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沈少爷的跟班。」与其受辱,不如自嘲。
沈父满意了,「若不是圣祺指定,你还不配跟我说话。」
伊毅一脸淡然,但拳头又再悄悄紧握,指尖深陷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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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沈圣祺结交并非全是坏事。
高中是重要的求学阶段,但更重要的是为将来建立人际关系网络。在社会上,你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
识什么人。人际关系决定成败。
伊毅在思考,经过一晚,情绪早已沈淀。他从小冷静隐忍,不会让屈辱和挫折影响判断,亦不做无谓的挣扎。与
其自怨自艾,还不如想想怎样令事情往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呢。
在贵族高中,不管成绩怎样优异,家境不好还是会被欺侮。除非有靠山,而那靠山叫『沈公子』就更完美。
狐假虎威普通人都会,自己做来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可以反客为主。
但有一点想不通……
『若不是圣祺指定,你还不配跟我说话。』
为什么挑上自己?
开学已一个多月,每星期都有随机测验,沈圣祺的成绩每次都排进前五名。
他不需要别人教功课。
伊毅想不起自己有得罪他。难道是因为开学之初,他想跟自己说话,而自己避开他?
他不像那么小气……
「伊毅。」清脆甜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抬头看,一张娇俏的脸孔近得不能再近。
「刑慧君?」伊毅回神,稍为拉开距离。
「难得看见你在上课时发呆呢。」
「有事吗?」又是她,好像由开学第一天就被缠上了。
「午休了,要不要去小贩部买汽水?」
伊毅不冷不热地摇头。从小就习惯了女生的纠缠,但他一直不打算分心谈恋爱。人生有比恋爱更重要的事。
少女明显失望,旋又振作起来。
「下课后一起去吃冰好吗?我有功课想请教你。」
伊毅正要回绝,但忽然心念一动,转头。
果然对上了一双纯净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措手不及、惊惶失色、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
传言是真的。
沈圣祺的目光果然追逐着身畔的少女。
每次少女跟自己一起,自己都能隐约感觉到某处射来一道艳羡目光。
「伊毅,去嘛,好不好?那家店卖的红豆冰很好吃。」少女撒娇,神态可爱。
伊毅回头,看看她,笑了笑,「吃冰吗?」因为她?这是自己被挑上的理由?好可笑。
「嗯。」
「你和我?」
「嗯!」
「二个人,不太好。」他又淡淡地望向某人。那个人低着头,垂下眼皮。
少女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聪明伶俐的她微一犹豫,走过去。
刑慧君低声说了三句话,笑着把腼腆少年拉过来。
「下课后,我们三人一起去吃冰!」她宣布。
少年神色乍惊乍喜,说不出话。
伊毅笑了,笑得轻挑,笑得没心没肺。
这差事也许出乎意料地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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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树下
伊毅疲惫地托着额,胸口越来越痛。
那时,因为沈圣祺的关系,他在校园过得如鱼得水,心里从无半分感激。
那时,他没想到心念一动便践踏了两段深情。
第四章
圣祺清晨醒来,照例叫儿子起床、做早餐、喂儿子……
「乖乖,上学了。」
「唔~」幼儿不依,揉着惺忪睡眼,一脸没睡饱的样子。
「再不出门,爸爸上学要迟到了。」圣祺说。教师迟到很丢人呢。
乖乖懂事地点头,伸长手臂要抱。
圣祺抱起娇小的爱儿,抬头看看某扇紧闭的门。
他……还没起床。
「伊毅。」圣祺敲敲房门。
没有回应。
很好。这时他一点也不想面对面跟伊毅说话。
圣祺转身下楼,写了张便条压在早餐下,说明自己和乖乖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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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师、沈老师!」
「啊?是!」圣祺如梦初醒,看见校长和众老师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想起自己在开会。
「沈老师,你有什么意见吗?」校长温和地问。
「我没意见……抱歉,我走神了。」圣祺低头,很惭愧。今天整天浑浑噩噩,上课时频频出错,被学生纠正了好
几次,现在又在例会上魂游太虚。再这样下去,他都没面目当教师了。
校长点点头,没有责备。众人怜他新近丧妻,也不忍给他白眼。
「沈老师……」身畔的陈老师好心,在他耳边低声说:「最近校方接到好几宗投诉,说我们的学生下课后联群结
队四处游荡,出入一些不良场所。校长认为这事有辱学校声誉,希望大家想办法制止。」
不良场所?是电玩中心、KTV、的士可之类吗?黑帮时常在这些地方吸纳新人。
「这种事以前也有发生,如果大家没有别的提议,就照以前的方法处理吧。」校长提高声音,「各位老师辛苦些
,下班后轮流到各个热点巡视,看见学生便劝喻他们回家。」
老师们响起零落的哀叫声。苦差呀,下班后还要兼职寻人,现在的学生跟以前不能比,新新人类根本不把老师放
在眼内,哪会听他们劝。
「这是轮班的时间表,辛苦大家了。」校长亲自派发。
老师们接过,哀鸿遍野。
「喂喂,这些酒吧该不会是黑帮经营的吧?我老婆从来不让我去酒吧!」
「你比我好,我要在爱情酒店门外看守,阻止学生援助交际。」万一被熟人看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谁比我惨?!我要去非法赛车场地!」那是玩命的地方啊。
「沈老师,你负责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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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圣祺回家。
保姆开门迎接。乖乖跟圣祺的下课时间不同,圣祺只能送上学,下课和之后的照顾都由保姆负责。
「沈先生,晚餐已经做好,正热着。今天带了乖乖到公园玩,他玩累了,已经睡着。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
圣祺点头道谢,又犹豫地问:「伊先生他……他……」
「伊先生?」保姆挑眉,旋即想起东家在电话里提起过,以后家里会多一人,做饭要做三人份,「我还没见过他
呢。」
「啊?」伊毅不在家吗?
「啊,对了,我打扫时发现客房的门锁上了。」
「什么?」他反锁自己一整天?!圣祺急急冲进屋内,发现自己做的早餐端端正正放在餐桌上没动过,压在碟子
下的便条也一样。
「伊毅!伊毅!」圣祺气急败坏地拍门。
没有回应。
一阵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圣祺不顾痛楚,狠狠撞门。
「沈先生,后备钥匙。」保姆连忙拿钥匙给他。
圣祺心急手颤,好不易容才打开门。
「伊毅!」窗门关上,空气浑浊。灯没开,昏暗中隐约看见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圣祺扑上去,「伊毅!」
男人脸如金纸,气息急促。一摸,额角火烫。
「快叫医生!」圣祺喝令保姆,「伊毅,振作些。」他想哭。
为什么自己那么笨?伊毅说没事,自己就相信了。伊毅明明脸色不好。
为什么自己那么懦弱?为了逃避,几乎害伊毅丢了命。
圣祺咬着唇,永不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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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热度已退,没有生命危险。」老医师一脸慈祥。他是沈家的家庭医生,看着圣祺出生长大,看着他结婚
生子,乖乖现在也由他看顾,关系非常好,「只是他的内脏受过伤,虽然没有骨折,但还是到医院详细检查比较
好。」
圣祺还没答应,清醒过来的伊毅却说:「不必了,只是小问题。」
「问题大小由医生说了算。」老医师呵呵笑,像个圣诞老人。
伊毅不语,一脸桀骜不驯。
「小伙子,你是怎么受伤的?」老医师问。
小伙子?伊毅的脸微微抽了一下,「交通意外。我煞车太急,身体往前冲,撞到方向盘。当时感觉没什么,过后
有点痛,我以为休息几天便好,没有理会。」
「是这样吗?呵呵。」经验不足的医生会被骗到。老医师很和蔼,当了四十多年医师,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
就当是这样吧,明天来我家医院。」
「我只信中医。」伊毅冷冷道。他不想再欠人情。
「太好了,我家医院有中医部,呵呵呵。」
「……」
圣祺送走了医师,回到房间。
「是那个刑警做的?」
伊毅疲倦地闭上眼,不作声。
「伊毅!」圣祺有点生气。
「别明知故问。」伊毅不耐烦。
「为什么当时不说?」圣祺很难过,也很担心,「他要胁你吗?」
「我累了。」伊毅示意他出去。
圣祺咬着唇,「你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伊毅只当听不见。
过了一会,圣祺忽然拿起电话。
「你要干什么?」伊毅睁眼,按住他的手。
「不可以就这样算了。」圣祺平静地说。
「你想报警?不必了。」伊毅一顿,温和道:「我没事,用不着把事情闹大。」
圣祺不接受安抚,「这事不可以就这样算了。」外表温和的他骨子里很固执。
「我说不必了。」伊毅的脸色一冷,「我不需要你替我出头,我的事你少管。」
圣祺一阵难过,「就当我多管闲事。」他重新按下电话号码。
「这是为什么?!」伊毅夺过电话,狠狠摔烂。
一阵沉默。
「我看不惯警察滥用私刑。」圣祺转身。楼下还有电话,他不会放过那人。
「他儿子死了。」伊毅疲倦,重重地跌坐床上。
圣祺停下脚步。
「因为我。」
◇◆◇ ◇◆◇ ◇◆◇
「我是污点证人,住在酒店顶楼套房,受警方监视兼保护。黑帮不知怎地收到消息,上门杀人灭口,五个警察殉
职,他儿子是其中之一。」
「那你当时……」
「我当时乘机逃跑。」伊毅躺下,眼睛闭上,「我本来就不打算做证人。」
圣祺沉默了一会,「不是你的责任,发生这种事,你也无能为力,而且……」胸口很沉重,说不下去。
「行了,不用说。」伊毅牵牵嘴角。
「对不起……」圣祺说。
「你没做任何需要道歉的事。」伊毅的语气淡然,似是非常疲倦。
圣祺站在床畔,想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头,但始终不敢。
「我不阻碍你休息了。」他垂头,转身离开,但冷不防地,伊毅轻轻捉住他的手。
「伊毅?」
伊毅松手。
「你的手好烫。」圣祺着急地摸他的额,「又烧了。」
「没事的。」伊毅说。
「你需要冰敷,我去拿些冰来。」圣祺说着急步离开。
「圣祺……」
圣祺以为他不答应,「求求你听我一次好吗?」
「你的琴还在吗?」
「啊?」
伊毅睁开迷离的凤眼,「你的大提琴,还在吗?」
◇◆◇ ◇◆◇ ◇◆◇
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响起。
指法有些生涩,但仍然动听。
在所有乐器中,大提琴所发出的声音跟人类的音域最为接近。略带磁性的中低音,有若如泣如诉的歌声。
伊毅不懂音律,但极喜欢这音色。
八岁那年,一听,便爱上了。
他从没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乐器。
线条流丽的琴像女性的身体,演奏的姿态像拥抱情人,发出的声音像男子的歌音。
还有那个小演奏者,穿着小小的燕尾礼服,像个童话里的王子。
这一切,对穷家小孩来说,都像梦境,美丽的梦境。
只是大人们的对话很快便把他带返现实。
男人在高声炫耀琴的价值、名师的收费、还有,他儿子卓越的资质。
伊毅牵牵嘴角,若论资质,自己绝对不输任何人。如果让自己学,自己一定、绝对、百分百比那孩子好,可是…
…他很清楚自家的环境。
演奏结束,小演奏者像大人般谢幕。
听众笑了,掌声更热烈。
只有伊毅没有拍掌,他内心充斥着八岁孩童不能理解,也不懂处理的强烈情绪。
看着大人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跟自己同龄的男孩。他不羡慕他的风光,不羡慕他身上昂贵的礼服,不羡慕他的大
屋。这些,自负的小男孩认为自己将来会赚到。
唯独那手琴艺……
忘了是谁说的,乐器必须从小学习,长大才学已来不及。
没机会,来不及。
下意识地,骄傲的小男孩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就像不想被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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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到第一个百万时,我买了一个琴……」伊毅呢喃,高烧令他比平常软弱,「但我学不会……」成年人手硬,
不像孩子灵活柔软。忙于争名逐利的男人也没时间苦练。
「圣祺……你永远……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不管是孩提时代还是少年时期,自己渴望的,拚命追求的
东西,那人总是垂手可得。
到了今时今日,景况依然。
那人的豁达、那人的胸襟、那人的情操、那人恬淡的心境……
还有爱……
伊毅知道自己穷一生去追,也追不上。
除了至亲骨肉,他从未爱过任何人。
「伊毅,你还好吗?」圣祺默默地听着那串含糊的梦呓,轻轻地替神智不清的男人换上冰毛巾,指尖有意无意地
划过上挑的眼尾,「你……在跟我说话吗?」语气带点希冀,旋又讪讪地笑。
「你梦见美国的亲人吗?还是……你在思念慧君?」
琴音又再响起,像男子的低泣声。
◇◆◇ ◇◆◇ ◇◆◇
伊毅康复得很快。
他没有去医院,圣祺也拿他没法。
伊毅主观极强,向来一意孤行,不听别人劝告。
高中时代因为父亲的关系,才不得不让自己几分。圣祺回想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
如果当初没有向父亲求助……他们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吧。也许更好,但恐怕不会有任何交集……
圣祺茫然,幽幽叹息。
这时大门一响,伊毅回来。
伊毅看见圣祺独坐在沙发上,他一怔,下意识看看挂钟。
凌晨三时。
「等我?有事吗?」他问,神色冷淡又冷漠。那一夜短暂的软弱,彷佛从没出现过。
「嗯,等你,有事商量。」圣祺微笑,如常温和恬静。
「请说。」伊毅不打算坐下。
「下个周末宏祺想带乖乖去露营,我希望征求你同意。」一顿,圣祺补充道:「宏祺是很细心的孩子,在慧君生
病那段时日经常替我照顾乖乖。」
等了一晚就为这种事?伊毅挑一挑眉。
「你决定就好。」
「谢谢。」圣祺垂下眼皮,听见脚步声响起,他咬一咬牙,「伊毅。」
伊毅停下脚步,站在楼梯之前。
「你最近……在躲我吗?」
伊毅一怔,冷笑,「躲你?」
「我、我的意思是……」圣祺有点慌,「你最近好像经常夜归。」日间伊毅会在家陪伴乖乖,但晚上却不知跑到
哪里去,圣祺不得不怀疑他在躲避自己。
「我的行踪不必向你交代。」
「……抱歉,我太多事了。」圣祺低头。
伊毅感到一丝歉意,旋即压下情绪,转身,急步上楼。
「伊毅。」
「又怎样了?」伊毅回头,神情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