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还是黑暗。
各种感觉纷杂地敲打在神经上。
最清晰的永远都是痛觉——有人生生的剖开了他的胸膛,胸口气闷次之,就像有副铠甲
围在胸前。剩下的四肢的不舒适感已经很习惯了——据说人脑有一个位置受到刺激就会
产生舒适的感觉,而毒品就是强硬的刺激那里的大脑皮层,使人飘飘欲仙。久而久之,
大脑皮层适应了毒品的刺激,人就再也不会自动分泌相应腺体。所以戒毒的过程中,身
体总是难过得要死。
如果能够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狼在心中叹了口气。
“师傅……”耳边,怯怯的,有人试探地叫道,“师傅!”
他感到自己软垂的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接着,又碰到了一个很柔软很温暖的东西,好像
是唇。
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中的东西都是模糊的,半晌才看清躬身站在床边的是原本一直恨
他的少年,如果没看错的话,面上的戾气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喜极而泣的泪
珠。
“如果……”他没什么力气说话,几乎没带出什么声音,只是做了个唇型。
“什么?师傅?”少年附耳过来。
“如果你不恨我了……就送我上路吧……”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于扬了。该提点
的,他已经提点过了;该告诫的,他也都告诫了。而该训练的,他也都做到了极致。
杀手的师傅,就是他的第一个敌人,第一个目标。
除此之外,江湖的凶险于扬也亲身见到了,他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能做。而凭借他
的聪明,即便遇到了些挫折也能够自行解决。
少年前倾的身子蓦地绷直了,“……不!”惊恐的声音中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男童的尖
锐,“不!”他大声叫道。
闻声而来的医生和护士把仲愣在病床前的于扬挤到了窗前。他呆呆地看着医生为狼作检
查,护士还拿着本子纪录柜上那台监控仪的各项数据。
最后有人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不用太担心,手术的效果还不错
,现在脉搏和血压都正常。他大概九到十天就可以拆线,观察一阵子就能出院了。明后
天开始可以给他喂点半流食,粥水,酸奶之类。”
于扬愣愣地点头,等人都退出了房间,他才轻轻地,轻轻地接近狼,忽地一把抢过狼的
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师傅,我知道错了,我会对你很好的!我发誓,我不会再惹你
生气。”
狼垂下眼皮。失望,不可能没有,但,也似乎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需要过。
收不到回应的男孩执拗地抱着狼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粉红色的静
点液体——医生将从狼胸腔抽出来的血液混在了药液中补血——一会儿站起身把导尿管
那端的尿袋倒掉,再坐回来,又痴痴地看狼。
房门轻轻一响,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缓,随之飘过来的是饭菜的香气。
“宋大哥,麻烦你了。”于扬回头,笑道。跟宋辰龙撤上关系不是他的本意,但倒也不
无好处。此刻那个江湖追杀令只怕还有效,他一边照顾狼,一边应付起来也很麻烦。有
个警察在身边,不正是一张绝好的护身符么?
“听护士说你叔叔已经醒了?”宋辰龙把买的便当放到了桌上,压低声音问道。
“恢复得还好。”于扬点点头,坐到了一边,打开饭盒,开始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三两
口之后,抬头取杯子喝水时,发现宋辰龙正凝神看着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楼下
也有餐厅,不过没有大哥你带来的好吃。”
宋辰龙也笑了一笑:“吃饱了去睡一觉,”他扬了扬下巴,指着靠墙的沙发床,“我替
你一会儿。”
“我自己来就好,”于扬摇了摇头,“倒是有另一件事想麻烦大哥,”他低下头,半晌
才道:“出院之后,我不想再住在那里了。大哥,你知道哪里租房子?”
宋辰龙踌躇了一下,狼是没办医疗保险的,这一次住院,怎么也要几万。为了照顾他,
于扬已经辞掉了餐馆的工作。“我一个人住,要不然出院你们先搬到我家里,房子慢慢
再找。”他道。
于扬一愣,略微犹豫了一下。跟警察一起住?肯定会不方便的,但也不是没有利处。“
我们会付房租的。”他说。
“再说吧。”宋辰龙伸展了一下身体。这话他听起来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一片好心都
被当成了驴肝肺。不过于扬原本就是这样一个跟任何人都绝对保持距离的少年,能这么
叫他“大哥”,时常的绽开笑脸给他看,已经是待他不同于旁人了。
便在这时,睡在床上的狼忽然模糊地说了句什么。
“师……叔叔,你说什么?”于扬条件反射般地推开饭盒跳起来,跑到床前。
狼的神情看起来很烦躁,又像是有点恐惧,更像是很难过的样子,无力的晃头。监控仪
上的心跳开始攀升,整个心电图的波动都是杂乱了。
“叔叔……嗯?叔叔,你要做什么?”于扬有点慌了,伸手去固定狼不停晃动着的头,
以免牵动刀口,“是不是疼?医生!医生!”他叫道。
“饿……很饿……”
狼的声音模糊又急切。
很饿?
“去,去,去楼下买粥!”于扬迭声催促在病床旁发愣的宋辰龙。
“可是……”宋辰龙犹豫了一下。狼的身体很弱,而且,他的体质特别,对麻醉反应很
迟钝,从手术刀术后止痛,一直以来对他使用的都是特别大剂量的麻醉剂,所以医生曾
经特地嘱咐过,病人的胃肠功能基本被抑制,不会有食欲,而即便是给他吃东西,也消
化不了。之前一直都是用静脉埋管的方式输入营养液,又因为他一直昏迷不醒,连温开
水都没喂过,怎么敢直接就喂粥?
“还可是什么!”于扬怒道,一边恨恨地瞪了宋辰龙一眼,一边又柔声对神志上不清醒
的狼道:“不要急,等一下就好。”虽然明知他根本就听不到,听到了也理解不了。
宋辰龙叹了口气,迈步往外走,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把于扬刚刚喝水的杯子递到他手
中:“你还是先喂他温水试试看……现在他神志不清醒,别呛到肺里。”说完,才走出
门去。
其实宋辰龙顾虑的于扬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狼一说饿,他顿时就乱了寸方。看着手中的
水杯,他迟疑了一下,不敢离开狼去取勺子,索性自己含了口水,把狼的头轻轻扶起来
,渡到他的口中。
这样的喂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但是感觉却天差地别。
那次,是他第一次这样的亲密接触一个人,男人,而且是他所憎恨的男人。他记得他很
恶心,深深的厌恶,曾经呕吐不止。奇怪的是现在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那种感觉,虽
然时间间隔得其实并不久,而且当时他的所有动作行为也都历历在目。
而那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会这么温柔的对待师傅吧。于扬把手伸到狼的薄被
中,轻轻地抚摸着那时他在狼靠近肩膀的手臂上留下的弹痕,心中简直是说不出的怜惜
。感情虽然是温柔的,但却跟从前的仇恨一样的强烈!他只觉得,只要是为了狼,无论
是什么他也愿意做!
只要能跟狼在一起。
狼的吞咽都变得很迟钝,他根本就不适合在此刻吃东西。于扬又忧又急,只想迁怒于医
生。
喂到第二口的时候,狼停止了躁动,慢慢睁开了眼睛,开始好像很茫然似的,渐渐的才
明白过来,很厌恶的偏过头去。
“师傅……”于扬轻声的叫道,想为自己分辨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口。默默的去拿
了把勺子来,盛水送到狼的嘴边,“小心。”
医生推门进来的时候于扬几乎都没听到什么脚步声。尽管医护人员脚下穿的都是软底布
鞋,走路轻巧这是原因之一,但其实更具影响力的因素,于扬心中知道,只是狼的一偏
头。
让他怎么办呢?
只要能跟狼在一起,让他做什么都行;可狼唯一的要求,却偏偏只是离开。
“听说病人喊饿?”医生问道。这大约是他从医十来年遇到的第一位这样的患者,所以
言语中也带着点诧异。
“刚刚神志不太清醒时是说过‘饿’。”于扬道,意识到是宋辰龙不放心,特地叫了医
生来。“医生,我是不是可以给他吃饭了?”
“一般来讲,像你叔叔这样的病人在刚清醒时消化能力是很弱的,,也不太会有食欲。
虽然他的胃现在是空的,但因为蠕动缓慢,消化液分泌的也不够多,所以你喂给他食物
吸收得也不会好。不过如果病人真的很想吃,那么你就喂给他酸奶试试看。像他这种刚
动过大手术的人,应该吃一些高蛋白的食物。”说着,医生看了看又要昏昏睡去的狼,
“你叔叔下午醒过来之后,大脑开始慢慢感知身体的各个器官的状态。但由于体质弱和
麻醉的原因,其实他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或许喊‘饿’只是睡梦中,大脑感知到胃内没
有东西而说的梦话。现在给他输的营养液已经能够满足他身体各项机能的需求,从心电
血压的数据看来,他恢复得还不错。”
于扬点了点头。是梦话吗?想起之前狼又急切又痛苦的神情,他忽地疑惑起来,狼怎么
想死都没试过绝食,相反却对每餐喂饭相当积极的响应,是怕自己发起怒来,用鼻饲管
来折磨他,还是有其他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原因呢?
“饿……”才晕晕睡下的狼,又喃喃地梦呓了起来,“……放我出去……”
头晃动着,唇不经意的碰到枕头,他张口就去咬!
“师傅!”于扬惊叫道,伸手抓住枕套,往回夺。无力的口齿抢不过他,就想去寻找其
他的“食物”。“师傅,师傅!你醒醒。”他捧着狼的脸,急叫道。
显然不可能让狼一直保持清醒,但至少现在得叫醒他。
“那就喂他吃东西吧,至少让他先稳定下来。”医生在旁边道。“他从前有过挨饿的经
历吗?看起来更像心理创伤。”
于扬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只是一瞬间,“我不太清楚。”他轻轻的理顺狼的头发,抬头
看了医生一眼,又复低下头来:“叔叔,醒醒,我们这就吃东西。”
宋辰龙左手拎着白粥,右手拎着一盒咸蛋,腋下还夹着一盒八连杯酸奶,费力的推开病
房门,见到医生在房里,脸上流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怎么样?没事吧?”他问
。
“从身体上看,没什么不妥。”医生看着监视仪上的心电和血压谨慎地道。
宋辰龙扬了扬眉:这算是什么话?“那……能吃粥吗?”他用脚关上门,又问道,“加
点咸蛋黄的。”
“喂的时候小心一点。”医生笑了笑,“稍候护士来查房。”边说,他边推开门,往外
走去。
“医生!”正在调整床头高度的于扬蓦地抬起头,“如果是真的,该怎么治?”
少年的神情一直都是冷静镇定的,以至于医生很难揣测其心理活动,但是他很关心病患
,这毫无疑问。因此,在狼的病情稳定之初,医生曾经本着尽职尽责的仁爱之心向他建
议过,将病人送到相熟专家所在的医院就医,把残废的四肢经络做手术接通,这对病人
是一个好建议,可是少年的反应很冷淡。是以这一次,医生并没有多嘴的打算。
“心理治疗吧,”他简要地道,“医学上有通过强迫回忆来消除恐惧症的疗法。”
少年若有所思的垂下头。
宋辰龙把手中的粥碗放到桌上,开盖,又打开咸蛋盒,切开一只鸭蛋,小心地将蛋黄搅
拌在白粥中。“至少有点味道。”他递给于扬,“酸奶是从冰柜中拿出来的,还有点冰
,放一放再吃。”
“……谢谢。”第一次,于扬认真地看了宋辰龙一眼。只是看一眼,却并没有如常地送
给他灿烂的微笑。
这些日子以来,粥就是狼的主要食品。虽然心中很想念放纵时吃惯了的大餐,但此刻…
…只要是吃的,他都热烈欢迎。
温热的粥带着只有舌尖才能感觉到的淡淡咸味,足够让他的胃满足。
“……宋大哥,”于扬看了看一番奔波劳碌之后,靠在沙发床上几乎要打瞌睡的宋辰龙
,“今天辛苦你了。这里我来照料,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休息吧。”
宋辰龙知道于扬断不肯让人替他照料狼的——误伤之后,于扬对狼的照顾用心之极,事
必躬亲——想了一想,点点头:“你自己也悠着点,”他指了指于扬的手臂,做了个打
电话的姿势,“有事情……”
于扬点了点头,看着宋辰龙走到门口,忽然又道:“我会报答你。”
“切~”宋辰龙看了看少年认真的神色,摇头笑了笑,走出门去。
狼吞咽得慢,于扬等着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把勺子放回碗中,伸手去摸狼的面颊或者头发
。先时狼偶尔皱皱眉,后来根本就不理会。
“师傅,你被关起来过吗?”于扬轻声问。
应该是心头的一个刺,可是狼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就是说,狼永远都不会说。
从前以为很笃定的东西,现在越来越疑惑,更有甚者,对狼的某些理解已经全面推翻。
越来越多的不确定中,有一件事却笃定得让于扬懊恼,那就是:狼的世界的大门对他是
紧闭的。
然而,面前即便是刀山火海,能阻止得了他的脚步吗?
于扬把饭盒收拾好,放进垃圾袋,又帮狼擦了脸,用盐水棉花漱了口服侍他睡下。这一
次,狼睡得安稳多了,没有再呓语。登了一会儿,于扬放下心来,悄悄走出门,趴在走
廊的窗口,掏出手机。
一次收到这么几封加急信,于扬自己也很吃惊:经纪人疯了?
打开看时,发现两封是工作;另一封是催促;
最后一封只有四个字:远离日本!
怎么?已经急了么?连经纪人都已经感觉到了。于扬冷笑了一下,终于来了!
To : Fly
我已经知道。
帮我查杀手银狼的资料,全部。
SP.
把信送出去之后,他伸了个懒腰,回头透过半敞着的门看进病房时,他微微的蹙起了眉
。
山雨欲来风满楼。
4
“辰龙,走了。”
宋辰龙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把手中的笔一扔,站起身:“急什么,还不是白走一趟?
”
“白走也得走啊,这是头儿的命令。”同伴亦无奈地笑道,“头儿说赶紧把这形式走完
,剩下要办的事情还多着呢。”
宋辰龙苦笑了一下。确实,近来重案组忙得出奇。
催眠师这么个人物就已经够棘手,说是在通缉,但是要抓到这样一个身具杀人不见血的
异能的通缉犯,可能性有多大?
心理学专家已经看过了报告,确定于扬肯定是被种下了暗示,但下手之巧妙,掌控之牢
固均让专家咋舌不已,纷纷表示别说自己并无解除的把握——当然,即便心理专家想尝
试,于扬也不会答应。这个男孩本来就不喜跟旁人过多接触,在催眠师事件之后,更有
如惊弓之鸟一样,绝对不会允许他人再度取得他思维的控制权的——倘若面对面时,会
不会反被控制也难说的紧。而一般的市民,乃至特警在催眠师的面前更讨不到好处。
由此可知,所谓的通缉令只不过会令他在香港行动不便而已。
他只是暂时不敢露面,避免公然根警方对抗。
但留着催眠师,对于杨叔侄俩个始终都是致命隐患。虽然眼下可以以捉拿通缉犯的借口
在医院周围布控眼线,但警力有限,这么做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眼前就有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