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卷仍不解恨,跳起来继续怂恿,“再烧,再烧!”
方才还指手画脚的众人此刻均都鸦雀无声,那被烧黑了的人好久才反应过来,卷起双袖冲阿其怒斥道:“你们这两个小毛孩子,以为这种骗人的把戏能哄得了我么?本天爷今日便让你们见识下什么叫做厉害!”
阿其将脸转向神卷,“我烧死他,你会给我买糖葫芦么?”
“买,我给你买一百串!”神卷飞快掏出银票给他看。
那壮汉刚要伸手,却被阿其吐出的一道火光阻止。红光刚至,一股皮肉焦烂的糊味便传了出,那人立即像稻草一样烧烧起来。
拼命挣扎了两三下,便伏地化为一撮烟灰,随风轻轻一吹便散了。
整个过程,不过是在眨眼之间。
神卷拍手道:“烧的好,烧的妙!”
阿其腼腆的笑,“爹娘说我没别的本事,只有火放的好。”
润玉伸手召来下人,微笑道:“你可知哪里有糖葫芦?”
那人战战兢兢道:“今日大会,厨房有准备了些,小的这就去拿。”
片刻后便端来了一盘,里面摆着八支,神卷和阿其人手一串,颇为满足的嬉笑着吃了。
场内再无人敢说话,有人隐约认出润玉的身份来,方才挑衅的目光顿时化为偷窥的惊骇。
秦少洛出来的场面颇为浩大,先是六个粉衣俏婢出来摆足了架势,才在秦风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脸色比起昨日稍稍好了些,看起来却依旧虚弱。微笑着拱手冲众人寒喧,目光很快看了过来,冲我深深一笑。
我刚要回应,润玉手却伸了过来,按着我的头道:“别动,头发乱了。”
片刻后再抬头时,秦少洛视线已转向了别处,笑容隐有失落。
润玉向我征询道:“待会儿比武,哥想不想看我上去?”
我诧异,“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有了兴趣?”
武林大会采取擂台比武论输赢,最后胜出的便授予武林盟主的称号,类似于‘天下第一’之类的虚名,并无任何实权。
白乐宫虽然每届都参加,却从来不会上台比试。
一是不屑,二是一旦得了这称号每届必须都要上场,直至老死。赢了固然风光,输了这后续每届的羞辱也非普通人所承受的起。
润玉晃我的手道:“哥只说想不想看我上去便好。”
他纵然平时稳重,端底却是个争强好胜的热血少年,我思索了会儿道:“看下情形再决定罢。”
说话间,台上已站了位面色枯瘦的布衣老叟,拱手道:“在下寒铁衣,恭候诸位指教。”
润玉附我耳边道:“他便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已经连续参加了六届,每次都输,被江湖人戏称六叔,这次过后,怕改为七叔了。”
那老叟毕竟上了年纪,更何况江湖辈有人才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跳了上去,斗了约几十个来回便败下阵来,只羞得一张老脸灰黑如泥。
座下嘘声四起,纷纷道:“七叔招式越来越精简了。”
“七叔身体康健,下届应该还会参加罢,到时是否会尊称一声八叔呢?”
“你这老头,明明比我还小几声,辈份却一下子高过我,真叫人心有不甘啊。”……
听到众人奚落的刻薄,我便对润玉道:“你还是不要参加了。”
润玉却道:“我不一定会输。”
看他饶有兴趣的盯着台子看,我便知他动了上去比试的念头,心道他年少轻狂,受些挫折对未来不见得是坏事,便不再阻劝。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比武在我眼中简直是唱大戏似的,一场一场看下来仍是兴致不减。
比赛进行一半时,秦少洛再次上台,夸赞了一番客套后道:“比了半日,大家想必都有些倦了,不如先欣赏一番歌舞调适一下。”
台上顿时彩雾乍起,一群裹着薄纱丝绸的女子鱼贯而入,个个手指作兰花状,赤足露臂貌美倾城。
丝竹之声渐扬,配着众女子的舞步极尽缠绵,一曲下来,台下诸人皆如痴如醉。
伴奏声渐熄,就在我以为要落幕时,一女子清亮柔婉的声音却低低响起,“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陡然寂静后,一声惊道:“是第一美人素青青!”
润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原来是她。”
我好奇问他,“你认识么?”
“有过一面之缘。”他含笑看向舞台,一个身着青衣的淡雅女子抱着琵琶缓缓进入台中,脸上蒙着层白纱只露一双清亮的杏眸。
她冲台下微微欠身便端坐下来,低头轻轻拨弄琴弦,“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声音虽轻,却字字如落玉盘悦耳动听,纤细的手指或捻拨或轮弹,曲音悠扬有绕梁三日之妙极。
台下众人个个面容陶醉,观者目光只有欣赏而绝无猥亵,虽然未露真容,我却相信她纱下容貌定然绝美。
小麒麟啧啧赞道:“虽然我听不懂,不过真好听呀。”
神卷却不屑的冷笑,“那是因为你未曾听过我家主人弹琴。”
“嗯嗯。”阿其立即倒戈。
润玉转过脸,“哥哥琴技果真如此了得么?”
我尴尬,“听神卷胡说,我只学过一首普通的曲子而已。”
神卷插话道:“虽然只有一首,主人那曲凤求凰弹的却极好,连鸟儿都盘旋在无忧谷许久不去。”
“凤求凰?”润玉扬起眉毛。
我难堪道:“姑姑只教了我这么一首。”
润玉笑,“那哥哥明日弹给我听?”
我愣了下摇头。
“为什么?”
台上乐声已经近尾声,女子妙目已朝这边看过来,眼中思慕明眼人一望即知。润玉混然不觉,我却觉得心口隐痛,低头抚着神卷道:“这曲子……是要留给共度一生的人听的。”
“共度一生?”润玉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哥是指谁?秦少洛么?还是琼宝?”
我淡淡道:“以后或许会遇到吧,姑姑说不能弹给别人听。”
“别人?”杯子咔嚓一声碎在他手中,神卷吓的往我怀中钻,被润玉一把提出来。
他伏在我耳边低声道:“哥不是鬼么……还会有什么以后?”
哥不是鬼么,还会有什么以后?……
这是我宠爱的弟弟讲出来的话啊!我握紧了衣衫的手慢慢松开,冲他笑道:“多谢提醒。”
“哥!”他眼睛又充满了着急的懊悔,我却刻意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两人正难堪时,忽听前方有人惊呼,“表哥,表哥!你怎么了?”
少洛?我下意识的挤过去,却见秦少洛倒在椅子里,脸色已由憔悴转为深紫,双唇也几乎成了墨黑色。
我刚要伸手替他把脉,却被秦风一把推开,“你这害人的妖怪走开!他昨天分明还好好的,今日服了你那瓶子里的东西便成了这样子,说什么好心来送解药,我看你那分明是毒药!”
我顿时僵住,难以置信的看向身后,润玉姿势不改的坐在那里,胜券在握的微笑中带了三分得意,令我脊背发寒。
一自称神医的男子上前把了脉,震惊道:“秦庄主……已经逝了。”
逝了?……
我难以置信的伸手试探他的鼻息,却再次被秦风阻止,这个方才还和颜悦色的少年,此刻已目眦尽裂,“你这不祥之人,走到哪里哪里便有血腥命案。在白乐宫如此,到了暮云山庄依旧如此。他方才在路上还冲我一直念叨你的好,如今……如今却死在你的手中!”
我尽量将声音放平静,“你若还有一线清醒,便快些让开,我与他的情谊,并不比你这表弟来的浅。”
他气愤的看着我,最终让开一条缝隙于我。
我摸到秦少洛冰冷的手,颤抖着试探了他的脉搏,果然已无半点跳动。
身后那双眼睛如锋芒在背,那个和我流着相似血的少年,此刻必定踌躇满志的微笑。
润玉啊润玉……让少洛死在我手里,这便是你想看的么?算计自己的哥哥,一次又一次……我怎能再原谅你?!
神医在一旁叹息道:“好生厉害的毒,我行医这么多年来,居然是从来没有见到过!”
秦风同样无助,“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恨我入骨的少年,他居然是在恍然的向我征询意见,可我又如何晓得?
“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丢下我。”
“倘若梦生是女子,我一定娶了你。”
“梦生,下辈子我也做你的弟弟吧!”
……
我几乎站立不稳,神卷连忙将我扶住。
二月初见他是风流翩翩的少年,三月杨柳邀我共赴家宴,四月白乐宫匆忙离别,五月蔷薇亭下把酒言欢……
明明昨日还抱花含笑,明明方才还明眸顾盼,怎会片刻就魂断此间?
当下众人蜂涌而上,或言语关切或捶胸概叹。张张面容愁怨,字字婉惜英雄少年,可我却觉得这是出没完没了的闹剧,令人虚伪到口舌生厌。
胸口那块玉,仿佛着了火似的紧贴着皮肤,灼的我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意,我多少应该懂的,倘若……昨日两人将事情说开,怕便不会有了今日遗憾。
倘若不是我多事向润玉去讨那解药,他或许还有些日子好活……
倘若我不是我死守前生,和他平安做对朋友和情人都说不定。
究其原因,这事情的起因居然依旧是我。
梦生,梦生……你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怎会为了自以为是的亲情走到如今这地步?!
别人的热闹和喧嚣,至终于我无关,我伏身吻了吻他的唇,在他耳边道:“来生你做我弟弟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秦风的眼睛似飞刀般将我凌迟,“萧雅言,我恨你,过去我恨你,如今我更恨你!”
“倘若有用的话,你便恨吧。”我木然道。
润玉着急的叫住我,“哥!要去哪里?”
我转过脸去,闭了眼不忍再看,一字一顿道:“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倘若以后狭路相逢,请大宫主唤我梦生罢。”
“白乐宫,又是白乐宫!他们两个月前害死了柳老庄主,如今又毒死了秦少庄主!”
“反正武林大会已改期,大家不如借此机会将他一并除去!”
身后一片沸腾,却是再与我这外世人无关,断了最后一缕尘念,我挥袖跨出门去。
走出暮云山庄才突然惊觉,神卷他居然没有跟出来?
刚准备回头,却被一人拦腰抱了起来,“这热闹越看越危险,里面都快闹成一锅粥了,咱俩还是快些走吧!”
47.风波乍起
“琼宝?!”
“诶,这样子大哥还能认出我来么?”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着一双漂亮的圆眼睛看我。
他这家伙,当真以为把脸摭住便谁都认不出了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摇头道:“里面都要翻天了,咱们俩个不懂武功的人留在这里危险的很。”说罢纵身一跃,大门已被抛在两丈开外。
我急道:“我要去找神卷,你快些将我放下!”
他毫不在意道:“烂摊子是润玉搞出来的,应该留给他收拾,大哥什么都不用管。”
“我自己有手有脚,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用你来多事!”
急燥的话刚说出口,便自觉重了些,琼宝顿住身形,有些促狭不安道:“大哥你……以前都不会对我这样凶。”
以前……以前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如今……我们是算计与被算计的关系。
我挣扎着站起来,对他说:“从今以后,你便当大哥已经死了罢。”
“死了?”他喃喃道:“大哥你喜欢了润玉,就不要我了,是么?”
这话令我脚下如坠千斤,一步也挪不开了。
他低头道:“我知道,润玉比我聪明,功夫比我高,就连宫中人也大都喜欢他。这些我全都不在乎,因为从小大哥就疼我多一些。可这次大哥回来……全变了。对我隐瞒着身份,让润玉拿我当傻瓜似的耍。大哥跟他一起出去玩,跟他睡在一起,甚至……甚至做更亲密的事。我如今连大哥也没有了。”
两个月前的城外桃花林,我便是失足在润玉的哭诉里。这次,又是一样的情形,对象却换了琼宝。
他拉住我衣袖,眼睛红红的,“大哥……”
“叫我梦生。”
梦生,你不可以再心软,不可以再重蹈复辙……我将陷在肉里的指甲拔出,冷静道:“我是一个人,不是东西可以让你们争来夺去,我以后不会再回白乐宫,你和润玉的事……跟我也再没有什么关系。”
“大哥……”
我转过脸,直直的看他,不知怎的就想起在三个月前客栈见面的样子。那时他可是神彩飞扬的少年,跟今天惴惴不安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大哥不回白乐宫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我倒没有细想过,和神卷甚少有计划的出游,一向都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他在我还未答话时又补了一句,“我也去!”
我皱眉甩开他。
他两步跟上来,再扯我袖子,重复道:“大哥,我也去,你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不准跟!”
“我要去!”
我忍无可忍的将他从衣服上拉下来,“你信不信我打你?”
他瞥我一眼说出句令人颇为尴尬的话来,“大哥打不过我。”
二十年来,我倒是第一次被气的牙痒痒却又无计可施。本想使个隐身的符咒,却又担心吓到他。不得已拖着他回到暮云山庄,却再次被他拉住,“大哥不能进去,里面危险!”
“危险?”我看向他,“为什么?”
“暮云山庄和南宫世家是江湖正派的泰山北斗,此次武林大会……倘若暮云山庄就此没落了,大哥觉得落了好处的会是哪家?”
“润玉他……知道?”这话已经是带了最后一丝希翼明知故问了。
琼宝冷笑,“他将来是要做暮云山庄女婿的,又怎会不知?”
所以,润玉是一开始便要置秦少洛于死地的么?
庄内静的诡异可怕,我却能从三尺高墙内嗅到浓重的血腥味。里面进行着一场江湖权势的厮杀,而我的弟弟,正是这场浩劫的主宰者。
记忆中那个笑得腼腆羞涩的弟弟,如今已消失的彻底,平淡的表情下掩藏着波涛小兔光汹涌的算计。他杀人谋划不折手段,心思复杂犹如海底捞针,甚至连自己的手足都物尽其用丝毫不作浪费。
他一如幼时家人预言的那般,聪明到了极点,成了善于观察人心玩弄局势光芒万丈的天才。
而我注定是那个站在他身后,暗淡无光衬托他出众的背景。十年守护,十年眷恋,我耗尽了二十年的时光去经营这段唯一在乎的亲情,在他眼中,却成了唯不足道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