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断讯并投降。
二月二日,被围困在斯大林格勒城中的残余德军宣布投降,九万多名德军士兵被俘获,德国惨败。
这还是战争爆发起来,德军第一次在东线战场的重大失利,集中营医院里,所有医生都在议论纷纷,我相信许多
人和我一样都开始疑问:这场疯狂的战争,上帝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二月下旬,组织希望将一批犯人送出集中营,并借此机会向盟军求援。为此我们筹划了很久,可是奥斯维辛守卫
森严,要逃出去谈何容易?
若想离开,只能使用通行证─但即便是我,也没有签署任何通行证的权利,和阿尔宾商量之后,我决定铤而走险
:去偷一张!
包括门格尔在内,医院里所有的人员每天进出都要通过岗哨盘查。所以就算是用偷的,「通行证」也不是那么简
单就能弄到手的东西。
不过,机会还是让我逮到了。
二十七日下午,一个下级军官患了急性盲肠炎被送到医院就诊,我在手术的空档里,摸走了他上衣口袋里的绿色
卡片,改掉名字之后,便将它交给了阿尔宾。
与此同时,管理比克瑙营洗衣房的「卡波斯」〈也是组织的成员〉偷了两件无人使用的看守制服送到医院。阿尔
宾当机立断:逃亡行动就安排在次日凌晨!
二十七日晚上,点名时间刚过,我趁门格尔和助理医生们在绝育中心废寝忘食地「工作」期间,挑出两个身体建
壮、还没有接受过非人道试验的犹太青年,让他们伪装成看守。
接下来,只要利用伪造的通行证借口去附近的工地作业,清晨点名之前,就不会有人发觉少了十几名囚犯。
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零点才刚过,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便响彻整座集中营!不到五分钟,两个荷枪实弹的警
卫便冲进医院,把我「请」了出去。
冬季的夜晚,寒风凛冽。
刘海被吹得乱七八糟,双颊冻得发疼,我却没有工夫顾及这些。
两个架着我胳膊的卒子把我带至十一号楼和十二号楼之间的「死亡墙」〈注十三〉前,将我使劲一推!我朝前打
了个趔趄,还未站定,背后便抵上了一根硬物……7.92口径的德制毛瑟枪,看来事迹败露,纳粹们不会再对我容
情了。
「您是……赫克托尔医生?」
询问的是一个中士,态度还算彬彬有礼。
我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他一扬手,部下们便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上前来,丢到我脚边。
「这个犯人您认识吗?」
我凝睛看了一眼,很快认出此人是阿尔宾,心脏猛地向下一沉!他还没死,不过瞧那气息奄奄的模样,一定是被
折磨了很久!本以为至少有一人能逃出生天,但瞧现在这情形,计划应该是失败了!
看我久久不语,中士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干脆替我回答。
「此人是比克瑙营编号108的政治犯,策动越狱被我们抓获。另外十三人已经就地正法……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们
使用的通行证是昨天下午一个去医院就诊的下士弄丢的,听说,当时就是您给他做的手术。对此可以给我一个合
理的解释吗,医生?」
虽然他用的是问句,但口气几乎已经确定是我在其中动了手脚。
多说无益。我仰起头望了望被探照灯打亮的天幕,万念俱灰─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来人这般问。
中士立刻朝他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此人的身后跟着一拨随从,而他肩章上的中校军衔表明:他就是整座
奥斯维辛的主脑,鲁道夫.弗朗茨.霍斯。
中士简洁地向这位集中营总监报告我的情况。听罢,这个脑门微秃、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
做了一个手势……一个我见过很多次,也深谙其中意义的手势。
下一秒,毛瑟枪上膛的清脆响声振荡我的耳膜,我正要闭上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极刑,一个男音忽然高声阻止道
:「请等一等!」
我把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霍斯身后走出的男人身形是我再熟稔不过的……他在霍斯近旁耳语了一通,霍斯遂点
了点头,抬起手臂阻止了中士。
「看在你的面子上,卡尔……我再给他一个机会。」
「十分感谢您。」霍克尔应道,行了一个礼,疾步走到我跟前,利索地掏出腰间的鲁格手枪,递给我。
这是要做什么?
我疑惑地望向霍克尔,他面无表情道:「中校答应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和这个犯人彻底划清界线,一切既往不
咎。」
我一愣,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这是要我杀了阿尔宾!
难以置信地瞠大双眼瞪向眼前这个男人。阿尔宾是我的同志,要我怎么忍心伤害他?就算死,我也不能违背自己
的良心!
「我……做不到!」咬着牙,我恨声道。
本以为霍克尔接下来会大骂我「不识抬举」,谁料他只是默默地牵过我的手,一边将手枪塞进我的掌中,一边用
只有我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知道。艾伦是天使,我不该勉强你做这种事的……所以,这种罪恶,就由我
替你承担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右手便被引导着执起鲁格P08,瞄准了伏倒在地上的阿尔宾─
「砰!」
沉重的一记闷响过后,眼前的血人立刻耷拉下了脑袋,紧接着那个中士蹲下来检查了一番:「长官,犯人已经击
毙。」
霍克尔迅速收起了枪枝,命道:「把尸体拖出去埋掉,血迹清理干净。警备处今晚全体做检讨,明天把报告送到
办公室,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目击并参与杀死阿尔宾的全过程,所有当事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善后更像处理牲口一般随意。
我呆呆地望向霍克尔,看着他从容地指挥调度众人。
为什么,可以面不改色地杀人?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做这种事?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只会让我更加恨你吗?
在这一刻,我的视野里只剩一片纷扰的影子─
心,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注十三:死亡墙,党卫军经常在这里随意枪杀犯人。
第十章
最终,我还是侥幸活了下来,但经过这次事件,我由受人尊敬的主任医生变成了「人格受质疑」分子。门格尔不
再信任我,无论是做手术还是参加试验,都有特派的监视员跟随,我完全丧失了「自由」。
而在集中营的高压管制下,地下的反抗势力也暂时销声匿迹了。可我知道,即便阿尔宾牺牲了,由他点燃的「火
种」却没有熄灭。
一九四三年夏初,一批波兰犹太人首次成功逃离集中营。
一九四三年十月犹太人赎罪节,门格尔将二千名犹太儿童送进毒气室,比克瑙营发生暴动。
一九四三年冬,吉普赛营发生集体逃亡事件……
德军在东线节节败退,从一九四四年三月开始,为了加强对苏联红军的防卫,纳粹派重兵进驻匈牙利,并将数十
万匈牙利犹太人塞进死亡列车送抵奥斯维辛。
早晨,布热津卡的大门〈列车进站口〉总是人潮汹涌,可是到了傍晚,新来的犯人中仅有一小部分人存活,每天
超过六千人被骗进新建的毒气室杀害─纳粹比过去更加变本加厉地进行杀戮。
而到了夏天,由于焚尸炉负荷太大,看守们让青壮劳力在焚尸炉附近挖了五个足球场大小、几米见深的大坑,将
毒气室中的尸体拖出来后直接抛入其中。
集中营的屠杀每天还在进行着。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纳粹真的就要穷途末路了。
六月六日,盟军诺曼底登陆成功。
六月二十二日,白俄罗斯三个方面军向德军发动进攻。六天后,德国中央集团军群被击垮。
七月二十日,苏军跨过苏波边境。随后白俄罗斯第一方面军和波兰第一集团军,以强劲的攻势向西挺进到华沙城
下。
接着,九月中旬的某日,奥斯维辛天空上方出现了星型标志的盟军飞机,他们炸掉了第二、三号焚尸炉,以及一
条铁路的支线。
这一天,整座集中营都沸腾了!不管男女老少,几乎我看到的每个犯人都在向着天空欢呼,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自
己是否会被炸伤,而是指望着盟军能投下更多的炸弹,将整座人间炼狱夷为平地!
不过,盟军的轰炸仅有这一次就结束了。三天不到,焚尸炉被重新修葺完毕;一周内,炸毁的铁路也再度恢复运
行〈注十四〉。
十二月,德军为了避免被苏军切断后路,从希腊撤离。
一晃眼,一九四五年。
一月十日,苏军越过维斯瓦河,在德军三十公里的防线上撕开了一个缺口,向纵深推进了二十公里。
五天后,苏军击溃盘踞了华沙近六年的德军,解放了华沙。
当日,奥斯维辛政治处接到萨克森豪森总部的命令:
最晚二十日,所有驻军将撤离波兰,集中营留守的党卫军队员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销毁一切档案和证据。毕
竟,若是集中营内的事实被公布,纳粹们的行径将为全人类所不齿。
医院内一切「工作」都已陷入停滞状态。十八号上午,整座集中营医院内都找不到主任医生门格尔的踪影,他最
宠爱的犹太情妇维尔玛也在同一时间失踪了〈诺拉此时已经被遗弃〉。
看来门格尔也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滔天,所以趁早逃之夭夭了。
党卫军们则忙着进行撤离前最后的工作:焚毁资料、掩埋尸坑、将剩余的犯人处决。已经没有人再有空管我这个
小小的医生,而我还未获准离开,只得在原地待命。
十八日傍晚,我私下将最后一批口粮从仓库中取出,分给比克瑙女营还存活着的妇女和儿童,回到医院,发现一
个不速之客正坐在诊室,背对着门口。
黑色的制服,熟悉的背部轮廓,不用特意确认来人的长相,我也能立刻猜出他是谁!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一九四三年初夏的集中营大检阅,之后,我们俩整整十八个月再无交集。只是隔了那么
久,至今我还记得他开枪打死阿尔宾的那瞬……
杀人时的卡尔.霍克尔,总是那么冷酷无情。
不明白这种时候他还来医院做什么?我不愿面对他,正要准备悄悄退离,可不知是不是脚步的动静太大,惊动了
男人,他蓦地回首,柔声唤道:「艾伦。」
听闻,心脏一下子紧缩,这一声将我定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除了霍克尔,再没有旁人唤过我这个名字!忽然觉得自从离开他以来,自己就像一个不
存在的人似的,一直以其它人的身分苟活着……
「长官,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尽管内心激荡,但我不想让霍克尔察觉,所以故意用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对他。
霍克尔并没有因此却步,他站起身,大方地邀我进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你瘦了。」
诊室的门才刚阖上,霍克尔便发出感叹,他伸出手来想碰我,却被我轻巧地闪过。
「呵,艾伦还是讨厌我吗?」他的笑多少带着点自嘲的意味,「我以为隔了那么久,你已经原谅我了呢。」
对这句话我不置可否。
霍克尔顿了一下,接道:「昨天下午,中校已经离开波兰了,除了我,今早政治处已经全体撤离这里。」
原来,他这是来跟我「道别」的吗?
这般念道,胸口好像被什么使劲蛰了一下─好疼!
接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霍克尔便继续说:「愿意和我一起走吗,艾伦?」
咦?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疑惑地望向霍克尔。
他走近我,十分自然地搭上我的肩膀:「和我一起回德国去吧,然后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一起
生活下去……」
我没想到经过那么久,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初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的承诺,一那,我不可抑止
地怦然心动……眼前浮现他曾数度向我描绘过的未来蓝图……但也只有那么一会儿的失神,我马上就清醒过来了
。
「不可能的,我不会和你回去!」
「我爱你,艾伦。」
这个男人平静地向我吐露爱意─除了一阵心悸,没有给我带来丝毫感动。
「够了!」我打断他,别开头,「无论你怎么花言巧语都没有用!除非我死,不然我绝不跟你走!」
「这不是花言巧语!」霍克尔忽然激动起来,他猛地抓过我的手腕,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你可以怀疑一切,
但唯独我对你的感情……你不可以怀疑!」
这些话根本不用他这么郑重其事地说明我也了解,为了保全我,他不知违反了多少条例、得罪了多少同僚,甚至
还几度置身危险之中!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出现第二个像霍克尔这样在乎、重视我的人,但……
光有「爱」是不够的。
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别的人就必须牺牲?
为了自己享受甜蜜时光,别的人就必须被吊死在绞架上?
集中营里,我看到的每个人都在遭受不幸,凭什么唯有我可以受到特别的待遇?
我是个胆小的人,面对这一切无法心安理得……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才伪装成圣徒去「拯救」别人─
我,根本不是什么天使。
「艾伦?」霍克尔轻呼,捧起我的脸颊,「为什么又哭了?是不是我把你吓坏了?对不起,别哭了好吗?」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般轻柔;蓝眸似水,温暖得好像能将人整个融化。我一点都不想推开这个疼我入骨的男人,
但是被他抱着再多一秒,我怕自己真的就会因此动摇,于是,我狠了狠心肠,挣脱了他。
「别再多费唇舌了,」我拭干眼泪沉声道,「你走吧!」
霍克尔沉默了,他立在原地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含笑的表情透着无奈。
「既然这是艾伦的决定,我也不会勉强。只不过,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些东西要给你。」
我很想干脆地回绝,可是他紧接着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请不要拒绝。」
因为这句话,第二天凌晨,我再度被霍克尔领进了办公室,此时已经成为代理指挥官的他,亲自给我签了一张特
别通行证。
「拿着它,你可以直接从正门离开,不会有人为难。」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拿在手里却没有什么真实感。
我怔怔地望着这张绿色的卡片,回想自己在集中营中度过的两载春秋,就好像漫长的噩梦忽然惊醒一般。
「这里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帝国马克,你可以随意支配……还有一只怀表,如果不够用,可以把它卖掉。」
霍克尔将一个皮质的小箱子送到我面前,见我没有动作,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搜刮犹太人的钱,这些都是
我的私人财产。」
听到这话,脸不由地涨红了,我踌躇了一番,还是接过了箱子,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霍克尔苦笑。
「这些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用不着感谢。」
我咬着下唇,局促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此时,霍克尔看了看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道:「最近越来越冷了,你
要保重身体。」
「……你也一样。」
「时候不早了,可以动身了。」
「那你呢?」眼看苏联红军就要抵达奥斯维辛了,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撤离?
「别担心,」他弹了弹被文件档案堆得乱糟糟的桌面,「总要有人留下来收拾这副烂摊子,过两天,我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