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茑萝——color
color  发于:2011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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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还去电机厂吗?我到哪接你?”雷小鹏边问边戴好头盔。

“我回去拿几件衣服。”

“那个无所谓的,穿我的就是了。”

高岚摇摇头。雷小鹏打着油门,在摩托的轰鸣声中嘱咐:“好吧,我去电机厂接你。还有,别忘了有事打我的手

机。”

高岚望着雷小鹏绝尘而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掩了一下衣襟,他身上穿了一件雷小鹏的皮夹克。

高岚自学校奔丧而回,走得非常匆忙,外套衣服基本没带,昨夜一夜北风,气温骤降,早上雷小鹏拿着这件衣服

,硬逼他穿上了。衣服原是齐腰的超短夹克,高岚穿来却几乎到了臀部,拉上拉链,雷小鹏特有的带着点淡淡烟

草香的阳刚体味包围住他,高岚从心底里感到了温暖。

太平间里,一帮子死者的亲友正在哭嚎,高岚静静地等在一边。那些人中的几个妇女越哭越伤心,竟然在地上打

起滚来:“你怎么这么狠心啊?…你这个狠心贼啊…你走了让我们咋办啊…我们今后还能靠谁啊…谁来帮我们作

主啊…我们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啊…我的爷啊,你怎么舍得把我们抛下啊…”

好容易连拖带劝地把这些人弄走了,上了年纪的女管理员叹了口气,对高岚笑笑说:“又来看姐姐啊。”

高岚点点头:“麻烦阿姨了。”

“孩子啊,别怪阿姨说你,”老管理员走过去打开冷柜,“阿姨在太平间也工作了有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事没见

过?就是一句话的心得:活着就要好好活,不要让自己后悔,让死者不安。你们姐弟俩的事我也听说了,还是要

看开点,得放手时且放手。活着的时候是你靠着姐姐,姐姐靠着你,可这会儿你姐姐去了,就要学着自己坚强点

,思思念念啊,只能放在心里头。不然你这样的绊着她,你姐姐在那一世里也不得安宁。”

高岚一边点头听着,一边从冷柜里清出已经冻得萎缩变黑的百合,再把新鲜的轻轻地放在姐姐的身上。

几乎同样的话,雷小鹏也曾经跟他说过,但他就是执拗地听不进去,不要说姐姐的仇还没报,就是一切水落石出

,他又能轻易地放手吗。多少年来,姐弟俩相依为命,骨肉相连,血脉相融,象是热带森林里互为寄生的两棵树

,一旦其中一棵死去,如果另一棵不赶紧找到新的寄主,也会很快死去。这就是他和姐姐命运的写照,雷小鹏曾

经说他坚强,其实他一点也不坚强,他是与姐姐紧紧地绞缠支撑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现在姐姐已经倒下了,他

又能依托谁呢?也许姐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这样的热爱茑萝,是不是在缠绕攀缘的茑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

子呢?那个男人,姐姐曾经试图把命运寄托在他身上吗?是什么使姐姐相信了他呢?是他那张惯于发号施令的脸

吗?难道姐姐也曾象他这样感到深深的疲累吗?只想把自己交付出去,只想在一个能深深信任的怀抱中得到安眠

,可是如果连姐姐都最终弃自己而去,谁又能值得信任呢?

秋意越来越深了,街边的法国梧桐叶子变得彩色斑斓,自顽强地留住生机的绿色到浅黄,深棕,紫红,浓褐,到

踩在脚下的污黑,过去一个轮回的记忆都坠入泥土。灰色的长天,啪啪作响的横幅和广告牌,冷冽的风,萧瑟的

风。高岚快步穿行在陌生的人群中,沉淀在空气中的凄清袭上心头,侧过头,脸颊轻轻擦着竖起的衣领,突然渴

望起那带着淡淡烟草香的温暖来。

电机厂的宿舍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高岚一边翻着衣橱,想找几件御寒的衣服,一边散漫地想着,不知该拿这房

子怎么办?他还有二年才能毕业,回到这间没有姐姐的房子来度假跟呆在学校有什么不同呢,何况他还要趁寒暑

假打工挣学费,也许根本就回不来;可是要是卖了这间充斥着姐弟生活回忆的房子,他又舍不得,更何况那样就

断了跟这个城市的最后联系,他再也没什么理由回来了,可是,他却是有点隐隐地眷恋着这座城市的。

唉!

正在胡思乱想,门外有人在使劲地敲:“高岚,楼下有你的电话。”

高岚开门一看,是楼下小卖铺的孩子,正用毫不掩饰的好奇眼光看着他和他身后的房间。小卖铺也兼营公用电话

,可是除了雷小鹏,谁有这个本事查到楼下的公用电话号码并通过那里传呼他呢?想到雷小鹏会打电话的理由,

高岚不由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一步几阶地冲下楼去。

“喂,高岚,是我,小鹏,你能自己回家吗?我今天不能去接你了。”

“什么?怎么回事?”高岚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小鹏,为什么?是不是…”

“哦,不是,不是你想得那样,现在我不能说,说不清楚。”

“喂,小鹏,到底是怎么了?你快说呀。”高岚急不可耐。

“好吧,我还有一点时间,可是来不及赶过去了。高岚,你赶快打的过来,我在公安局往西,淮河路那个路口等

你,快来。”雷小鹏说完挂了电话。

高岚扔下钱,推开偷听得兴致勃勃的孩子,转身就跑。

高岚没想到,雷小鹏穿起警服来,英俊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于他都没敢把这个制服笔挺气势凌厉的人与大大咧

咧的雷小鹏联系起来。要不是雷小鹏一把拉住他,他还在路口焦急地引颈企望。

雷小鹏拽着他,穿过路口,走到对面的交通岗亭,亭里一个交警正在抄录什么东西,雷小鹏打了声招呼:“哥们

,行个方便,说几句话。”

那人抬头笑着:“好你个雷子,私房话,啊?”

雷小鹏一把揪起他,阴阴地一笑:“听说你小舅子换假外币换得挺来劲,什么时候我也去沾点便宜?”

“行了行了,算我怕了你了。快点啊你。”那人举手退了出去。

高岚又是企盼又是害怕,岗亭的门一关,雷小鹏立即转过身来,刚才的戏谑立时全收,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高岚,这个案子的确不同寻常,今天队里下了通知,撤回所有正在调查你姐姐周围关系的人员,案子归到打击入

室盗窃的专项组去管。我被抽出去参加‘扫黄打黑特别大队’,今晚就有行动,现在就不准回家。我只能偷偷给

你打个电话,说明一下。”

高岚的神情一下僵住了,脸上血色全褪,他望着雷小鹏,嘴唇哆嗦着,半晌,猛地拉开岗亭门,往外便冲。雷小

鹏早有准备,一把拉住:“你要干吗?”

“你放开我!你们这帮草菅人命的家伙……”

“高岚!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要去质问你们的狗屁局长,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人民的生命的吗?”高

岚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眼泪都流了下来,全力地挣扎着,想摆脱掉雷小鹏。无奈不论是力气还是身材都比雷小

鹏差得太多,雷小鹏一脚踢上门,双臂把高岚紧搂在怀里,就着高岚挣扎的劲头,一个转身,把高岚压在门背后

“冷静点,冷静点,高岚。”雷小鹏一边不断地在高岚耳边低声说着,一边紧紧束缚住高岚不放,高大魁梧的身

材,几乎把高岚完全包在怀里,高岚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透明的岗亭,二人的行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交警开始敲门,雷小鹏伸头吼了一声:“少废话,一会就好。”

“高岚,你听我说,你现在不能这么冲动。”雷小鹏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可是高岚压根儿听不进去,雷小鹏已经

被高岚的挣扎弄得气血浮躁了,怀里的人儿犹在不知死活地拼命扭动。雷小鹏叹口气,左手固定住高岚的身体,

抽出右手,轻抚过高岚的前额,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把他的脸轻推后仰,跟着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只是个轻轻的吻,两片嘴唇的轻轻一触,却有效地使高岚的身体僵住了,瞪得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恐惧和不知所措

同时又有点恍然大悟的神情来。雷小鹏松开他:“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的时间不多,可我不能让你去闯祸。

高岚仍然愣愣地瞪着他,用梦呓般的轻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对我那么好,怪不得让我住进他家,怪

不得……”

“高岚,”雷小鹏大喝一声,“不管你怎么看我的,案子破获之前,你必须住在我家,而且,你要向我保证,不

经我的允许,绝不做与案子有关的任何事。”

“我干吗要向你保证,你这个…你这个……”高岚气得找不出词来。

“不要孩子气,高岚。不要这么冲动。”雷小鹏耐心地说,“向我保证,你不会轻举妄动,同时,”雷小鹏举手

打断了高岚的反驳,“我也向你发誓,以我父母的名义发誓:没有你的同意,我绝不会碰你一下。以我父母的名

义发誓:我会全心全意地帮助你,直到凶手被捉拿归案,直到你再也不需要我。”

高岚被雷小鹏说这些话的神情惊呆了,雷小鹏态度壮严,情绪悲愤,加上他身穿的警服,更使他多了一分威严的

气度,让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慑服。

“说吧,向我保证。”雷小鹏要求道。

“我…”高岚抬头看着雷小鹏,雷小鹏也看着他,双眼毫不动摇,异常坚定,“我…”高岚咽了一下唾液,怎么

也不想就这么听话。

“说吧,求你了。”雷小鹏放柔了声音说,“我们今晚的行动要求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地出发,可能真的得动刀

枪,别让我到时还得为你悬着心。”

“可是你在让我为你悬着心。”高岚冲口说着,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言外之意。

雷小鹏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答应了?”

“好吧,”高岚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乖。”雷小鹏真的笑了,“我得走了,回去告诉我老娘,今晚我会回去很晚,晚饭别等我了。”

“嗯,你打电话告诉吧,我现在不想回去,我要出去走走。”高岚犹豫地说。

雷小鹏看着高岚,提醒道:“不要回去太晚,老娘他们会担心的。另外,你刚作过保证。”

“我不会忘的。”高岚反唇相讥,“你的誓言呢?”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对不起。”

“好吧,我们扯平了。不过,”雷小鹏抬手轻抚了一下嘴唇,“我可不后悔。”

高岚满脸飞红,窘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去死!”拉开门逃了出去。

雷小鹏呵呵轻笑,走下岗亭。那个交警因为等得无聊,刚扣了个车,正在对司机训话,雷小鹏看见,挥手道了一

声:“谢了,后会无期了啊。”交警恶狠狠地对他扬了扬拳头。

高岚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也不看路,也不看人。华灯次递燃亮,街上开始涌上一群群渡夜生活的人:时髦的

、前卫的、好奇的;CD的香水味和羊肉串的味道;烤白薯的叫卖和真维斯里热力四射的流行歌曲;大饭店前辉

煌的灯火和迪厅外女孩子头上的荧光发夹;高岚象一个影子飘动在这些漠不相干的人群中,感觉不到丝毫的乐趣

生活在继续,就象太平间的老阿姨说的,“思思念念啊,只能放在心里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

忽然想起陶渊明的这句诗,一个人的悲伤跟整个人群的存在毫不相关;那么应该说是:生活在别人身上继续,对

他来说,姐姐的死把他的生活打上了死结,除非是抓到了凶手,否则他生命的这一页永远也翻不过去。

一时的激愤很快过去了,走着走着,他的情绪沉淀下来,明白单靠他自己,是根本不可能破这个案子的,私家侦

探等等只是电影上的故事。如果没有雷小鹏和公安局的刑侦力量及技术手段,他只凭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想破案

只是天方夜潭。

雷小鹏啊。他下意识地将脸颊藏在竖起的衣领中,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他越走越远,待他抬头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烈士陵园。这陵园原来在郊区,与电机厂毗邻,

是他和姐姐儿时常来玩的地方。现在城市扩大,陵园也被圈进了市区,虽然这样,这里仍然是冷清的,何况现在

早已入夜。

仔细端详,陵园这些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外墙打开,变成了许多铺面。高岚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面,看到原

来供员工出入的小门尚在,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陵园内,雪松银柏更加苍老,而建筑却是已经破败,在沉沉夜色中,暗黝黝的矗立着,但并没有威胁感,象是沉

睡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只有甜蜜的怅惘。

这里就是高岚和姐姐儿时的“永无乡。”

十一

高岚坐在餐桌旁,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对面的雷小鹏却是风卷残云一般的稀里吐噜,制造出很大的声响来。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雷小鹏吃完一碗,抬头看高岚还剩大半碗,奇怪地问:“怎么这么斯文,你不饿吗?”

“拜你之赐,我肚子里现在没空装面了。”高岚气哼哼地说。

雷小鹏愣了一下,笑了。什么时候起,高岚已经褪去了过分拘谨客气的外表,敢跟他顶撞了。好现象呀,不枉他

小心翼翼地守到现在。

“快吃,吃完我还对你有话说呢。”雷小鹏温和地说。

高岚夹了一筷子面,不小心碰到嘴唇,发出护疼的咝咝抽气声。雷小鹏看看他那尚未消去瘀肿、充血红艳有如玫

瑰的嘴唇,不觉得又是心疼又有几分窃喜。

高岚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看,你干的好事!”

雷小鹏赶忙收起脸上的得色,作道貌岸然状,可一转身去盛面,就忍不住偷笑。

高岚在烈士陵园直待了二三个小时,姐姐的案子、雷小鹏的表现、自己的处境、今后的打算,想过来想过去,没

个了结。秋夜绵绵,露冷霜重,皮夹克上已是一片潮气,高岚才站起来,出了陵园,却无意识地走上了回电机厂

的小路,那条他和姐姐儿时走过无数次的回家的路。

家里还是一样的沉寂,清冷滞重的空气重重地包裹住他,无人的房子,却是既空旷又紧迫,让人有窒息感。没有

开灯,他坐在沙发上,听着屋外传来打麻将的哗哩哗啦声,开得很大的电视声,训斥孩子的叫骂声,还有在这些

背后,车间里隆隆低沉的声音。高岚突然感觉到了姐姐的寂寞,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回到家里,一个人作所有

的事,自己远在天边,家里连电话也没有,只靠每月几封信来联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姐姐该是多么寂寞啊

。深切地体会这些,高岚对于姐姐的恋情有了新的理解和同情,无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肯定曾给予姐姐安全感

和支持,姐姐就象茑萝一样,原本相依相偎的弟弟越来越远离自己,她一定也渴望着新的支撑,新的温暖。说到

底,这还是自己的错误啊,是自己抛下了姐姐,所以,姐姐,我一定要为你复仇。

高岚缩在沙发上,疲倦地把头埋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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