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拉得无法回头,平静在苏陌出现的那刻就被哗然打破,他分不请改变是坏是好,就得大步向前。
何授觉得这样跟着有些累,苏陌总是走得太快,他总是跟不上,跟得太辛苦。所幸现在的苏陌总是回头,拉着他拽
着他,拖着他扯着他,虽然有些凶,但让他不害怕走丢。
他和苏陌就是这样的差别。苏陌可以轻松地跟上他,踹了也很容易找回来,他却要一路小跑,当身前的男人不再回
头,他便插翅难追,人与人之间,向来便是王侯将相,天差地别。
何授跟着苏陌上了车,苏陌车开得风驰电掣,偏偏又谨守规则,遇到红灯绿灯,该停就停,该行就行。方向盘转得
很快很熟练,在马路游刃有余,一如漫步闲庭。何授一方面有些害怕,一方面又很羡慕。他羡慕苏陌这种在放纵与
克制之间的飙车行径,他羡慕这种收发得当,恰如其分的圆滑。他却总也学不会怎样在两条道路中恰如其分,并不
偏向任何一条。何授有些笨拙,做任何事情都是一门心思,一条路走到黑。不是疏远,就是依赖。做事如此,交友
如此,感情亦是如此。或者是赢得金银满山,或者输得倾家荡产。
到了苏陌的房子。苏陌领着何授把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放到衣柜里,因为只是几件衣服,虽然苏陌的衣柜一副琳
琅满目、不堪重负的样子,倒也勉强塞了进去。苏陌觉得何授拎的那个蓝红白三色的塑料旅行袋过於寒酸,於是在
袋子被使用过後,直接把它送去了垃圾桶,何授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拽紧了手中的绿绒盒子。苏陌觉得那东西有些
眼熟,小时侯似乎见过类似的东西,终於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手上拿的是什麽?”
何授有些拘束地说:“口琴。他们说……要表演节目,我只会这个,只能表演这个……其它的,实在是,不会。”
苏陌哦了一声,看着何授坐到沙发上,两腿并拢,小心地取出那钢制的口琴,摸索着吹奏。一副很久没吹的样子,
瘦长的手指在琴身上试探着摸索,在唇下吹奏出支离破碎的单音。
那声音一个一个的吹奏,忽高忽低,溃不成军,可何授吹得很认真,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的僵硬、发白,额头
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几乎是可怜的执着,似乎是一门心思的想回忆起怎样吹奏,於是全心全意地吹着
,投入得几乎像是在生死对决。那单音一个一个钻进苏陌的耳朵,逼迫得他几乎要发疯了,最後竟是一刻也呆不下
去,随便找了个理由,逃命一般冲了出门。
苏陌在大街上气急败坏地快步走着,走了很远,才有些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胸中有一块地方哽咽得难受。他觉得
自己快被那笨拙的声音逼疯了,眼前一幕一幕晃的都是何授刚才的影子,笨拙的,可笑的,专注的,投入的,辛苦
的,可怜的模样,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高高鼓起,额角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消瘦的脸滑下来,手指笨拙而呆
滞,却顽强地移动。
快把苏陌逼疯的不是那些难听而笨拙的技巧或音色,而是何授的投入和执着。苏陌心里清楚何授要表演的是一个注
定得不到赞赏的节目。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是回锅千百次的老油条,世故而混帐,哪里会这样轻轻松松的因为一段简
单的口琴曲而放过这个可怜虫?
苏陌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他的同情心一向不过剩,却几乎都给了这个木讷而懦弱的男人。那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心
痛的感觉,几乎让他不敢再回到那个客厅。他是如此努力,只为了想准备一个稍微好一点的临别节目,送给他六年
来依然形同陌路的同事。
只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那不是陷阱,他便真的以为不是。
苏陌难受地抱着头。那个人几乎像是个笨蛋,分不清凶手和帮凶。
就算只是小丑,也请允许我有一个体面的退场。
─────────
苏陌在外面吹了一个晚上的风,第二天回来的时候,何授已经去了公司,留下早餐摆在桌上,拿碟子和碗罩在食物
上,掀起来一看,犹有余温。
开车去公司的时候,苏陌难得的放慢了速度,把车窗摇下来,路边的风景一幕幕地游走,从容不迫。穿着凉鞋的小
孩子们,在路边骑着一辆辆锈迹斑斑的单车,在隔着绿化带的那头横冲直撞,路那边搭建的塑料棚,晾满了各式各
样的衣服,而轻薄的白色衬衣在单车飙过的时候,被带起的风吹得不住招摇。
苏陌又想起何授那间可怜的房子。他一向不否认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辛酸。可那个可怜的男人,在富
人群中如履薄冰,在贫民群中依旧会瑟缩起肩膀,在风中看起来又单薄又消瘦。他想不出这样的可怜虫放在哪一片
天空下,才能灿烂而无惧的微笑。想来想去,终究是没有结果。苏陌将酸痛的身子靠在真皮的椅背上,再把车窗关
好。
停好了车,苏陌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何授,他靠在办公室不远的安全门上,双手紧张地握着口琴,看到苏陌的
时候,露出一个怯弱而艰难的微笑。何授说了一句:“你听听看……看看好不好?我,实在是……不敢进去。”
苏陌本来是很想拒绝的,他害怕看到昨天那苍白的手指和汗涔涔的额角,可是犹豫到最後,还是轻声应了。苏陌苦
恼地发现在这个人面前,他越来越无法拒绝──那人是如此艰难才敢提出一个请求,苏陌无法想象何授在请求前,
花了多少时间才鼓起勇气,用了多少勇气才脱口而出。
何授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把口琴移到唇边。苏陌比他还要紧张,匆忙地闭上眼睛,下一秒,绵长的曲子就硬生生钻
入他的耳膜。苏陌这个时候才知道昨天那些破碎的音符,连起来居然是一首《红河谷》,事实上这首曲子在某种程
度上就像《长亭送别》一样,在今天听起来多少有些陌生而可笑……可是那些绵长而执着的调子偏偏让苏陌觉得有
些感动。确实存在一些曲子更适合用口琴吹奏,一如在沙漠里的夕阳,粗糙与细腻共存,在血色残阳里露出金属般
眩目的质地。
苏陌睁开眼睛,何授在他前面数尺的地方,低着头,认真地吹着,平庸的面孔在垂首的时候,微颤的睫毛有一种天
真的错觉。苏陌看着何授微微抿起的嘴巴,突然就很想亲一下他,亲额头,或者是眼睛。
第十三章
等到何授吹完了,苏陌才尽量夸张地表示认可,他大力点头竖起麽指的时候,其实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傻。可何授却
似乎很受鼓舞。於是苏陌继续夸张大胆的一路演下去。也许即使何授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他也一样会夸张地
学着老外的模样竖起仅有的两个麽指,然後蹩脚地大喊:GOOD!VERY GOOD!!
那个可怜虫听到鼓励会很开心,这理由足够了。
何授似乎有了点自信,转身进了办公室,苏陌站在门前不远处,看见里面坐着满满的人,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有
人眼尖,一眼看到了苏陌,有些忘形地大喊:“总裁,人家表演节目呢,你也来看看吧!”
苏陌下意识地去看何授,何授背对着他,站在办公室中间,似乎光顾着紧张,并没有转过身来。於是苏陌也走了进
去,有人给他递了一张椅子,他就坐了。苏陌觉得在那各式各样的笑脸里,自己比何授还要紧张。他觉得自己是疯
了才会进来,要全场去看这一场闹剧,看那个会让自己心痛的蠢货,被身边的人,尽情羞辱。
而他从笑着和身边的人打招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挺身而出的资格,被自动规划成这一拨看客,看着那个人
站在中间灯下,毫不知情,徘徊踟躇。
何授茫然地看着这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看谁,这麽多人,油光满面,胭脂朱粉在灯下看上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晃
来晃去晃个不停,所有人都在笑,低低的,高高的,还有禁锢在喉咙里的笑声,一下一下的猖狂抽搐,连带着身子
都颤抖的压抑的笑。何授不知道他们为什麽笑,可他还是继续了:“我……我准备了一个节目,我……”他说着拿
出了他的口琴,“我为大家吹奏一曲……”
何授的话被打断了,主任站了出来,大声地说:“那个,小何啊!我们已经帮你准备了一个,你照着演就好了!”
何授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只是潜意识地摇头说:“不,我……我其它的,都……不会。”
主任夸张的笑着,脸上的肥肉都在一抖一抖:“不要担心嘛,只是……那个,诗朗诵,照着念就好,嗯?都最後一
天了,可别扫什麽兴致啊?”
何授问了一句:“什麽……诗?”
这时候,那些原本低下去的窃笑又慢慢地响了起来。主任说:“哈哈,这个是,他们小年轻找的,什麽……什麽司
机?”
那群人大声地说:“马雅可夫斯基!”
主任笑着说:“就是那个什麽马的诗,什麽,什麽,哦,穿着裤子的云!”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何
授,似乎想大笑着拍拍何授的肩膀,又似乎突然醒悟了什麽,连忙缩回了手。
何授看着诗,突然惨白了脸,说:“我不读。”
那主任打了个哈哈,说:“好啊,你问问我们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你问问我们总裁,如果他同意了,你就不
读!”
何授像是抓住了什麽稻草一样,乞求一般的四下环顾着,然後突然看到了苏陌,於是用眼睛死死盯着他,无声地乞
求。周围的一切,终於都不再摇晃了,清晰的,平常的,温暖的,阳光温暖的照着,何授努力地看着那人飞扬的眉
梢和漆黑的眼睛,突然觉得不害怕了,他几乎想挺起胸膛,嘴角几乎想笑──这个人会帮他的,因为──因为他曾
说,他喜欢……
这个时候,苏陌闭了一下眼睛,紧紧地闭了一下,然後张开眼睛,并不看前面,有些模糊地吐字,说:“那就读吧
……”
世界在那一刻倒塌,片刻不停,破碎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好不容易凝聚的景物在眼前轰轰烈烈地消失踪迹,先是红
的一片海,再是黑的一片天,睁大了眼睛却找不到灯塔,顾盼无援,独守空城,力不能及。那天空都是在晃的,站
都站不稳。
事实上这冲击只让他摇晃了一小会,纵使千般不愿,知觉还是一点点回复,首先是声音,原来耳边一波一波大海的
涛声,呼啸的风声,疯狂的轰鸣逐渐褪去,伴随而来的是另一种呐喊──相伴六年相依无事的同事们在这一刻放纵
地笑喊:“读!读!读啊!──哈──”
何授守着自己模糊不清的视线,把它从人群中的那个身影上挪开,努力看着手中的字,一个一个把他们分解开来,
字只是字,连不成词,和不成句子,却依旧能从纸上,跳出来咬人,一咬一块肉,一咬一口血。何授觉得这一刻自
己必须坚强一点,他曾经以为可以求助的人,在跳动的视线中和周围扭曲的身影逐渐同化,原来他们才是同一国的
。冰冷得如同一杯淋在头上的酒,疏远得如同记忆里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何授在晃动的灯光中小声地朗读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觉得挤出来的字就不属於自己了,
它们和周围的人一起在半空中纵声大笑,等着结束那一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想砸他一个满头满脸──不想说,可
必须要说,说是输,不说也是输──他在一场他人的喜剧中满身伤痛,却不能走,却不能哭。
一个小丑哪里能够在华灯初上、万众瞩目、欢笑如雷里,舍弃满脸的油彩,声嘶力竭的哭泣?
他应该负责地演下去,不可以扫兴。於是何授读了,纸上短短一段字,读出来已是过了千山万水,回首百年身:“
假如你们愿意──我可以变成由於肉欲而发狂的人,──变换着自己的情调,像天空时晴时阴,──假如你们愿意
──我可以变成无可指摘的温情的人,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何授读完了,恍恍惚惚中看着周围突然的安静,停了一停,又读了一遍末句:“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他
想起那个QQ上擦肩而过的过客,他说:“什麽都行,可千万别是C。”
他都几乎忘了,自己是sissy。他在别人的纵容下也算是尽情的蹦跳了一场,有一个大家都仰着看的人肯陪他走了
一段,说不定算到最後还是自己占到了便宜。那麽,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微笑着道谢,然後鞠躬,退场……
何授想着,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努力地站直身子,头微微地仰起,眼泪无声 地流下来。
他是C,动不动就哭,试过在没人的地方咬着被子哭,当众抖着肩膀哭,在别人怀里呜呜咽咽的哭,却从来没有试
过这样安静地哭泣。不知道是什麽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个人在灯光下静静地流泪,泪痕满脸,旧的在脸上干了,又有
新的滑过,静静的干了又湿。不知道要受怎样的伤,才会让心里一片荒芜,寸草不生,才会有这安静的哭。
然後他听到了笑声,比先前还要澎湃,几乎要把他掀翻了,他在笑声中逃离,一如逃命。
苏陌在何授逃离的时候轰然而醒,撞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撞开了门,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要去追什
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难过,为什麽会痛得无法呼吸。那个男人站在灯下,哭出两行银色的细线,那眼泪在灯
光下一串一串像是透明,自己就觉得血液都悲伤得快冻住了。心里面有什麽东西堵着堵着,要在心里面扭动,要在
灵魂里面挣扎,要在每一块皮肤里面钻出去,那意识如果真的可以钻出去,大概会变成千千万万个正义的蒙面超人
挡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每一个蒙面小超人都要喊一句:“这是我的人!我罩着他!”於是他心里面也呐喊着千句
万句,可偏偏那时脚一步都动不了。
他已经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勇气了。
别人不会理解,他却清楚地知道──究竟什麽才会是真的?钱?权利?朋友?友情?爱人?爱情?表面上看上去有
多少是真实的?那些朝你怒吼的服务员,在家里也许是一个慈爱的母亲。而那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员工,他都知道─
─他们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才更加讽刺。那个肥胖的主任,是个顾家到可笑的老男人,那些韶华不再的妇女,对儿女们倾注了所有
心力。他们业务完成优秀,对人和善有礼──如果不是对那个人,他们完全是最守道德礼仪的好公民──都对他无
比的尊敬,为了公司任劳任怨。他无法在尊敬而信任自己的人面前,大喊一声:“够了……住手,住手……人渣!
”是的,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受不了那些人诧异的目光,受不了那些人信任破碎的声音。也许,他们本就是同一国
的。为什麽要──让他觉得心痛,而不是对那个可怜虫挥起手中的鞭子?
追吧,追上去能说些什麽?
他愿意把那个可怜虫养在家里,他愿意不再吝啬地给予他所有温柔,他不在乎给那人相伴一生的承诺,纵然会有家
室,纵然身边莺歌燕语走马观花地换了一批又一批,只要那个人不走,他就会一直留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