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无论狄支军队多么骁勇,在火炮的射程之内,可以说是完全一边倒的局势。
或许就是这样想吧,火炮架好之后,将领们的面色虽然依旧凝重,但原来忧心忡忡的表情却少了许多。
如果注意看的话,风震羽的表情尤其轻松,甚至还在跟几名万夫长低声谈笑着什么。
扒在垛头观察了片刻,我心中忽然微微一动,瞥了眼周围的士兵。
这么久了,在场那么多将士,除了几名将军偶尔说些什么,那些守城的士兵们竟然没有人说话。
自上次大胜之后,得到了许多的赏赐抚恤,打包行装准备回返家园的士兵们,却被一纸皇令勒令原路回返,继续戊守边关。
而今,强敌竟然卷土重来,这战若是打起来,只怕没有三五个月是打不完了,不知道在场的士卒们,还有多少能活着回到家里。
不动声色的在周围逡巡一圈,我的目光最终落在正在讨论军情的莫炎的背影上。
莫炎,比起关外的敌情,你最先要应付的,只怕是三军的士气低落吧……
※ ※ ※ ※
就在三军蓦然绷紧的气氛中,时间沉重而缓慢的过去了。
双方数十万的大军,隔着一道剑门关,已经对峙了五天之久。
当初发现敌情的时候,只怕没有人想到这样的遥遥对峙,居然会持续这么久吧。
对于狄支的按兵不动,将领之间也讨论过多种可能性,但是始终没有办法清楚的得出结论。
无论如何,对于一支矢志报复的军队来说,这种情况相当的反常。
莫炎始终不放心那条干涸的河道,这两天又加派了两个大队过去。也就是说,在那片小小的通路上,已经驻扎了五个大队了。
与此同时,大约是注意到了火炮的威胁,狄支围而不攻的军队始终列阵在射程之外。
地点在洛河平原,对手是名动天下的轻骑兵,这种情况下兀兰军主动出击无异是自杀。既然对方不攻击,那么相对来说,兀兰这边除了坚守,别无选择。
这几天下来,随着紧张情绪的逐渐松懈,却有另外一件事渐渐吸引了三军将士的注意力。
自三日前开始,原先每天的三顿米饭改成了早晨喝粥,中午晚上两顿供应米饭。每天另发的四张大饼也变成了两张。
然而,今天开始,就连中午那顿的饭食也变成了粥。接近傍晚了,例发的两张大饼至今不见踪影。
沿路走过来,不时的可以听见团团围坐吃饭的士兵们一边喝着粥,有些性情急躁的已经在小声的骂骂咧咧了。
还没有走多远,远远的就能听到霍平的大嗓门叫道,“莫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还得靠手下的兄弟们打仗,但现在兄弟们已经连着几天吃不饱了,这仗还怎么打啊!”
我的心中一动,当下站定了。
隔着帐篷的缝隙,可以看见是霍平在半路上拦住了莫炎。
莫炎的眉头皱起,显出不悦的表情,“霍平,这里是军中,说话注意点!”
霍平的声音立刻小声了点,但还是大到足以让周围两百米的人听见,“末将也不是不知道规矩,但是您知不知道,我们前锋营的兄弟们天天守着城头,好不容易晚上回来休息了,竟然是被饿醒啊!”
“那也没有办法。”莫炎道,“军中粮草不足,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下去安抚安抚前锋营的兄弟们吧,再坚持个几天,等去内省调拨粮草的征粮使们回来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想往前走。
霍平却不依不饶的跟上去,大嗓门问着,“那这几天怎么办?莫帅,今天不讨个说法,末将不好对手下的兄弟交代啊。”
莫炎的眼神一闪,蓦然停了脚步,反问道,“你想怎么办?”
霍平就等着这句话,立刻道,“禀莫帅,如今粮草紧缺,末将也是知道的。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做多做少,凭什么我们前锋营的兄弟天天巡值这么辛苦,却和甩手不干活的左军领一样的粮?”
莫炎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霍平大声道,“请莫帅同意,将左军的粮食扣下三分之一,改拨给前锋营!”
“够了!”莫炎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随即很快的按捺下去,放和了声音,“上次剑门关战役,伤亡最大的就是左军,伤亡最小的是你的前锋营,所以这次才会让前锋营守城。左军还在修整期间,如果现在缩减口粮,那他们的战斗力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狄支的进攻就在眼前,一旦左军将近十万人的机动力量不能用,那么对我军会相当不利啊,霍将军。”
“但是前锋营的兄弟们实在是……”霍平还想再说些什么,莫炎摆摆手,道,“这个提议我不能答应。霍将军,你不必再说了。”
“……是。”霍平虽然应下,但似乎还有些不服,闷声不响的大步走了。
望着霍平的背影走远,我收回目光就想离开,一转头,却正正撞上莫炎的视线。
“昭将军。”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招招手,“一起回去吧。”
我走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莫炎回头望望霍平消失的方向,再回过来的时候,叹了口气。
“三军这几天情绪不稳。”我说道。
“这不奇怪。”莫炎接口道,“现在粮草不足,军心自然动摇。”
“怎么办?”
“只有等。”
“等内省的粮草拨过来?”我想了想,“征粮使出发了也有不少日子了吧?”
“不错,应该就在这几天回来了。”
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莫炎松开高竖的披风领口,有些烦躁的拨了拨头发。
默默走了一段路,我说,“有这种可能,万一路上出了事,征粮使没有能够到达内省……”
“这种可能性很小。”
“莫帅忘了上次劫营的那支小股骑兵么?如果他们现在还在关内,那么这种可能性就很大了。”
“唔。”莫炎不置可否的应了声。
我瞥了他一眼。
夕阳的光线照射之下,他的脸色不很好,可以清楚的看见眼睛里的血丝。
昨天半夜突然醒过来,隔着那道帘子就听见他在里面的军床辗转反侧。看这种难看的脸色,说不定已经连着几夜睡不好了。
这几天沉下心思的注意周围,我好像发现一件事……莫炎越是表现的轻描淡写,说不定那件事就是心里越是在意的。
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大帐门口。即将掀帘子进帐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小伍的一声呼喊,
“大人,前往客叶省的征粮使回来了!”
刹那间,莫炎猛地停步转身,棕色的眼睛倏然闪动起明亮无比的光芒。
“叫他过来!”
看到远处那名征粮使的身影从远方走近,沿路闻讯的将士纷纷驻足,脸上浮现出大喜的色彩。喜悦的士兵们甚至大声的欢呼起来。
然而,当那名征粮使走得再近些,那些欢呼的士兵们的脸上显出愕然的色彩,欢呼声不知不觉的也停了下去。
面对着前方的主帅莫炎,年轻的征粮使一步一步,仿佛力气用尽似的慢慢走过去,失去血色的脸上,灰白的嘴唇簌簌的颤抖着,他的眼神,闪着浓重的悲伤愤怒。
艰难的走到莫炎面前,征粮使咬着牙,双膝跪了下去,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那个瞬间,众人的脸色齐刷刷的变了。
下个时刻,在无数惊疑不定的视线面前,莫炎却若无其事的扶起征粮使,对他笑了笑,“此行辛苦了。起来吧,不必行如此大礼。”
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对附近探头观望的士兵们喝道,“你们各自归营。”
士兵们齐声应了一声,各自散去了。
亲兵们拦在大帐外面,只怕我也进不去。我心神微动,沿着大帐转过半圈,装作查验大帐四角栓在木桩子上的绳子有没有扎紧,靠在外面,凝神听着帐里传出来的微小声音。
“出了什么事?”莫炎的声音问道。
“禀莫帅,麾下领命去临近的客叶省、则淡省调拨粮草,当日凭军符便见到了两省提督纳查。”那位征粮使大口的喘着气,复述着他的经历,“纳提督审核军符无误,本来说好了第二日就拨粮过来。没想到到了第二天,麾下再次去见纳提督的时候,纳提督他居然翻脸不认了,居然还把麾下轰了出来。”
大帐里沉寂了许久,莫炎道,“后来呢?”
“后来,麾下不死心的天天跑提督府,被纳提督轰了几次,麾下就干脆赖在提督府门口不肯走了。后来纳提督也没有办法,有一天夜里悄悄把麾下招进去,拿了一封信给麾下看。那封信居然……居然是……”
“居然是什么?!”莫炎厉声喝道。
征粮使的声音蓦然激动起来,大声道,“那封信是太宰大人自王都八百里加急发来,责令西北十三内省,粮草一律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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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大帐内死一般的沉寂。只能隐约听到征粮使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声。
莫炎沉默了许久,语气平稳的继续问道,
“扣住军粮不发,那是牵涉到社稷的大事。容太宰的那封信里有没有说明原因?”
“有。”征粮使回禀,“太宰信中说到,青鹫军本可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洛河平原,将狄支永逐出兀兰国境。如今当战不战,有延误军情之虞。为示惩戒,青鹫军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
“‘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莫炎将这句话念了两遍,冷笑道,“说的当真动听。”
征粮使大约是听得语气不善,在旁边不敢说话。
过了一阵,莫炎的声音道,“你出去吧。”
“是。”帘帐掀起,征粮使从大帐里出来,不自觉的擦了擦额头的汗,匆匆退下去了。
又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我站起身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莫炎的声音从帐里隐隐约约传出来,低哼道,
“‘当战不战,延误军情?’容光那个老匹夫,分明是见不得我得胜还朝了!”
帐帘一下子挑起来,“来人,请风将军过来议事。”莫炎吩咐道。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闪身到远处,磨蹭了片刻,若无其事的从远方走过来,和莫炎打了个照面,点头行礼,再若无其事的离开这片地带。
※ ※ ※ ※
又是几天平淡的过去了。除了越来越稀薄的粥食和日趋紧张的军营戒备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然而,就在征粮使徒劳而返的第四天,几乎所有人以为这种情形即将持续下去的时候,守城之役却突然的打响了。
从之后的反应来看,这次战役的直接原因却是出自双方的意料之外,充满了讽刺的戏剧性。
第四天夜晚,因为连日的疲惫而在城头巡守岗位上小睡过去的某位士兵在夜风中突然惊醒,难以置信的发现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在眼皮底下闪动。
估计距离,竟然离城墙不到五百步!
难以言喻的惊恐霎时间席卷全身,他甚至来不及呼喊长官和职守的同袍,举着火把的颤抖的手,已经点燃了离他最近的那门火炮的引信。
巨大的轰鸣声惊天动地,仓促瞄准的火炮却正正命中,城墙下顿时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事后的种种线索证实了,当时出现在城墙下的小股狄支部队,其实只是缘于一个小小的错误——当日夜里,被放牧在草原上的一群战马被肥美的夜草吸引而靠近城墙,天**马的狄支人舍不得放弃那么多良驹,冒险靠近城墙的目的,也只是想要把它们赶回去而已,不想却遭到了猛烈攻击。
得知消息之后,愤怒的狄支小队长不但没有撤回去,反而立刻率领麾下的所有人马,向剑门关发动了冲锋。
与此同时,对峙了十几日的守城士兵们绷紧的神经,在听到了敌军冲锋号角的那个瞬间,彻底崩断了。
当披衣惊起的兀兰将领们纷纷赶上城头的时候,城墙外只余下一片倒伏的尸体。
就在第二天清晨,久久没有动作的狄支大军,终于展开了行动。
昨夜违背军纪、私自出兵的狄支小队长虽然已经战死,却仍然被枭首示众。从尸体上割下的头颅高高的挂在狄支的营门前的旗杆上。
就在两军的眼前,溃逃回营的二十几名狄支逃兵被捆缚着装进麻袋,被负责执行军纪的两千骑兵的铁蹄毫不留情的踩过,万马践踏而死。
军纪正法结束,当日傍晚时分,狄支大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惨烈的攻城战役开始了——
城头的十五架火炮齐鸣,强烈的反坐力震得城墙的青砖地面仿佛都在颤抖,每一次齐发都在城墙下留下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然而,站在城头上望去,黑色的洪流从平原上遮罩不去的浓雾中出现,却依旧前仆后继的艰难推进着。
狄支阵脚的后方,两千督战军纪官整齐的排列成行,张开的强弓对准前方的士兵,只要有后退一步者,当场格杀。前进受挫,后无退路,死亡阴影的巨大威胁下,狄支士兵的骁勇与骨子里的好斗完全爆发,仿佛洪流般冲进射程盲点的士卒便会踏着前方扑倒的尸体,奋勇的向着城墙的方向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仿佛是无休止的攻城,无数的滚木擂石沿着城墙壁滚落下去,每一次都造成大量的死伤;沸腾的油一锅锅的泼下,搭上城头的云梯一架接一架的被掀翻在地,无数的鲜血洒落在城墙下的原野,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积,到了最后,再也看不清楚哪里是鲜血,哪里是荒草。
然而,守城的压力也是同样的巨大。每次火炮充填的间隙,狄支军中的投石机便会源源不断的将巨型的石块投入城头,被砸得破碎的垛头碎砖四处横飞,随时有躲闪不及的士兵惨呼着倒下去,随即有预备队的士兵不声不响的补上位置。城头督战的军官们大声咒骂着,警惕的留意城下飞蝗般射上城头的箭矢,咬着匕首如蚂蚁般向城头攀爬的敌军士兵的动向,赤红着眼睛坚守在防卫第一线。
就在这样僵持的惨烈局面下,两个无比漫长的白天过去了。
夜幕再次笼罩在辽阔的洛河平原上的时候,终于又听到了狄支收兵的号角声。进攻的洪流退了下去,手臂上扎着白色布带的几十名士兵们在鲜血浸透的战场上忙碌着,收敛今日刚刚阵亡的尸骨。
围拢在一团团的篝火旁,白天紧张的战争气氛缓和了下来。侥幸又留下了性命的士兵们大口大口的喝着米粥,偶尔低声谈论着今天的战事。
夜风吹拂过颈边,**在硝烟未散尽的城头,遥望着远处阵营的点点火光。
冒着这么惨重的损失强攻,看来狄支是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这里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当天那个惊惶中点燃了火炮引信的肇事者。回想起他跪在地上时灰白若死的脸色,只怕再也想不到给他的处罚只是“扣发一个月军饷”那么轻微吧。
如今的局面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对于莫炎来说,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试想一下,假如狄支坚持围而不攻,也许根本不用一个月,缺少粮草的兀兰军队就要捉襟见肘了。
“昭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小伍喘着气跑上城墙头。
我应声回头,“什么事?”
“您错过晚饭了。”小伍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干粮递过来,“大人吩咐给您的。”
我接了,随手打开油纸包,取出密密包好的大饼,掰了一块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视线重新拉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