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来的时候了。
温乐源咒骂一声,抱着灯爬起来就想跑,刚站起来,却突然发现原来虽然雨很大,却没有一滴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有一把伞罩上了他的头顶,执伞的人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了。
“乐沣?”温乐沣叹气,伸出没有那伞的那只手,在灯上轻轻地抚摸。
“你不是很怕它吗?”
温乐沣垂下眼睛,摇摇头。
“你不是害怕它?”
继续摇头。
“那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仍是摇头。
温乐源急了:“你光摇头我怎么猜得出来!”
温乐沣犹豫了一下,说:“你跟我来。”
温乐源一头雾水,只得在温乐沣的指示下将灯在天台上藏好,跟在他身后走下楼梯。
站在一楼的最后一层台阶上,满眼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所有的房间都被打开,有人乒林邦啷地往外扔东西,扔
完了这房扔那房,一边翻还一边叨叨:“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可怜白天还留在房间里的住户们,都站在自己门口傻傻地看,不知是被吓呆了,还是把那个翻东西的家伙当成了
危险的疯子。
温乐源指了指那个在各房间窜来窜去的身影,哑口无言地看着温乐沣。
温乐沣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让你把它还回去……想不到你宁可在上面独自研究……
”
“原来你那样不是害怕啊?”又是摔跟头又是连滚带爬,原来都是假的?
“不,我的确是害怕了。你不清楚情况,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把这东西偷回来,如果你知道的话,可能也会像我
那样……”
“喂!不要把我说得和你一样……”
“你看。”
在各个房间窜来窜去的梁永利,身后的影子在窗外光线的扭动下忽长忽短。
“他的影子有什么不对吗?”
温乐沣叹气——今天他已经叹了无数次气了:“今天他该有影子吗?”
温乐源忽地一个激灵,心中泛起了轻微的寒意。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在乌黑阴云的压迫下,这个没有廊灯
照耀的走廊里,暗得连人脸都看不太清了,他怎么还会有影子?
温乐源仔细去看,终于发现他的影子本身就有点怪异。
普通人的影子都有较为固定的形状,即使被光线的方位影响而忽长忽短,也绝不会变成与那个人的身材相差过大
的形状——你可以想像某个人的影子,忽然变得像蛇或是大象一样吗?手影的舞蹈除外。
梁永利的影子倒没有变得跟大象一样,却比像一头大象更糟。
他的影子根本没有边缘,不过不像灯光不够强时的那种模糊状态,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影子里蠢蠢欲动,将
那片阴影扯得一会儿向这边凸出一块,一会儿又向那边凸出一块,没有固定的边缘形状,再定睛去看,还可以发
现那本应是二维平面的“影子”中间竟有东西在蠕动,像即将沸腾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
温乐沣不答。
“喂,是你要我来看的吧,又在这儿故弄什么玄虚!”
“……我告诉过你……”温乐沣低声说,“让你快点把灯还给他,你就是不听。”
温乐源大怒:“说什么呢!你那叫‘告诉’?分明就是在吓我吧!你以为我会为这个放弃?见鬼了!”
温乐沣知道,温乐源之所以这么锲而不舍,其实不是为了梁永利,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而纯粹是因为自己……
他在此时上的沉默,使温乐源异常焦灼,不够了解情况的他,的确很难就此视而不见——换作温乐沣肯定也是一
样的。
“但是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又不是老太太那种多心眼儿!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哪知道!”
温乐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压低声音,吼出的这几嗓子,很快就把其他人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包括梁永利。
“温乐沣!”他急急地奔过来,满脸是汗,以及隐藏不住的惊慌,“你有没有看见!你有没有看见!它不见了!
”
温乐源一把抓住他即将碰到温乐沣的手。他身边有太多不好的东西,没碰到就已经把温乐沣害成那样,谁知道碰
了以后会怎么样?
梁永利一愣,好像现在才发现温乐源的存在似的,狠狠地就想把他甩开:“干什么!放开我!我有重要的话和他
说!”
温乐源不为所动:“有话就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梁永利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向温乐沣,发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连句阻挡的话也没对温乐源说,便也不再大吼
,只是用力挣开他。
见温乐源松手,温乐沣才开了口:“是那个不见了吧?”
“是,今天早上还在,中午回来想拿个东西,就发现不见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即使梁永利和温乐沣语焉不详,温乐源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还能有什么?不就
是他偷走的那个吗?不过……他不是说看不见吗?
他整了整表情,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什么?你到底丢了什么?”
他毕竟不是阴老太太那种说变就变的嘴脸,如此僵硬的转圜不仅他想抽自己,连梁永利的表情都有点抽搐,温乐
沣更是向他射来了警告的眼神。
见这三个人波涛暗汹,那些被从房间赶出来的住客趁机一哄而散,把自己的东西都搜罗搜罗扔回房里,然后转手
锁门不出。
警告是警告,温乐沣却没说什么,转头又问道:“你丢了东西,翻别人家干什么?”
“我……”梁永利有点窘迫,“我觉得它还在公寓里,应该离我不远,所以一定要找到才行。”
温家兄弟无语,那种行为无异于抢劫啊……要不是公寓里的“非人类”之流都知道他不好惹,恐怕现在他已经被
捆起来扔警局里了。
“找不到那个也没关系。”温乐沣终于又开口了,“我告诉过你吧,如果它离开了,就说明你们的缘分到头了,
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
梁永利露出了异常震惊的表情,“缘分到头……不可能!那绝不可能!我们定下的是十年契约!现在还有一年才
到时间,它怎么可能主动离开!”
“那……你可以问问你自己,”温乐沣扶着栏杆弯下身体,看着他的眼睛说,“问问你自己,你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梁永利慌乱地自语,“我干了什么吗……我最近什么也没干……”
“不,是你以前。”温乐沣说。
“以前?以前?”梁永利的表情更加茫然无措,傻傻地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温乐沣知道他不可能明白了,叹息一声,回身上楼。
依然一头雾水的温乐源跟在他身后。
“以前……以前我到底干过什么呀!温乐沣你老说话说一半什么意思!”站在楼梯口,梁永利吼。
“他以前干过什么?”温乐源好奇地问。
“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温乐沣头也不回地说。
“啊?他记性这么差吗?”
“不是记性差……”温乐沣的脚步停了一下,握着扶栏的手愈加用力,“而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
“啥?”
经过那番话,灯暂时是不能还给梁永利了,虽然温乐沣对把它拿回房间还是有点心理障碍,却也不能在这种寒雨
天气把温乐源赶到楼顶去,只好各退一步,允许温乐源把它拿回来……坐在房门口研究。
温乐沣把那个吊灯翻来覆去地探究了半天,也搞不清它到底神秘在什么地方,不由也心烦起来。
“乐沣……乐沣?乐沣!”他叫。
“什么事?”温乐沣叼着牙刷从浴室里伸出头问。
“你说过你对人有‘诺’,不是梁永利那家伙吧?”
“不是,怎么了?”
“那这玩意……”他背对着门内,将灯高举过顶,“是哪来的?总不可能是他从古董店买的吧?”
温乐沣没有说话。温乐源回头一看,才发现他又钻浴室里刷牙去了。
“温。乐。沣!”温乐源快气昏过去了,“你居然敢无视你大哥的问话!”
浴室里传来漱口的声音,一会儿,温乐沣一边擦嘴一边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是不会说出它的秘密的。只要是和梁永利有关的,必定与我的‘诺’有关,可惜,我的
‘诺’不是和他成立的。”
温乐源扭曲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却忽然又笑了。从表面上听来,温乐沣似乎什么也没
有说,但在与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的兄长耳中就不一样了。
他至少透露了三点资讯:一、问题不在梁永利本人身上,而是他被人害了;二、害梁永利的人与温乐沣曾有过的
“诺”有关,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三、温乐沣是故意透露出这些消息的,说明他本人也并非真想遵守这个“诺”
,也许当初就是被迫的,也许是后来发现了什么问题,所以现在非常后悔,却不能违背“诺”,只能以隐蔽的方
式解脱。
综合一切线索和猜测,温乐源已经更加确定关键的秘密就藏在这盏灯里。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在不破
坏它结构——包括“咒”的情况下,将它完美地弄开?温乐源对此非常烦恼。
公寓的大门匡当一声巨响,一楼传来女人毫不矜持的尖笑声,间或还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似乎在劝她小声点,不
过成效并不显著。
女人一路飞奔上楼,老旧的木梯上只有轻微的点地声,男人上楼的声音就重多了,而且较为缓慢。
“冯小姐冯小姐冯小姐!我给你带礼物来了!咦?冯小姐?怎么今天不在?”
“你忘了?她被占了地盘,所以到别的人家去暂住……”
“哦!想起来了!希望她别在那儿吓死一两个哦——”
“……”
那个嘈杂又不懂事的女人——女妖精欢快地跑上二楼,发现温乐源正盘腿坐在202门口,怀里抱着一盏很漂亮的
灯,眼睛怒视她。
女妖精脚步慢了下来,显得有些心虚:“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啊……我知道了!你别生气!这次我只给鬼带了
东西,但是下次我一定会记得给人也带一点的!你想要什么?对了,我告诉你哦,我今天发芽了!”
她在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后从腰带里捏出了一个一指长的小嫩芽,“你看你看!好难得!而且是一大——
片哦!不是只有这么一小个哦!我这么大年纪居然还可以发芽呢!”
她当然不是在说她这个身体发芽,而是她的本体。那棵老槐树只是她的寄居之所,而她身为妖精的本体——也许
是花和草、也许是树、甚至也许是空气或水——则藏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现在她说的,就是那个藏在看不到的
地方的那个“本体”。
不过温乐源对她的本体到底是开花还是结果,还是直接又生出个娃娃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这个该死的妖精
居然敢打断他本来就不太清晰的思路!
“老来俏……你个老不死的老妖精!”他咬牙切齿地骂。
女妖精的脸唰的就变了,大怒吼道:“你说我什么!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敢骂我老妖精!你长得有我年轻吗
?你有我漂亮吗?你在人类里已经是中年老男人!我在妖精里可是刚刚成年!你懂不懂这里面的差别——呀!老
公你不要拽我啦!”
不知何时上来的王先生一只手提着大塑胶袋,另一只手拎起没什么重量的女妖精就往他们房间里拖,顺势丢给温
乐源一个抱歉的眼神。
“你多大年纪了,跟人家小孩计较什么,一点都不庄重。”
“我才不是跟他计较!”女妖精拼命挣扎,脚却始终落不了地,“讨厌讨厌讨厌!我最讨厌别人说我老了!”
王先生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噢……那你希望别人说我们是老夫少妻?”
“讨厌!老公你才不老!呵呵呵呵呵……”
“当然,哈哈哈哈……”
温乐源:“……”这两个老不修……
当温乐源在心中百转千回地痛骂了那个没神经的女妖精一千八百回之后,低头看向手里的灯,却发现它竟出现了
奇异的变化。
原本它的外表和平常的灯没什么区别,但现在,最外层的玻璃壳外出现了淡淡的白色光晕,笼罩着整个灯体,若
是不知情者看来,恐怕还以为它是被通了电的。
温乐源纳闷,心想刚才我碰了什么机关吗?明明之前哪儿都按过了,没一点反应的,不应该呀……他把灯稍稍倾
斜了一下,一个嫩绿色的小树芽滑落到了地上。
捡起它,温乐源恍然,哈哈大笑起来。
要在平常来说,女妖精那种无聊的打扰很正常也很平常,被打扰的人也只能说一句“真倒楣,该死的女妖精!”
就作罢而已,但是今天,她的确在无意中帮了个大忙。
妖精是纯洁无瑕的,她的本体更不必说。最纯洁的东西是最肮脏的东西的敌人,这盏奇怪的灯内部应该有肮脏的
东西,所以才会在接触到树芽后做出激烈的反应——也即是那圈光晕。
这圈光晕是保护者,也是温乐源打开缺口的关键,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不高兴才是傻子。温乐源捡起树芽,在
灯具的玻璃面上小心地画圈。树芽每划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光圈就亮几分,重复划过时,就有激烈的光晕透
出来,像白炽灯一样耀眼。
雨水落在窗外搭的雨蓬上,又像有人在倒水一样哗啦啦地流泄下来,雨帘的遮盖已经连对面的建筑都快看不见了
。
梁永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没有开灯——不,其实他开了,房里所有的大灯小灯,甚至联手电灯、手机灯、电脑
萤幕都亮着,但房间里仍然黑暗异常。
他看不清身边的东西、看不清自己,所有的东西似乎都笼罩在灰色的影子里。他脚下拉着一个长长的、变形的影
子,连他自己也能看得到,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蠕动,从这里凸出来,又从那里凹下去。
他蒙着脸,闭上眼睛,心里绝望地念叨着——灯呢……灯呢……灯去哪儿了?真的是缘分尽了吗……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