多日的相处下来,他已经习惯了其他店员或客人的眼光,表现比刚开始自然大方很多。
“你剪头发了?”高山直问。“而且还穿得这么正式厂
今天的相叶身穿灰色西装,黑色衬衫,皮鞋,原本盖住眼睛的浏海也明显地削短了,可以看到平常隐藏在头发下面漂亮的双眼皮。
“好看吗?我随便找一家理发店就进去剪了。”他伸手摸摸自己的短发。
“看起来清爽多了,”高山左看右看。“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那不是变得比你还小了?”
“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相视而笑。
把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久能之后,高山和相叶两个人到附近的面店吃午餐,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刚才和K大的教授见面。那里的日本史部门有意请我当讲师。”
“真的?那不是很棒吗?应该不少钱吧!”
“思,不过我还在考虑当中…”
“啊,对了。你就是辞掉之前的讲师工作去写书的吧。”
高山哗啦哗啦地吃面,途中还吃几口旁边的炒饭。对于只能吃饭或面就饱的相叶来说,高山无疑是个大胃王。
“虽然是那样,不过我也不讨厌讲师的工作。还可以做研究……”相叶用左手撑著脸,烦恼地说。
“你还真是喜欢研究呢。那有什么其他原因让你不能点头的吗?薪水?”
依现在相叶在出版业的知名度来看,应该还不至于要追著赚那笔钱,更何况他的家庭背景,根本不用一兼二职。
“也不是那个问题……”
——没办法明说吗?会不会跟以前有关?
高山蓦地想到相叶以前可能有过的不愉快的回忆,直觉这次他裹足不前多少都跟那有关联。
——难道是不能跟我说的事吗?我还不行吗?
这想法令高山觉得沮丧。
相叶并没有几个朋友,而高山一直都相信自己和他是最亲密的一个,不过可见那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相叶并没有对自己完全打开心扉。
“怎么了,忽然不说话了。”相叶忽然问。
“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你答应了的话,以后可能就没办法每天一起吃饭了吧。”
他埋头继续吃,换相叶愣在那儿了。
——对啊,如果答应了,以后很有可能就要自己吃午餐了。
名义上是陪高山一起吃饭,但是其实他自己也很希望有个伴吧!和高山在一起之后,相叶才发现以前没有任何人在身边的日子是多么枯燥无味,每天漫无目的地起床吃饭工作。
现在的他已经懂得注意时间,期待午餐时候的到来,再也不会足不出户了。
就连那种幼稚的书店侦察的事也不再做了
“……到时候会很寂寞吧。”他低喃。
“没关系啦,你不用在意我。去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好。我们还是可以找机会一起吃饭的。“高山慌张地笑说。
虽然很想留他在身边,不过自己并没有权利这么做啊。
叉不是他的什么人……
虽然喜欢他,不过这种事只能藏在心理,一辈子也不可能说出来的。·
只要他快乐就好了。
试著别无所求,只要他能继续把我当朋友,让我待在他身边就好。
高山望著相叶垂头时明显的眼睫毛,心里感到莫名的感动,虽然嘴边只能挂著苦笑。
第二天,哥哥雅史忽然打电话来。
虽然父母和雅史偶而会打电话来看相叶过得怎么样,不过在大白天,上班的时候接到雅史的电话并不寻常。
“有什么事这么急吗?”相叶忍不住问道。
“……直树,听说K大找你过去当讲师?如果你想做的话就放手去做吧,不要在意我们,也不要在意过去的事了。”
“等一下,哥哥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相叶不可思议地问。
有时候相叶真的觉得哥哥知道得太多了,就连上次的忽然造访也是因为他知道宫崎来找过自已。虽然雅史没有承认,不过相叶肯定一定是这样的,不然已经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为何他会大白天来探望了。
听到相叶反问的雅史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啊,有人告诉我的……”
“我根本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你是问谁的?”
“是……”
在雅史还没承认以前,相叶想到他唯一有通知的人。
“是高山吗?哥哥你跑去问高山了?”
“思……我从那个书店店员那边知道的。”雅史无奈地承认了。
“哥哥你来过这里?”相叶的口气开始变得不高兴。“你在调查我吗?”
“我……”
“我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吗?”相叶不等雅史解释,已经气得把心里想的全说出来。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空间,让我自己试试看呢?我真的有那么差吗?”
“直树……雍史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关心反而造成相叶的负担吧。
“你们不要再这么管我了好吗?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出来了……”
什么时候,关心变成一种负担了?小时候的自己好喜欢黏著哥哥不放,有什么事都会告诉爸妈。当察觉时,自己已经变得把事情都放在心底,谁也不说,拒绝家人的关怀,把那变成一种压力。
变的不是他们,而是相叶自己。
他以为他们可以静静忍受到最后,却在知道即使离家以后仍旧受家人监视的同时爆发了。
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嘴却不受控制地对雅史哥哥讲出一堆连他自己都感到错愕的话。
电话的那一边没有打断相叶的话,甚至在相叶说完以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仿佛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挂上电话般。
忽然,门铃响起。
“……对不起,哥哥,有人来了。我要挂电话了。”
“有人来?直树……”
可是没等他说完,相叶已经很不客气地放下电话。
——怎么办,我居然对哥哥那么说话!我以后要怎么面对他们呢?
相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觉得自己好没用。
他拿起对讲机,另一边传来让人不愉快的声音。
“有事吗?”相叶很不客气地问。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来的目的。”低沉的声音说道。
先是哥哥,然后是他。相叶开始怀疑有人要聘请自己的事是否已经众所周知了。
“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谈的。”
“我却认为我们要谈的事还多著。”对方也老实不客气地答。“你是要放我进去,还是要和我通过对讲机说话?”
如果可以,最好是不用说,不过他不会就这么乖乖回去的。尽管他声音听来沈著,相叶却还是听见了里面一丝慌张的情绪。
心不甘情不愿地开门给他进来。
眼前的人比自己高许多,大概和高山相仿,但是比高山更有魄力。
相叶挡在门口,尽可能不让他进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厌恶表情。
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知道,也感受到自己完全被讨厌,却丝毫没有羞愧或罪恶感,当下决定和相叶争执到底,站在门口硬是不离开。
是一个很没有意义的争斗,而且后果很快揭晓。要用气势来比,相叶还明显地差了一大截。
宫崎士郎是个就算安静站在角落都无法让人视的男人,全身上下充满霸者的气息,加上刚毅的五官,笔挺的西装,相信再戴副墨镜走在街上,路人都会自动散开吧!
即使认识他少说有七年之久,相叶还是无法完全放松自己和他相处,而且这个性并不会因为对他的憎恨而填增和他恶言相向的一起给相叶。
还没一分钟的时间,相叶便认输地侧身,让出空位让宫崎进入,然后大力甩门,以此显示自己的不快。
“K大的人来找过你?”宫崎没脱鞋,就立在玄关直接了当地问。
果然。相叶在心底想。
连跟学界毫无关联的哥哥都收到消息了,眼前这男人不可能不知道的。
和K大见面以前,相叶已经在心里盘算包括宫崎的那些人什么时候会收到消息。搞不好在他自己都还没知道以前,他们已经有人通风报信说K大的计画了。
相叶无视宫崎的问题,换上室内拖鞋,进入起居室。
“你没答应他们吧?盲崎站在原地继续问,嫌麻烦的他不可能会尾随自己进来,但是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
“我有没有答应他们;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相叶回过身来,嘴角浮现淡淡的冷笑。
“你自己认为呢?你该不会是头脑退化了吧?旨崎毫不客气地反驳,使相叶生气地弓起眉毛。
“你就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我不会回去的。”他拼命忍住怒气,强装冷静地道。
“相叶,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之前的事教授也在深深反省,他知道他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情势所逼。如果你愿意回来,大学方面一定会用你的名字来刊登你的论文,绝不食二一口。”
“你还好意思说!”相叶终于忍不住大喊。“你们明明知道那是我博士学位的研究题目,那份演讲稿纸是我花费好多精力和心血写出来的,几乎是我论文的三分之一长度,而且全部都是重点!你们却一声不响地把它拿走,还用教授的名字刊登!你们根本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