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激动,两颊泛上些浅粉桃红的稚气,一双眼睛却因气愤怒浸了水雾显得愈发晶亮了。
那人连忙跪拜,“二宫主折煞下属,大宫主言出如山您是知道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请您和大公子勿要为难,不如勉强在此地留上两日,待大宫主事毕再行好说不迟。”
琼宝猛的站起来,抓起一侧的马鞭怒道:“凭什么我要等他?凭什么离开此地便是与你为难?我今日倒要看看,润玉养了一群什么样的走狗!”
“二宫主!”拨开人群挤上前来的居然是……双眼含泪的花晴,凄楚哀求道:“您还是随奴婢留在这里吧,大宫主已经答应对您既往不咎,宫主的圣药也在送来的途中了……”
琼宝冷笑,“滚!哪个要你假好心!如果不是你把我和大哥的行踪泄了出去,润玉会这么快找到我们么?花晴……你也跟在我身边有五年了吧,为了润玉的几句甜言蜜语,便能轻易将我出卖。从些我们主仆情份一刀两断,你好自为之吧!”
他咬字清晰表情是毫不在乎的,可我分明能感觉到他话音里的颤抖,朝夕相处最贴心的人了吧?竟然真的……这么背叛了。
润玉,你当真好本事。
“二宫主……奴婢也是为您好,您的病……不能再拖了。”花晴闻言痛哭不止,往日英姿潇洒的女子如今已成泪人。
琼宝扬了扬鞭,快要触到她额头时却生生收住,脸上一阵青紫交错,咬唇半晌无语。
我将马鞭抽了出来,拥着琼宝坐回马车,唤一旁噤声的神卷和小麒麟也一并上来,“我们回客栈。”
“我不回!”琼宝固执道。
“回去么,我自有办法脱身。”
他上下瞥我一眼,“就你?”
那轻视的目光一下子把我激怒了,“留在这里,跟我回去,自己选。”
他愤愤不平的看了看外面,方皱着眉毛郁闷道:“我跟着你。”
花晴扶着车辕道:“奴婢愿跟车随侍二宫主。”
我拨开她的手指冷笑,“琼宝自有我来照顾,留着你的忠心与润玉去罢。”
花晴脸色一白,僵硬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琼宝将身子靠到我怀里,眉开眼笑道:“还是大哥好。”
重回客栈后,我命小二送了几张黄纸、笔墨还有剪刀来,闭了房门后便开始涂涂画画。
小麒麟看的欢喜,蹦跳着道:“我也会,我也会画,我画的藏宝图美人哥哥见过么?很多很多人喜欢呀。”
旧事重提,又揭开某书把废纸当宝物的伤心事,神卷狠狠剜了他两眼道:“肥头大耳的没个人样,还整天蹦跶的像只蚂蚱,你羞不羞啊。”
小麒麟脑袋立即耷拉了下去,琼宝忍不住凑过来看,指着黄纸惊奇道:“咦,这不是我么?还有这个,是大哥,这个是神卷,阿其……大哥画的可真像,不过画这个有什么用?”
我不搭理他,兀自将墨迹凉干,小心将纸人剪了下来。
琼宝在后面扯我腰带,“大哥是要变戏法么?”
“嗯。”我将纸人撒到地上,拂袖刮来一阵轻风,纸人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慢慢变大,最后化为真人般大小。映着烛火,纸人像涨了气般充实起来,并开始慢慢挥动手脚,衣服也有了鲜艳色泽。
“又一个美人哥哥!”小麒麟目不转睛的看,兴奋愈扑上去却被琼宝拉住。
“假的……一碰就烂了,”琼宝一边冲它解释,一边自己伸了手去摸,“啊!居然跟真的一样!”
“我乃主人灵气所化,自然一模一样。”那纸人张口便道,容貌与我丝毫不差。
待另一个琼宝、神卷、小麒麟站起来时,围观的三只嘴巴已经张成“O”型了。
我做了噤声动作,吩咐一书一人一兽躺到屏风后面,冲纸人小声吩咐道:“出门往西走,稍时会有东风,寅时停,行至荒村孤坟自燃即可。”
纸人纷纷点头,“是。”
几人不发一言出了门,只知往西,围在外面的人不敢硬拦,只得唯喏跟着,不消片刻,客栈中埋伏人手已退了个干净。
琼宝趴在我肩膀上赞道:“大哥好生厉害!润玉倘若知道他们追错了人,肯定气的脸都会绿掉!”
我从怀中掏出一张面具,淡然道:“随他去。”
琼宝闻言似笑非笑,道:“大哥倘若了解今日的润玉,怕便不会讲这么轻松的话了。”
“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以后也没有什么时间和兴趣去知道。”
“大哥果真不一样了,幸好今日得罪你的不是我。不过你口中虽然不说,我却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润玉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对不对?”他挑高了眉毛问我。
我无奈道:“你难道不能安静片刻么?话怎的这般多?”
他凑过来嘻笑道:“我还不是怕大哥会无聊么。不过说真的,我有时候很怕润玉,他既狠又能忍,比我和你加起来都不知要强出多少倍。谁若惹了我,最多那人吃些苦倒些老霉罢了。他如果生气,怕所有人都好过不了。大哥如今这般对他,指不定将他激恼成什么样子呢。纵使今晚让这几个纸人蒙蔽了去,改天也逃不过他布下的耳目,看来我们前途堪忧啊。”
我无视他的幸灾乐祸,不动声色的将面具扣到脸上,“他只知我有几张人皮面具,却不知这面具里另有玄机。”
伸出两指在眉间轻揉,捏着鼻梁慢慢滑下,将下巴抚平后琼宝已目瞪口呆了,惊呼:“好东西!大哥变化怎么这样大?”
我取出一张来覆盖到他脸上,准备动手时却听他笃定道:“超越我目前相貌是不可能的了,但绝不准把我像你一样往丑里弄。”
“你以为自己貌赛潘安么?”我没好气道。
他不屑一顾的冷嗤道:“潘安在我面前算哪棵葱?”
这个弟弟,怕真是自恋到没的治了。
51.置身迷局
“大哥,我睫毛是不是比之前短了?”他眨巴着眼睛问我。
“你还可以再无聊些么?”
“如果将来有胡子长出来,会不会将这层面具扎破?”
这顽皮话唠的个性,比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对着他嘻皮笑脸的表情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刚一叹气,他便在我后背轻轻拍打顺气,“别气别气,生气容易老的。”
我头痛道:“外面都是润玉的耳目,你若不想被他们发现,便将自己个性收敛些。”
他小鸡吃米般乖巧点头,“嗯嗯,我一定听大哥话,不随便发脾气,绝不会让润玉认出来,就算他认出来……”
“唉”,我长叹一声,“走罢,此地不可久留。”
轻声命人套了匹普通马车,快马驾鞭的准备连夜出城。
马夫小心翼翼道:“两位公子是外地人吧?”
“嗯?”我微怔。
马夫了然于心道:“公子不必多虑,只因本地人是绝不会在此刻出城的。”
“为何?”
他干笑了两声,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谨慎道:“小人有吉言相告,此处出城后二十里内并无人家。”
我不以为然,“露宿一夜也无妨。”
“公子说的是。”他陪笑点头,放下布帘不再多话。
行了约摸两个时辰,他果然将马车停在城门处,不肯再前行一步。看城的守卫检察了下马车,居然未置一词便放了行。
带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已让我焦头烂额,其中古怪更是无暇去想。
出城走了约半个时辰,天色已黑透,幸好树梢还挂一弯新月,隐在薄云里泛着清冷的银光。
琼宝开始显得有些沉闷,深深浅浅的随我沿着草径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惊喜道:“大哥,前面好像有家客栈。”
我远远望去,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竹楼耸立在前方,门口种了一棵大树,乌压压茂盛的枝桠将朱门摭了一半。硕大的两盏灯笼悬在树梢,雾蒙蒙的泛着血红色光芒。
我下意识的想要绕路,却被琼宝拉了住,他低声肯求道:“大哥,我累的很,不如先在那里歇下罢。”
“出城之前那马夫曾提醒过,出城二十里内并无人家……这宅子又透着古怪……”,我犹豫不决道。
虽然已时逢夏日,草丛中露水却也是潮湿阴凉,他身体虚寒自幼又娇生惯养,参风露宿的生活想必是无法忍受。他轻声道:“没什么关系的……大哥……”
“那便去看看吧。”我再次退让。
“大哥真好。”他挎着我的胳膊,将整个身体重量都放在我身上。
“站好。”
“累……真的,我累的一步都走不动了。”
我举步维艰,脚下被绊了一个跟跄,差点跌倒,他却立刻扶起我落井下石,“大哥怎么连路都走不稳了?”
“萧琼宝。”
“呃?”
“闭嘴。”
“……”
走到那灯火人家时,我才发觉得那房子的屋顶上绕着一团黑雾,一块硕大的红雕牡丹牌匾上书:销魂阁。
琼宝正色道,“大哥感觉这字写的如何?”
我懒得理他,突听一阵古怪的笑声便从树上传下来,“芙蓉帐暖春宵短,春宵一刻值千金……老鸹,老鸹!有客到,有客到!”
我连忙将琼宝拉到身后,眯眼细打量方才看到树上原来挂了只鸟笼,一只硕大的虎皮鹦鹉炯炯有神的望着我们。
琼宝兴起,纵身一跃便将笼子取了下来,“有趣,居然还学会背诗了,再背两句给我大哥听听。”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大鹦鹉昂首挺胸,声声清脆。
我和琼宝面面相觑时,那只鹦鹉又恢复顽劣本性,在笼子里上窜下跳道:“老鸹,老鸹,你死到哪里去了,快点出来接客!”
“哎哟哟!你这该死的东西,是老板不是老鸹,讲过多少次了!”一个画了细眉的女子走出来,眉开眼笑的冲我们招呼道:“这么晚了还赶路哪,两位公子今晚就歇在这里罢,快快里面请。”
这女子看上去约有三十岁左右,窄袖宽裙看上去干净清爽,对人态度更是大方罕见,伸手便捉了我的衣袖,热情道:“公子里面请,里面请……”
琼宝扬了下眉毛,盯着我的袖子叫,“大哥?”
我连忙将袖子抽出来后退一步,犹豫道:“这位……大姐,敢问此处是什么地方?”
女子眼珠飞快了转了下,移步到琼宝跟前笑道:“两位公子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琼宝冷笑,“举止轻佻言语放浪,你这老女人做皮肉生意未免次了些。”
女子脸上一阵煞白,放了我的手从容走出几步道,“我这店做的是正经生意,有房有酒菜,只因主人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才屡次遭人误解。公子不必胡乱猜测将心怀在怀里,我是这店里的老板,还未没落到卖身的地步,两位有事唤我絮娘便好。”
“哦,难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琼宝也跟着我走了进去,回头冲我道:“大哥在门口发什么呆?还想要个女子出来抱你不成?”
我气恼,“你再胡说八道,便给我滚!”
他悻悻的住了口,斜着眼睛随我进了门。
脚跟还未着地,一层白色香雾便揭地而起,缠在膝下缭绕不去。放眼四顾,却是一间方正的闲雅庭院,四周烛火加了琉璃罩,映得一片白亮昼。
角落居然兼有桃花修竹,白玉理石砌成的水池上流动着一汪碗口大的泉水,不时传来叮咚流动之声,水面映着红烛波光点点凭增几点勾人魂魄的暧昧。
进了大厅,房间内布置干净整洁,敞着窗子居然正好可以赏月。琼宝却对这难得的景致熟识无睹,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
絮娘笑道:“两位公子可要用些酒菜?”
一旁珠帘忽然掀开,从中走出一位窈窕无双的女子来,纤手托着朱红色的香木盘,上面摆着一套碧绿通透的酒具。看到我和琼宝两人,脸上立刻露出惊怯交加的表情。
絮娘厉声斥责道:“未曾看到有贵客在此么,冒冒失失成什么样子,还不过来见礼!”
女子脸颊浮上两朵红云,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拜道:“小女香袖见过两位……客人。”
她欠了欠身,手中依旧擎着那托盘,两色相映成趣浓一分嫌重淡一分嫌轻,明壶素手轻贴在一起宛若上好古瓷美玉混如一体,壶中美酒更是诱的我移不开眼来。
这酒,至少是珍藏了二百年的化山陈酿,香味深有醇厚令人闻久则醉。据说是一个萧家祖上先人采用偏方秘制,现已年久失传。
少时白乐宫酒窖曾珍藏有数十几坛,为父亲生前所忠爱。一次盛典时曾拿小杯与我们兄弟三人分饮,一入口便令我大为倾倒,以至于在无忧谷中日日美酒却独思此而不得。今日居然在这种地方见到,可当真是非一般的巧合!
我当下心潮澎湃,看琼宝依旧神色不变,料是他当时年纪小不曾记得。刚准备要出声提醒,却见他微微勾起一边嘴角,伸手够向那杯子。就在我以为他要取酒时,手却突然转了方向改抓起那个女子的手腕。
女子浑身一颤,壶中酒水险些洒出来。
“小心!”我一颗心都惊吊在嗓子眼。
絮娘立在一边并不制止,脸上反而带着耐人寻味的笑,“香袖,好好侍候着客人。”
“娘!”女子似嗔非嗔的呶了呶嘴,将酒壶置于桌面,之后乖巧滑到琼宝怀中,娇声道:“小女可是真诚来敬酒的,公子好坏……”
方才注意力一直在那壶酒上,直到它安稳上了桌,我才松了口气,不经意再看一眼那女子,不禁愣了一愣。
若说是美人,白乐宫个个都是绝色,可是美到如眼前之人这种程度,我居然还是第一次看到。
明眸皓齿抛却不说,但是那眉梢间眼角流露出的妩媚风流世间便无人再能与之并肩,纵使我一向认为至美的母亲,比起她来居然容姿逊色,此女相貌由此可见一斑。
琼宝轻轻扣住她下巴,调笑道:“是么,我还有更坏的呢。”
女子杏眼圆睁,露出驯服好奇之色,“是什么呢?”
这样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子,故作一点痴傻的迷糊,莫说是琼宝,怕天下男人都无法抵挡这种纯真诱惑。
然而琼宝却道:“是……你这个脸大鼻塌的丑八怪,当真以为自己很美么?”
女子眼神震惊,难以置信的看向琼宝,许久之后开始颤抖,惊慌失措道:“你……你……公子饶命,小女再也不敢放肆了!”
絮娘的脸色也陡转错愕,陡然转的卑谦道:“这位……公子,都是我未教她好规矩,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琼宝冷笑扬手,放了怀中的女子,“滚!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打扰!”
两人连声称是,战战兢兢的退下,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气氛愈显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