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知道108指的是上个月做冻伤试验后,主任医生要我给他注射酚醛树脂,我却偷偷将药剂换成葡萄糖的事。
当时,我只是动了恻隐之心,并没想得到他的任何回报。
「不过很冒昧,我还有其它的事想要拜托您。」话锋一转,108这般道。
觉察到他的口气不同寻常,我不由地心头一动,问:「什么事?」
「我想请您加入『我们』。」
108把「我们」这个词念得特别重,似乎有某种特殊含意,预感到接下去的话题可能会让我身处险境,我本能地拒
绝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巡查要过来了,不想挨打的话,请你快点躺回自己的病床上!」
「医生,请配合我们,我们并不想伤害您……」108用一种我非常不喜欢的口吻接道:「万不得已,我只能用不光
彩的手段强迫您就范了。」
「什么意思?」
「您认识政治处的卡尔.霍克尔吧?或者应该说……你们的关系十分亲密?」
毫无预警地听到108提及霍克尔的名字,脑子里一懵,我愣在当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到来人志在必得的表情
,忽然间我连辩驳的勇气都丧失了!
「……我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那个党卫军上尉每次到医院都会来看您,我还看见……你们俩接吻时的样子……
」
「别说了!」
我打断108的话,用力地捂着双耳,但越是这样,内心越是惶恐不安─好不容易稍稍平复紊乱的心绪,我开口问: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哪里有暴政,哪里就有反抗。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奥斯维辛是一个希望灭绝的世界,但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股隐形的力量正在渐渐茁壮。
从108的描述中我得知,他原名叫阿尔宾,来自比克瑙青壮营。被捕之前,他曾是一个波兰反法西斯武装组织的头
目,进入集中营之后,他策动青壮营的犯人进行过数次逃亡计划,不过全部中途流产了。
「我别无他法,只能麻烦您……以您的能耐,拿到一两张外出通行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阿尔宾轻巧地说,却让我十分为难。就算我有霍克尔的庇护,但要拿到通行证谈何容易?除非霍克尔肯帮忙……
可这样的话,势必要让他知道我被「要挟」的事,以他的个性,难保不会将阿尔宾等人直接斩草除根!
我不愿霍克尔和我的地下恋情曝光,更不愿有人因我而死……但想要两全其美,真的比登天还难!
怎么办呢?
权衡之下,我决定先探探霍克尔的口风。
可是今天晚上,这个男人却失约了,一直到医院关门,他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中午,还是迟迟不见霍克尔的踪影,我迫不及待找了个借口,二度溜进比克瑙的行政办公楼。
轻车熟路上了二楼,我想起上次在这里差点被穆尔卡枪毙的事来,仍旧心有余悸。不过,此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
。
我走近副官的办公室,正想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推开,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党卫军军官负身而
立,站在窗前;室内再无旁人,我以为那就是霍克尔本人,便轻呼了一声「卡尔」,谁知来人转过身,却将我吓
了一跳!
他不是霍克尔,而是穆尔卡!
「啧啧,好久不见……赫克托尔医生,你是在找你的『王子』吗?」来人调侃道,走到门边,拍了拍我僵硬的肩
膀。
「真不巧,『王子殿下』和中校巡视去了,过会儿才能回来……说起来今天是圣诞节,为了工作把心上人都抛到
一边,他这是克尽职守呢?还是薄情寡意呢?」
穆尔卡语气不善,我知道他这是在故意找茬。
霍克尔不在,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他起冲突,于是行了个礼就要借故离开。但穆尔卡就像玩上了瘾,他抓住我
的胳膊,不肯放我走。
「医生,那么急做什么?卡尔马上就回来了,在这期间陪我说说话不行吗?」
我拗不过这个纳粹,只得走进办公室,陪他坐在沙发上。
「果然是人靠衣装。医生换上白大褂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上次在别墅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
「怎样,卡尔那家伙是不是很厉害?」
什么?
我不解地望向穆尔卡,他诡异地弯起唇角,附到我耳畔轻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他,上过床了……」
听到这露骨的话,我的脸「噌」的一下红透了。
「对着和自己一样的身体也可以有情欲吗?同性恋的想法真是教人费解。」
我咬着嘴唇,忍受着言语上的侮辱。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穆尔卡的胡言乱语,可是越是这么想,越是听得一
清二楚。
「不过卡尔真的很在乎你啊,医生。为了你,他居然还特意替你的朋友安排手术……」
这是在说乔安娜的事吗?怎么穆尔卡也知道?
「虽然那个女的之后也没活多久……」
浑身一震,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向穆尔卡,只见他的嘴唇不住翻动着。
「这么年轻就死了,真是可惜啊……不过,她的皮肤还真不错,」金发碧眼的恶魔一脸讳莫如深,「不知道我送
的生日礼物卡尔还满意吗?玫瑰花的图案还是他亲自挑的呢……」
细腻柔滑的触感,娇艳欲滴的玫瑰─
穆尔卡的话还没说完,我的眼前便浮现了那顶别致的灯罩。
霍克尔不让我碰它,还说它是不干净……原来,那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灯罩是用少女的皮肤制成的。
意识到这点,心中一隅那崩塌!
忽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明白了……
没有等霍克尔回来,我便恍恍惚惚离开了办公楼。
回到医院后,我再无心工作。助理医生找我去绝育中心接班时,我正蜷缩在不见天日的药品仓库里,浑身颤抖,
久久无法平静。
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爱我,说想和我厮守终生,说为了我他什么都愿意做……
可他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我不确定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好害怕,害怕如果事实真像我想象的那样,当游戏结束,等待我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结局?
当霍克尔发现我的时候,天色已晚。
「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没有作声,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这个不久之前还以「恋人」自居的男人─
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责怪的语气甚至夹着一丝宠溺,真是好演技。
「艾伦,你怎么了?」察觉我神情有异,霍克尔这般问。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手是温热的,我的心却是冰凉的。
「今天……我去办公室找你了……」沉默良久,我开口道,看到霍克尔的脸色微变,便接着说:「你不在,然后
穆尔卡上尉……告诉了我很多事……」
原本以为霍克尔接下来会十分激动地对我说「别去相信那个家伙的鬼话」,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只是愣了一下
,然后轻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道:「是吗……看来你都知道了。」
听到这话,心尖好像被冰镐狠狠地扎了一下,好痛!我捂着胸口,终于忍不住对着依然镇定自若的男人吼道:「
为什么要杀乔安娜!你不是答应过我,会放过她的吗?」
「艾伦,」霍克尔蹙着眉头,搭上我的肩膀:「她是因为劳动能力下降才会被送进毒气室的,和我没有关系。」
「但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的声音发抖,「她才刚刚流产,身体还没恢复……你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去保护她?只要你一句话
,她就可以活下来的啊……」
「我没有这个义务。」霍克尔无情地说,「艾伦……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里是集中营,就算我救她一次,下一
回她还是会在你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我说过,我只能保全你一人……别的人,我无能为力。」
「撒谎……你明明可以的!」我喃喃地说,眼泪不停地涌出眼眶,「人命对你而言真是那么轻贱的东西吗?艾莲
娜……艾莲娜是不是也是这样被你放弃了的?」
「艾伦,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你的话全是谎言─我不想听!」
我用力推开霍克尔,就要夺门而出,就在这时,他忽然从身后紧紧抱住我,不顾一切地吻上我的嘴唇!
这是第一次,他的吻霸道地夺人呼吸,如此强势、疯狂、教人绝望……
回过神时,嘴里有甜甜的血腥味。霍克尔站在我面前,表情一如四年前在国王酒吧,我对他挥刀相向的那瞬。
「别再来医院了,长官。」我决绝地说,用冷酷的语调扯断两人之间本来就很薄弱的羁绊:「我已经不需要您的
庇护了……从今往后,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霍克尔走了,离开时一声不吭。
我想,这回我们是真的完了。
第九章
时间过得飞快。
新年伊始,我的刑期也正式结束。可是正像我之前预料的那样,我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刑满释放的那天,副主任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因为「业绩斐然」,我被特批编制进比克瑙分营的医务
室,正式升任「主治医生」。他们甚至连推荐入党的鉴定表都事先替我准备好了:
安顿.赫克托尔,纯雅利安人。性格:勇敢、坚强的北方性格,喜欢与朋友及同事交往,待人诚恳友善,对帝国
的敌人毫不留情。社会关系清白无污。是一位出色的医务工作者……
推荐人的签名是「党卫军一级突击队中队长:卡尔.霍克尔」。
真是出人意表啊,这大概就是霍克尔报复我的方式:让我加入我最深恶痛绝的纳粹党,成为和他一样的刽子手!
这样,我就永远逃不出他的掌握了。
不过,也许霍克尔不会想到,我虽然讨厌纳粹,但他这样的安排却正合我的心意。
奥斯维辛是座巨大的牢笼,既然一个人挣脱不了,那么就必须想办法争取更多的力量。我的身分改变了,可是心
意却不会变─我要逃离这里,然后把这里的罪恶公诸于世!
于是,戴上「@」字袖章的那天起,我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阿尔宾的地下组织。
起初,这帮波兰犹太人对我这个异类还心存芥蒂,但是我很快就释出诚意,表明自己的决心─
短短一个月内,我以职务之便修改了部分政治犯的资料,将他们从死亡营调到青壮营,然后任命他们做「卡波斯
」;例行体检的时候,偷偷把药物送进牢棚,并谎报每日死亡的犯人人数……
因为汇报上的数字激增,我还获得副主任医生的嘉奖,他说只要我继续保持,不出一年就能拿到一枚铁十字勋章
。
真是讽刺啊,杀人也可以得到表彰。不过这对怪诞丛生的集中营而言,一点也不稀奇。
「医生,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度过难关……不过也请您多加小心,别做得太过分,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的。」
阿尔宾这么说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冒险的次数太多,我已经从战战兢兢变得油滑世故,自信面对突发
事件也可以做到随机应变。
可是,好景不长,正当我有点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时,沉寂许久的死神,再度归来─
门格尔,病愈了。
回到岗位的第一天,他便大开杀戒:以「消灭传染病源」为由,将比克瑙分营整整十个国舍,一千五百多个女囚
,不分清红皂白全部赶进毒气室杀害─而其中大部分人都身体健康。
「汇报说,最近有不少接受过绝育手术的女囚又怀孕了。」门格尔用冷冰冰的语调这般道,「我不知道是哪个环
节出了问题,不过没有关系,已经没有必要在这群烂婊子的身上再浪费一次资源了。」
曾经的手下留情非但没有挽救那些女子的性命,如今反倒成了门格尔屠戮的借口!一夕之间,我做过的努力全部
付诸东流,这教我十分难过。
还没有消沉多久,次日清晨我又接到政治处打来的电话。
「赫克托尔医生,请您到行政楼来一趟。」陌生的女声只交代了这么一句,就匆匆挂断了。
我心怀惴惴,第三次走进这奥斯维辛的心脏……等待我的,是那张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容颜。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像往常一样,一袭笔挺的黑色制服,帽子上的银色骷髅和鹰徽光泽黯淡。他似乎比一个月
前我最后见到时消瘦了一些,深邃的蓝眼下浮出一对浅浅的眼袋,像是睡眠不足的模样。
「我也不想把你叫到这里来的,可是最近你也太明目张胆了!」霍克尔沉声道。
严峻的表情配上严肃的口吻,他还从来没有用这种语调和我说过话,这让我的心脏莫名地刺痛起来。
「我不明白长官您在说什么。」
「还在装傻吗?死亡报告书上的数字比实际要多百分之五……如果不是我在证明上签字,你以为上头会那么简单
放过你吗?」
原来我使得的小花招早就被他识破了!
背脊一凉,我忽然有种被扒光的感觉……
「既然如此,长官为什么不直接揭发我呢?我早就说过,已经不需要您的庇护了!」
此话一出,霍克尔浑身一震,他像是被激怒一般蓦地站起来,冲着我扬起了手臂!
我瞠目对着他,也不躲闪,就等着掌掴落在脸上─可是等了很久,霍克尔的动作就像静止了一般,他的手凝固在
半空,最后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会死的啊……」霍克尔这般问,皱着眉头。
「您会在乎那种事吗?」
「艾伦。」他扶着额头,无力地坐回了椅中,「别再固执了,回到我身边吧……只要不再做那些危险的事,我会
保证你的安全。」
对着这样的承诺,我只能报以冷笑:「长官,您说的只有这些?那么请问我是否可以回去继续工作了?」
「艾伦……」
「嗨,希特勒!」我打断霍克尔,行了一个纳粹军礼,转身就要离开,就在此刻,右手手腕从身后被握住了─来
人很用力,我一时挣不开。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长官?」
「我想问……送你的兔脚,还在吗?」
我一怔,咬了咬下唇,道:「您是要把它要回去吗?很遗憾,我已经把它扔了!」
「是吗……」
霍克尔松开了我,叹息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哀怨。我强忍着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逃也似的迈出了办公室的大
门。
我撒了谎。
幸运的兔脚,其实还留着─我把它装在防潮珠的口袋里,每天、每天都贴身带着。
不是因为迷信它能给我带来好运,而是因为这是霍克尔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明明憎恨着那个男人,却还对他念念不忘。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偏偏狠不下心,去断绝那份不该存有的思念
……
「第六集团军无线电台即将关闭!俄军已经攻占!打垮布尔什维克万岁,天佑德意志!」
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俄国前线的战役接近尾声,被包围的德国第六集团军,在向柏林发出最后一通电报后,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