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走。”
曾经,我一直认为,相爱,必要相守。而今,也终于通透了……
追寻自由是你的心,只能等待,那是我的命。
一
馨儿·戏梦
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是这个人间极致的繁华。
自出生,我便知道,这里不仅仅是我的家,也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每一日,都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在这里上演,又
有无数的悲欢离合在这里落幕。生旦净末丑,这儿从不缺少演戏的角色,而我,轩辕龙馨,不过是其中一个。
这些年,从皇妹,长公主,到女皇,随着岁月变更的不过是这些掩人耳目的名头,很多时候,我看着在昭阳殿里
忙前忙后的段伸,恍然间,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是而今,段伸也已两鬓斑白,步履蹒跚,再不是当
初那个追着我和大哥屁股后面跑的段伸了。
我登基后没有换掉他,众人皆道新皇顾念旧情,而没有人知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寻那么一点点,旧时光的凤毛
麟角……
——那是宁谧的午后,大哥坐在龙椅上静静地批阅奏折,他的侧脸在斑驳的光影投射下,有着极好看的棱角。采
薇坐在他身侧,偶尔轻声念一两句,和大哥商讨着如何批复。春末夏初的阳光顺着未央殿朱红色的窗棂流泻进来
,晒暖了青砖和空气里缓缓流荡的轻尘,也晒暖了二哥坐在凳子上打瞌睡时东摇西摆的脑袋……一切都静极了,
只有段伸偶尔来换新茶时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或是采薇与哥细微的耳语,听起来倒像是秋蝉沙沙的鸣奏般,引得
二哥在梦里,嘴角也挽起了密密的笑意……
记得以前二哥在的时候,总是爱一个人陷入这样莫名的回忆里,如今,我也一样了。他时而和我念叨,时而一个
人沉思,那时候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安静,宛如迟暮。
不知此刻旁人眼里,我是否也如昔日二哥那般模样,低头拈香,叹一句人生戏梦。
采薇·娘
娘说的话,我从来不听。
她是个老妇人,守了半辈子的活寡,为一个人痴痴地等待了一生。当她额上的白发如同她手中的丝线一般越匝越
密时,我总是怀着怜悯的心,轻轻地摇着她的肩。
长大后我常常在想,只为一个人,为所谓爱情,孤独而寂寥地度过数十载光阴,这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我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然而,直到有天,我却不再纠结于此。
尽管依旧没有答案,但我……已经不需要。
因为我终于用半生的时间来懂得了,真正爱一个人,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娘说的话,我从来不听。
可是唯有一句,她临终前握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不肯松开,一字一句交代——“儿子啊……娘这一辈子,未能
带给你什么出身门庭,富贵荣华……娘……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我……从未后悔过……”
我知道,爹死后,她一个人吃了不少苦。因为是皇子奶娘这层关系,当今太后曾想过再寻一门好人家,为娘改嫁
,可是被娘宛然拒绝了。她就这么拉扯着我,直到我长大,有了官位和府邸,她才真正有了一个安定的“家”。
说到这里,她已经不行了,却还是不肯停歇地大口呼吸,断续着:“你……不要学你爹……也不要……做你娘…
…不是你的……”
她最终还是没有叮嘱完,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可我明白,娘真正想说的是——采薇,不要学你爹,为一个虚妄的梦,负尽此生。也不要做你娘,痴痴地等一个
空,等一辈子,最终,却仍留给自己一句不悔。”
我知道,从很小我就知道了,其实我爹没死,他是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为官时,是一个颇有才气
的政客,我想,他归园时,一定也是个最逍遥自得的散人。他毕生都在追寻他的梦,庙堂之上没有,那就去江湖
之远。
江山爵位、荣华富贵、娇妻稚子……这些都无法束缚住爹的灵魂吧!
我想我们何家人的身体里,都有一种名叫流浪的血液。
然而,我更明白娘最后的眼神,她告诉我,不是你的,千万不要去奢望,那都是空。
二
馨儿·双子星
记忆里的孩提时光,大哥总是喜欢和二哥黏在一起。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偷偷听见他俩的对话,大哥说,“这世间的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孤单地来,孤单地去,只
有我和你是双子星,生死都是要在一起的。”
我总也忘不了,那天的星空特别亮,大哥的声音,也特别温柔……
我猜,坐在屋顶上看星星的大哥和二哥一定没发现,此刻,他们的妹妹就站在这屋檐下,与自己一起仰望着同一
片夜空。
可惜的是我找不到大哥说的双子星,我突然间觉得很难过。
很久以后,当我每次见到大哥和二哥,插科打诨的时候也好,吵闹撒娇的时候也好,其实我总觉得,他们俩之间
有一个世界,是我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
以前我会想,是不是有一天,当他们发现了躲在屋檐下的我,倘若他们愿意拉我上去和他们一块看夜空,愿意同
我说说那双子星的故事,我便不再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然而,后来,我懂了,大哥曾说的那句话,生在帝王家,便没有任性的权利。
既然如此,那么,我愿意把唯一一次任性的机会,让给我的哥哥。他们该去拥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幸福了,这
么多年,大哥太苦,二哥……也太苦了……
就把这当做是我,身为他们的妹妹,唯一仅有的付出……
我懂,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孤孤单单地,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这些年,我总算是在努力学习怎样做一个好皇帝的同时,也学会了认命。
一个人,若是不懂得认命,便永远不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甘心,也永远不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学会死心。
采薇·江山如画
生于盛世江山,于英雄,是悲哀,于百姓,是喜乐。
于我,只是过眼浮云。
我自由自在惯了,连高阳国的子民都知道,这御前侍卫、皇帝伴读、两大才子之一的何采薇大人,是个不可一世
的野小子,被捧上了天,眼高于顶。
“家国社稷,天下权柄,荣华富贵……是非成败转头空,众人皆醉我独醒。”
我仰天长笑三声,举杯,饮尽了夕阳残红。
那是我第一次,与儿时一道长大的好兄弟问鼎泰山,也是我最后一次,醉得不醒人事。
龙阳举起酒樽与我清脆一碰,“说得好!采薇,你这不愧是本王的好兄弟!干了,干!”
龙炎偏头一笑,转着手中的酒樽,并不急着饮,只是把玩。他一双美极的紫目凝眸于浩浩荡荡的云龙,仿佛在思
索着什么,半眯着的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又像是世间万物,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全都不在他眼中。
“阿薇,你说,生而为人,栖息于自然万物之翻云覆雨手,渺小如斯,又何必再去执着权谋纠葛、富贵荣华,这
些身外之物?”龙炎轻声说。
我抿嘴一笑,“圣上何时变得像个出家老僧,这么豁然了?”
“这家伙……一向如此,谁能猜得透他心里,呃,怎么想……”龙阳打个嗝,东倒西歪地抱着酒壶,他没什么酒
品,沾些就醉,还很贪杯。
没工夫搭理他,龙炎只是弯着唇角笑,道一句:“死小子……”语气恍若又回到了昔时少年。
“怕是很多时候,轩辕公子您,还没有这个死小子看得开吧……”我邀他碰杯,浅酌一口:“人生嘛,难得糊涂
。”
“难得糊涂!哈哈!”他拍着我的肩膀,也有几分醉意朦胧,“阿薇一向如此豁达潇洒,真不知道什么东西才能
真正拴住你的心?”
我楞了片刻,又是一杯下肚,才笑着长舒一口气道:“龙炎,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俩都面对着层峦叠嶂的群峰与瞬息万变的流云,彼此并不相看。
他道:“江山如画。”
我笑:“既是生在这如画江山,便要为它填上几笔自己的色彩,权谋纠葛、荣华富贵……都是这其中的一味。就
算不是帝王天家,寻常百姓,定也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罢。”
夕阳快消失了,天边的最后一抹余辉也随之渐渐沉入永夜。
酒樽空空,龙阳靠在石壁上睡得安稳,龙炎转过头瞥他一眼,目光已是清澈明亮,宛若夜星。
他搁下杯盏,笑着拍拍我的手背,“这一笔,闲置太久,咱们也该回去重新上色排布了……”
我微笑着称是,看见不远处的亲卫队就像不远处天际上隐隐浮现的星子一般,出现在我们身后。
三个人的时间,终于结束。
尽管仍然答不上那句疑问,采薇的心归何处,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但只要用半辈光阴,得一两挚交,陪你同
看过一次江山如画,也算是……不枉此生。
三
馨儿·莲
我登基以后,只去过两次未央宫。
一次,是随着一大堆宦官宫女去收拾大哥的旧物,深宫午后的阳光错落地洒在青石板,御案上还摞着整整齐齐的
奏折,朱笔未干,仿佛随时,他就会回来,板着脸站在逆光的殿门外,吼一句,说过多少次不要随便动我的奏章
,馨丫头你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想着想着,我便不自觉地挽起唇角笑了许久,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出了殿门。
未央宫门前有一塘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記得那时大哥总爱读这些风花雪月的词调,可是执政以
来,他就再也不慕出尘隐逸的心性了。
我知道,站在最高处的人,没有一个能做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站在最高处的人,必须要狠。
只因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手,他们无时无刻不等着把你拉入深渊……
从小,每当看着母后对镜细细抚摸眼角日益增多的皱纹,我能用与她一脉相承的心脏感受到,这个站在高阳国后
宫,整个掖庭最高处的女人,在她美丽的秀颜下,隐藏的绝无可能是一颗纯真善良的心脏。
看着她的眼角时,我会觉得害怕,可是看着大哥的眼角,我只感到孤单。那是一种无人能到达的荒野之境传来的
寒冷,我曾见他一个人痴痴望着满池荷花,夕阳西下,余辉也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与这芙蕖融为一
处。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可是缘何嵌于美景中的他,背影却如此寂寞……好像这个人世间,没有谁能
温暖,也没有谁能明白……
也许便是从那时起,我就下定了决心,倘若人生只有一次任性的机会,我愿意把它让给更需要幸福,更应该得到
幸福的,哥。
记得那天最后,我偷偷溜出未央殿,没想到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二哥,看他一副被大哥传召而来无可奈何的愁眉苦
脸,我张口欲言,但最终,满腔的话语还是化成了一声轻叹。
大哥此刻……应该已回到御案边了吧……
我只是展颜一笑,目送他远远离开的背影,与大哥的如此相像,却完全不同。
记忆里,二哥也是极爱莲的,他似乎一直认为某人极像莲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想起那个人,这么多年,脑
海里只剩下他模糊的笑脸,虽然连五官都辨不仔细了,但那种温柔的感觉,好似和田玉,润泽久久留在心间。
小时候因为大哥的关系,我也讨厌他的很,常常和采薇一道欺负他。可此刻,时过境迁,我却终于懂了二哥说他
是莲花时的那种感觉……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纵使面对一样的风景,儿时未有值得相思之人,便未有那样怅然的心境。而今,我体会了二哥的伤感,却再也找
不回当初的率然。
而今……物是人非,那样的莲叶田田,终究也只剩下一池残荷罢了……
一直忍着的眼泪,直到此刻,才轻轻掉落。
段伸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在我身侧递上一块帕子,“公主啊……等到明年夏天,这未央殿前的荷花,还会再开的
……”
此时此刻,他又叫回了我“公主”。
段伸也算是看着我们长大的,皇兄一走,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角眉梢尽是沧桑。
“从今以后,朕不会再哭。”我接过他手里的锦帕,脸上的泪痕却早已风干了。
段伸闻言,垂下眼睑,唇角颤抖着,很久,绽了一丝宽慰的笑意……
采薇·胭脂烫
未央宫前的荷花池,是龙炎执政之初命人修建的。我知道他的习惯,常常是挑灯夜读,或者与我一道阅奏折阅得
累了,便抬头望一眼窗外水烟澹澹的菡萏,宛如透过这冷云幽香,又能望出另一番别致的美景来。
馨儿做了女帝之后,便搬到昭阳殿起居。长公主的毓秀宫,先帝的未央殿,我们不约而同,把它们和以往弥久而
隽永的记忆一起,封存在了尘埃里。也许在皇室,钟灵毓秀,长乐未央……这样美好的希冀,不过泡影。
于是,那之后不久,未央殿的荷塘,就只剩下秋声。
秋声尽,我想,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过了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来未央殿,在我即将离开这宫柳红墙的前一天,不知缘何,竟
缓缓踱步到了这里。
留得残荷听雨声,而今,我已失却了这个心境。只有沿着旧时痕迹,细细摩挲,蒙了尘的御案,褪了色的龙床,
涤了灰的红帐……
以及,轻轻回荡在空旷大殿中的,脚步声……
未料到我一转头,入目竟是极明丽的黄,那是属于天子的颜色,而今,亦属于一个女子。
全天下唯一的一个女子。
她偏着头笑,时光就从我的身侧哗啦啦地翻涌而过,倒退回十七岁未央殿的午后。
那时的她嘟起嘴质问:“采薇,那你说是我好看,还是皇帝哥哥好看?”
此刻的她垂下眼叹息:“采薇,我就知道,早晚还是有这么一天的……”
“我想送给你最后一件礼物,阿薇。”她头一次这么叫我,仿佛此时此刻,才重新又认识了我一次,或者是,迫
不及待地重新认识我一次……
一件一件,轻轻地,如静默旋开无声的莲瓣,她解开龙袍的扣子,剥落掉自己的烟岚色纱衣,荷叶边襦裙,如雪
的中衣,如血的衵服……
让人目眩神迷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殿堂,带着宿命的味道……
那依稀是少年学堂的朗朗书声:“馨,香之远闻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