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望着手中的匕首。尖亮的匕身无意识的擦过指尖。
易水的担子本来就不是我该挑的,现在可以放下了。
好了,现在我是一个人了。不用再为了莫须有的责任强自忍耐,不用再把易水沉甸甸的未来系在心头,什么都不必做,甚至可以就这样在兀兰待下去……
匕首掉落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我捂住了自己的脸,深深的把头埋入自己的手掌中。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就如同本该殉城而死的人,现在却在大陆的另一边活着——
就如同原本不共戴天的仇敌,现在却在如此近距离的身边——
如此变幻莫测的现实——
父王,就如你所说,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艰难,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那么——
只要还活着,我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父王,难道你就能判定?谁又能判定我的未来!
我霍然站起,青色的披风披在身上,竖起的高领遮住一切疯狂痕迹,深吸口气,大步走出帐去。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低迷的精神顿时清醒了不少。
寒冽的晨风中,排成队列的将士们已经整装待发,一张张激动的脸庞显示他们对故乡的渴望与思念。
站在中军边缘的位置上,莫炎的几名亲兵陪在身边。
“回家了。”旁边一名三十多岁的十夫长低声喟叹着。
“是啊,回家了。”小伍笑着回答。
我淡淡听着,抬起头,望着天际的远山。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带着欣慰喜悦的笑容,回到我的故乡。
时间,就在这安静的等待中渐渐流逝。
半个时辰过去了,中军的最高统帅还没有出现。周围的骑兵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虽然仍然端正的站立着,眼睛却不时的瞄向远方的帐篷,莫炎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方突然喧哗起来。
异常的嘈杂声音,在军纪严正的军队中是相当反常的场景。
我回头望去,远方尘土飞扬,竟然是有一小队骑兵对着营门的方向飞驰而来!
为首那骑兵的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到了。远远的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吼道,“莫帅在哪里?!”
那声音听起来熟悉的很,再稍微辨认几眼,我微微一愕——来人竟然是霍平!
棕色的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霍平猛地勒住马匹,硬生生的在我面前停住,甩蹬下马。
“昭将军,莫帅人呢?”
“那边大帐。”我指向莫炎所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了,竟然让霍将军自己回来?”
“大事!”霍平甩下两个字,急匆匆的奔大帐的方向去了。
我心下起疑,也跟在后面过去。
莫炎就在大帐里,霍平通报进去的时候,一个军吏打扮的年轻士兵正向他禀告着什么,估计就是清晨刚到的军粮库传信使了。
他示意那个传信使停下,视线在我身上微微一顿,随即挪开,落在霍平的身上。
“霍将军,怎么在这里?你的前锋营呢?”
霍平大声道,“前锋营就驻扎在前方十里处。莫帅,末将可是拼了老命先回来通报一声的。风将军,展将军估计过不了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莫炎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他一把抓住霍平的肩膀,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三支军队同时回头?!”
霍平看了我一眼,凑近过去,附耳低低说了些什么。
听了几句,莫炎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听到后来,又阴沉下去。
“你说敕令使随后就到?”霍平一说完,他便追问道。
霍平咂咂嘴,“看着吧,最迟这个下午,他们准来。”
莫炎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冷笑一声,“来的正好。等着瞧吧。”
一个早晨,加一个中午。兵马不动。
焦躁的情绪在士兵之间慢慢的涌动起来,渴望着回归故乡的战士们伸长了脖子等待军令的出现,战马不安的喷着气,用蹄子刨着沙地,骑兵安抚的抚摸着爱马的鬃毛,低声的和周围同袍抱怨着。
等待到了中午,原地起灶做饭。就在士兵们短暂的休息期间,一些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不可遏制的在军中传开了。
“听说了么,四个粮库,几十万石的军粮,昨天一夜之间全被狄支骑兵烧得一干二净!”
周围一片咋舌声。“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全烧光了,那火光几里之外都能看见。为首的好像就是那个叫塔龙的——”
听到那个名字,我心里一惊,不由停住了脚步。
难道塔龙还活着?!
再凝神听去,却是有士兵嗤道,“说的这么活灵活现的,你亲眼看到了?”
那先前说话的士兵呆了一下,“我也是听人说的……”
另外有人插话道,“管他粮草烧没烧,反正咱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没看到霍将军风将军他们都带着兵回来了么?”
“就是,为什么啊?”
“谁知道——”
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已经走过来一个百夫长,严厉的喝道,“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忘了军法第二十五条,擅论军政者,斩!”
那群围坐吃饭的士兵顿时呼啦拉散开了。
我从旁边走过去,走回唯一还没有撤掉的大帐里。
“莫帅,打听来了。”
莫炎应声抬头,“昭将军,情形怎么样?”
我把刚才听到的那些流言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放任军中四处流言,不太好吧?”
莫炎笑了笑,“牵涉到军粮问题,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再说——军中流言这东西虽然危险,不过有时候倒也有些用处。”
思忖片刻,我点点头,“不错,军中无粮,实在是退兵的最好借口。”
莫炎拊掌大笑道,“被你猜到了,就是这个打算!”
想起早上霍平的话,我问道,“敕令使是怎么回事?几位将军陆续率军返回,是不是因为敕令使到来的缘故?”
“敕令使?那是什么东西?”莫炎漫不经心的道。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这么不敬的语气,早已暨越了臣子的本分。
“没有事的话,末将告退。”
正要离开大帐的时候,“易昭。”他突然在后面唤我的名字。
我回身望他。
“中午无事,不妨在这里坐一会。”油灯的火光在风中不时闪动,映得他的脸色也明暗不定。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末将遵令。”走回去坐下。
“告诉我,想回去么?”相对安静的坐了一会,他问道。
“……我有选择么?”我反问。
他看看我,“没有。不可能留你下来戊边。”
我闭上了嘴。
“我知道你不喜欢临川——不过还是要回去。”他笑了笑,“世上的事,哪有可能件件都遂了心意的。”
一边说着,他站起身,从角落里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又坐下来,小心的把油灯的火拨到最旺。
“这是做什么?”我看着他的举动,随口问。
“毁尸灭迹。” 他也是随口回答。
我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要烧什么?”
“监国令。”
“……难道是……”我倏然住了口。
“就是你想的那样。想看么?”莫炎抬头看看我,语气说不出的轻松。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来。
“啧,一盏看来还不够。”他从角落里又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重新坐下来。“你也不用顾虑什么,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既然叫监国令,顾名思义,自然是我们尊敬的大殿下在监国期间下达的命令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了卷羊皮纸来。在灯下仔细望去,那羊皮纸打造的极薄,接口处封了火漆,果然是皇家用品。
“监国令是何时下达的?没有听说过。”我试探着问道。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那天你们所有的将军都在我的帐里喝酒。”莫炎把羊皮纸慢慢的展开,“在我已经决意退兵之后,这封命令三军出关迎敌的监国令才到。——真可惜。”
空气里传来烧糊的焦臭味道。我哑然看着他把羊皮纸的一角凑到油灯的火苗上,那小小的火焰迅速变大,整张羊皮纸被舔噬成一片焦黑的灰烬。
“这么看我做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只是个皇子。” 他嗤笑一声,拍拍手上残余的碎片,若无其事的站起身,
“让我们恭迎敕令使阁下驾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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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传来烧糊的焦臭味道。我哑然看着他把羊皮纸的一角凑到油灯的火苗上,那小小的火焰迅速变大,整张羊皮纸被舔噬成一片焦黑的灰烬。
“这么看我做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只是个皇子。” 他嗤笑一声,拍拍手上残余的碎片,若无其事的站起身,
“让我们恭迎敕令使阁下驾到吧。”
二十三章
三军将士,甲胄鲜明,无数双眼睛沉默以对。
步兵手中的长枪交叉高竖,排成长达一里的枪林,绝对算不上欢迎的场面等待着临川派下的敕令使的来到。
王都钦令的旗帜在风中呼啦拉的展开,在几名随侍的陪伴之下,敕令使轻身简装,穿过高举头顶的枪林阵,自远方策马而来。
莫炎端坐在中军帐的长桌尽头,金色的头盔包裹了他的大部分面庞,深褐色的眼睛异常闪亮。
帐帘被刷的揭开,中年清瘦男子手持火漆封印的烫金卷筒,昂首走进来。
诸位将领的注视下,身为敕令使的男子大声道,“护国大司马莫炎何在?”
莫炎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那名男子片刻,笑了,“我道敕令使是谁,原来是符大人。”
“正是符政。”那清瘦男子脸色肃然,“皇帝敕令在此,大司马为何不跪下接令?”
莫炎笑道,“正是,正是。三军将领在此,还请符大人当众公布敕令内容。”
符政脸色微变,厉声道,“敕令是颁给大司马一人,大司马如此要求又是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巨响,莫炎腾的站起来,掀翻了身边的几案!
“敕令颁给我莫炎一人,但影响到的却是三军!”
莫炎视线扫过帐内众将领,冷冷道,“各位将军们可曾知道,昨夜狄支劫营是假,袭击四处屯粮仓是真!如今军中已经无粮,如果此敕令内容是责令三军继续戊守边关,试问这几十万大军拿什么果腹!”
诸位将领的表情不一,有之前就听说过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听到过的则齐齐大惊。
莫炎盯着符政瞬息几变的表情,步步进逼,“试问符大人,敕令可是此内容?”
符政沉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最好。如果当真是的话……大军无粮,不得不退兵。否则万一激起军中哗变,谁都担待不起。因此,即使符大人手中握有敕令,臣——”莫炎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强硬的抛下一句话,“臣也只能不受了!”
“放肆!”符政厉声喝道,“敕令在前,大司马说话请三思!”
莫炎冷笑不语。
符政深吸口气,道,“纵然三军无粮,可用军费从商贾手中赎买,可从临近内省调拨,事态紧急的话,从剑门关附近征粮也能应一时之急。大司马这‘退兵’二字,说的未免太轻易了!”
莫炎眉头上挑,望着符政良久,突然笑起来。
我所站的地方离他们二人最近,眼看着莫炎几步走过来,状似亲密的揽住符政的手臂走到旁边,对符政低声了说了句什么。
虽然听不清,看看他的唇形,却依稀是说,“阁下倒也是个人物,只可惜——明珠暗投。”
符政脸色顿时变了,“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下官为陛下效力,对兀兰帝国忠心耿耿,何来‘暗投’之说?”
“陛下?”莫炎勾了勾唇角,“大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不过目前还不算是皇帝,当不起这个称呼罢?”
符政微微一愕,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大司马难道以为下官这个敕令使是为了大殿下而来的么?”
“难道不是么?”莫炎微笑着反问。
符政深吸口气,撕开卷筒的火漆封口,将里面的羊皮纸左右展开,走到大帐中央,肃然道,“护国大司马莫炎,接皇帝陛下敕令!”
眼中的嘲弄神色一闪而过,莫炎整了整装,应声道,“臣在。”
“兹令护国大司马暨元帅莫炎携麾下将士恪守边关,护我国土,不得有误。”
宣读完毕,符政将敕令递过去,冷冷道,“若大司马还有顾虑,请看清敕令末尾的印章。皇帝陛下亲手所盖的国印,大司马定然认得的。”
莫炎也不接,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国印倒是没错的。只不过——” 他微笑着俯下身,贴在符政耳边道,“本帅最近听闻陛下病重卧床,最近两个月的所有国事都是由大殿下经手,那么盖一两个国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了——符大人自临川而来,请问本帅听到的这些消息对不对?”
虽然微笑着,但那笑容却没有升到眼睛里。
站的最近,才得以勉强听到他的话语声,我心里一惊,却宁愿没有听到。
说的如此直白,莫炎只怕已动了杀机。
一瞬间,符政大约也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脸上闪过紧张神色,往后退了半步。
“敕令是陛下亲口颁下无错!”他大声道,“陛下果然睿智,在下官出发前曾特别嘱咐,如果大司马对敕令有任何质疑,就让下官转告大司马一句话。”
“是什么?”
符政昂起头,竭力稳住微微颤抖的音调,一字一顿的道,“陛下说,请大司马勿忘下城之约。”
一瞬间,莫炎似乎愣了愣,脸上的微笑渐渐敛去了。他背过身,在大帐里慢慢的踱起步,踱到第三步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
“除此之外,陛下还说了什么?”他转头问。
符政走上一步,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到我也听不清。
莫炎慢慢的走到议事桌前,撑着桌面不语,良久,叹了口气,
“符大人回去王都之后,请将大军的现状转达陛下圣听。”
符政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这个自然。还请大司马接敕令。”
莫炎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看了许久,目光闪动着不明的光。沉默了许久,他除下了头盔,单膝跪下,深深的低下了头,
“臣莫炎接令。恭祝陛下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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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瓶颈中,痛苦~~~
而且这几天有事,只能不规律贴文了……
二十五章
自当日客客气气的将汗湿重衫的敕令使送出大帐,符政这个人便再没有出现过。
由风振羽将军亲自护送出营,自然是礼节周到。至于这个人究竟护送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回了临川,也不会有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