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晚了的话,如果被苏联人抓住,那你……」
「呵,艾伦这是在担心我吗?」霍克尔打断我,「反正我是迟早会下地狱的人,就算被他们抓住了也无所谓。」
听到这话,心中一凛,我忽然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只不过未等我把话说出来,霍克尔又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上路
。
将我送至电墙岗哨门口后,他替我拢了拢上衣的领子,问:「冷吗?」
我摇了摇头。
「可是你的脸色好苍白。」
我低头看着靴子,没有吱声。
霍克尔迅速解下了外套,披到我的肩上。
「……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没关系,我还有一件。」
体贴的话说得那么顺理成章,教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么……再见了,艾伦。」
临别之际,霍克尔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然后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上:「后会有期。」
一月十九日上午,天上飘起了雪花。
刚刚获得解脱的我,就像个旁观者,挤在驶离营区的军用吉普车上,看着风雪,看着一路的景色倒退,看着黑衣
男人高大的身影渐渐便小,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这屠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庆幸的同时,想起霍克尔的那句「后会有期」,我不禁捏紧了拳头!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想,我和他……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回过神时,天地一片雪色。
纯洁的白很快覆盖了整座奥斯维辛,埋葬了无数血腥和悲伤─
同时,也埋葬了我最后一点,恋恋不舍的情绪……
注十四:此次轰炸,其实盟军的目标并不是集中营,而是集中营附近的两个军工厂,炸毁焚尸炉和铁路,仅仅是
因为风向改变了导弹原来的轨迹。
尾声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
五月七日,纳粹德国投降。
法西斯的最终归宿是毁灭和坟场。
一九四九年,秋。
波兰华沙。
「德沃夏克医生!」
听到激动的呼唤,我刚一回头,便被来人扑了个满怀。
「汉斯向我求婚了!我们下个月就准备结婚!」
诺拉沉浸在即将为人妇的喜悦中,脸上堆满幸福的笑容,这和她数年前在门格尔身边时那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
,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她能够重获新生,我还是由衷地为她高兴。
「医生,说起来您到现在都还单身吧?难道没有想要结婚的对象吗?」诺拉这般问。
「我没有时间。」
听上去有点像是敷衍的回答,其实也是事实。
战后,我加入了波兰籍,留在了华沙。工作了两年后,渐渐有了一些积蓄,就开了一家小诊所,而诺拉一直在我
的诊所里当护士。
最近诊所开始有了一点知名度,病人渐渐多起来,我变得十分忙碌,根本就没有工夫去谈情说爱,何况,我的岁
数也不小了,哪个姑娘会看上我呢?
「再忙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下打算吧?还是说,医生您其实有心仪的对象?」
被诺拉这么一问,我的脑中忽然自动掠过一个久远之前的模糊背影……心脏一揪,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算有吧。」
「咦?是什么样的人,长得漂不漂亮?」
金灿灿的头发,湛蓝的双眸……回忆起那个人的音容,我颔首回答:「很漂亮。」有着纯粹日耳曼血统的他,一
向是个不容置喙的美男子。
「她是谁?我能不能见见她?」
「很遗憾,」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在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啊……对不起,医生,我不知道……」诺拉捂着嘴,露出歉意的表情。
我忙安慰她,「我不介意,妳没有必要道歉。」
眼看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我忙找了一个台阶给她下:「时候也不早了,妳也快点下班吧,不然妳的未婚夫又向
我抱怨了。」
「那医生您……」
「我整理好病历就回公寓。」
「好吧,」诺拉冲我摆摆手,「那我先走啦,汉斯还在等我……再见,医生。」
「再见。」
微笑着同她道别,待门一阖上,狭小的诊室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我脱下了白大褂,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装满防潮珠的破旧小布袋─打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风干的兔脚
。
望着它,思绪在这时刻,自然而然地向着那深埋的记忆回溯……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我离开奥斯维辛的一个星期后,苏联红军解放了那里。虽然许多没有来得及撤
离的党卫军队员都已经投降,可是这座罪恶的「杀人工厂」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停止运作─
焚尸炉还在冒着黑烟,发出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几乎每个犯人都瘦得皮包骨头,最后几天断水断粮,甚至有人虚
弱得已经无法进食,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当一些犯人获悉他们已经自由,有的人笑逐颜开,有的人痛哭流涕,还有的人试图亲吻那些进入集中营的苏联士
兵,但他们的模样实在太恐怖了,根本没有人愿意让他们碰触……
尽管犯人们已经自由,但是因为担心集中营的疾病和瘟疫会蔓延开来,有关上级部门决定,等疫病得到控制之后
,再让他们进入城市。
而我,则响应波兰政府的号召,作为第一批志愿者,重新回到了这座关押了我整整三十个月的牢笼,去尽一个医
生真正的天职:救死扶伤。
接下去的一个多月,我每天都要面对无数个伤寒症病人,忙得几乎不可开交,不过除了救治病人,还有一件事始
终让我挂怀……
那便是霍克尔的行踪。
我从苏联驻军那里打听了很多次,才知道在集中营被俘的党卫队军官中,并没有一个叫「卡尔.霍克尔」的德国
上尉。但这并不是说明他已经安全撤回了本土,因为在苏联解放奥斯维辛的前三天,各条铁路支线已经被全数炸
毁。
他……还好吗?
此刻,黑色的恐怖阴霾刚刚散去,众人正在极力谴责纳粹暴行,我却在为一个纳粹党徒的安危担心─这种心思若
是说出来,一定不会有人理解吧?
然后,就在某日,当我精疲力竭地结束一天的义务工作准备回到休息营区时,听到了一则教我心寒的消息:
位于比克瑙营的行政中心,在苏军占领奥斯维辛的那天失火了,大多数机密文件都被付之一炬,事后在废墟里抬
出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男尸。
尸体的太阳穴位置有明显的弹痕,有人推测,他可能是集中营某个管理层的军官,因为畏罪所以先烧毁档案,之
后再饮弹自尽……
我还清楚地记得,霍克尔在邀我离开的那天晚上曾经说过,政治处除了他,已经全员撤退了!莫非这具男尸……
「反正我是迟早会下地狱的人,就算被他们抓住了也无所谓。」
霍克尔是那么骄傲的人,他会甘愿做苏联人的俘虏吗?
一想起临别之际,他那自暴自弃的口吻,我的心都在颤抖!
难道……他真的自杀了?
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哪怕那个男人是一名十恶不赦的刽子手,我也不愿看到他用这么草率的方式结束自己的
性命!
一九四六年的纽伦堡审判后〈注十五〉,霍斯等一批「集中营屠夫」作为乙级战犯被送上了绞架;门格尔在逃,
国际法庭以及犹太人组织在世界各地悬赏通缉他。
作为霍斯的副官,罗伯特.穆尔卡被无罪释放;而霍克尔,根本就没有被起诉。
连续几批被释放回国的战俘名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之后,再没有人关心这个党卫队军官到底去了哪里,唯有我
……一直心心念念,四处打听。
时光匆匆流逝,几年过去了,他仍旧杳无音信。
我……也终于死心了。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七日,奥斯维辛解放三周年。
我特意从华沙赶到奥斯维辛,和来自世界各地的集中营幸存者们一道参加纪念仪式,共同慰藉在此丧生的一百一
十万亡灵。
仪式中,一位牧师,身披黑色法衣,一脸悲悯在广场上为死者念悼词。
信奉天主教的同行者告诉我,这是在做「黑色弥撒」〈注十六〉,天主教徒们相信,只要为在炼狱中的逝者举行
这种仪式,便可缩短他们在炼狱的日子,令他们更早进入天国。
虽然我不信天主教,不过看到这情形,还是在心中为那个人默默祈祷……
这也是生者为死者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了。
回过神时,一滴液体顺着面颊滑落,打在兔脚上。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思念可以折磨一个人那么长时间……更何况,还是无望的思念。
拭干了眼泪,我把兔脚重新收拾好,装回了口袋,就在此时,诊所门口的铃声响起了,我忙唤了一声「诺拉」,
却想起之前才刚刚遣她回去,只好披上白大褂,亲自走出诊室去开门。
「很抱歉,诊所已经关门了……」
「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艾伦?我可是急诊哦。」
乍一听到这戏谑的音调和口气,心中一惊,我急急抬起头,一张容颜未改的俊美脸庞立刻映入眼帘!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却轻松地朝我微笑。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我……」
没等男人把话说完,我便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闭上眼睛,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这一定是在做梦,所以才能看到你生时的容颜,感觉你温暖的体温……一旦睁开眼,这一切都会像往常那样消
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梦醒之前,就让我好好抱着你吧……
注十五:纽伦堡,德国古城,纳粹党代会会址。纽伦堡审判是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
,在纽伦堡举行的国际战争犯罪审判。
注十六:黑色弥撒,即「安魂弥撒」,拉丁文称为Missa pro Defunctis。
─全文完
番外:昨日重现
黑色的发丝零乱,雪白的肉体裸裎。
凌晨,躺在我身边的男人蜷缩着四肢,就像个婴儿般酣睡着。
偶尔从那微启的口中,迸出一两句含糊的梦呓,每每听闻,我总会忍不住俯身亲吻他柔软细致的面颊。
「唔……」
因为脸上的骚动,男人不适地蹙起眉头,翻了个身,偎进我的怀中,他还没有醒,只是本能地寻找最舒适的位置
。
他一定是累坏了吧?刚才,嘴里嘟囔着「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要胡来」,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虽然有点可惜不能继续欣赏那沉溺欲望的性感模样,不过这副毫无防备的睡脸,同样引人遐想……
这么想着,我轻笑了一声,调整了姿势让男人依靠,然后轻轻地替他拢上了被子。
能像这样和恋人相拥而眠,对于不久前还在苦役场劳动的我而言,真像个天方夜谭。
一九四五年初,奥斯维辛解放前一天,我奉命撤离集中营,因为铁路被毁只能坐车,谁料中途却被波兰游击队俘
虏。
幸好当时只穿了一件下级军官的外套,又没有人认得我,所以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之苦。
之后,我便和其它被俘的德国士兵一起被遣回奥斯维辛,充当苦役。
从军官沦为阶下囚的滋味并不好受。
牢棚里、操场上、尸坑中,有成千上万发出恶臭的腐烂尸体等着被掩埋,我的工作从处理机密文件、召开会议,
变成了搬尸工……
这在过去很难想象,而被苏联士兵驱赶着,没日没夜劳动了数日,我总算明白了当初那些犹太人的感受,并有了
觉悟─
因为那个「@」字带来的罪孽,也许,我永远都无法重获自由。
心灰意懒之际,我开始想念那个我深爱着的白衣天使。
他在哪里?
他是否一切平安?
哪怕这辈子不能见面,我仍旧希望他能记得我,就像我会永远记得他一样……
和他最初的记忆,是在一九三八年。
那一年,我刚从布伦瑞克党卫军军官学校毕业,便被安排到帝国保安总署〈注十七〉工作,当时,几乎每个认识
我的人都认为我前途无量。
十一月九日,全国各地的秘密警察逮捕了近三万犹太人,其中还包括一些同情犹太人或者有犹太伴侣、亲属的日
耳曼人。
艾莲娜.德沃夏克便是其中之一。
她在「水晶之夜」窝藏两名犹太作家,并协助他们逃跑,还在公众场合多次发表不利于政府的言论,逮捕她之后
,上头把审讯的工作交给了我。
可是这个骄傲的女人在我面前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得按照惯例,准备用一些特别的手段迫使她开口,而就在这个
时候,那个人找上了我─
「请问,是卡尔.霍克尔先生吗?」
我在回住处的途中,被一个穿着白袍的男人拦住这般问。
我第一眼就觉得他有点眼熟,随后便想起来,他是柏林市立医院里的医生,隔离犹太人的法令刚刚颁布,只有他
所在的医院还容许犹太人行医。
武装党卫军进入其中强制驱逐犹太人时,他还站出来替他们说话─是个同情心过盛的男人。
「您是?」
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我是艾伦斯特.德沃夏克……」
德沃夏克?
听到这个姓氏,我皱了一下眉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来意。
我没有把他打发走,而是将他引进了屋内。
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直接切入了主题,询问他亲人的生机。
「令妹私纵犹太人,不相信德国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是严重的叛国罪。」
「不……不是这样的!」听到这样的话,他激动地站起来,然后卑微地冲我弯下膝盖。
「艾莲娜才二十三岁啊,求您一定要给她一个机会!救救她!无论您要求什么代价,我都可以付出!」
没想到这个自命清高的医生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看着那张救妹心切的脸孔,我忽然心血上涌,想和他玩一个
「游戏」。
「起来吧,德沃夏克医生。」我微笑地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我可以叫你『艾伦』吗?」
他愣了一下,说「可以」。
「艾伦刚才是说,无论什么代价,都行吗?」我这般问。
他面色发白,却还是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那好,」我故意拉长音调,看着艾伦紧张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说:「为了您可爱的妹妹,请屈尊陪我一个晚上
吧。」
「你……你是同性恋吗?」
这个单纯的男人显然还没搞清状况,当我第一次吻上他的嘴唇时,他还一脸愕然,傻乎乎地问我。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我微笑地回答。
很早以前我就发觉自己特殊的性癖,可是因为德国严苛的法令,以及罗姆的前车之鉴〈注十八〉,我并不想因为
这样而断送自己的前程。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洁身自好的单身者。
「你……你难道不怕我声张出去吗?」
「如果艾伦不想看到活着的妹妹的话。」
这一句,让他立刻变乖了。
接下来,我摘下艾伦的眼镜,慢慢脱下他的衣服,审视他裸露出来的身体。和我一样的男性躯体,很瘦,浑身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