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又平凡又胆小,纵然他一无是处。
苏陌不知道何授会不会满意这些──应该会吧,那个怯弱的人,给他点温柔就开心得不成样子,他应该要感恩戴德
才是。
苏陌边想边追。
何授是第一次那样的奔跑,风从脸上呼啦啦地吹过去,双手用力地摆动,两只脚一步一步迈向前方,劈里啪啦劈里
啪啦的在地上踏出一连串足音,脑子里渐渐地变成一片空白,一片澄明,他现在什麽都没有了,没有工作,没有朋
友,没有家,没有爱──於是再无羁绊,似乎挺过了伤害,就可以赢得一些坚强。那些伤害过他的人,被他抛得远
远的,再不想见,就没有再次伤害的可能。
不知怎麽,他东弯西折就拐到自己宿舍附近的平民街附近了,他全力地跑着,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跑这麽快,从来
没有跑过这麽快,他以为自己只能安安静静地留守角落,却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这样大步奔跑。骑着单车的小孩鼓足
了腮帮子拼命地踩,从他身边一辆一辆鱼贯而过的时候,常常好奇地回过头看他一眼。眼泪都在风里面吹干了,只
留下一点点痒,不知道是脸上痒,还是别的地方。
阳光在他跑着的时候,温暖地照下来,晒着的衣服,有洗衣皂的香,那风呼啦啦和小孩一样鼓足了力气跑。弄得何
授跑得筋疲力尽还是颤巍巍地想跟着,最後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跑什麽,於是傻笑地停下来。体力透支的感觉很不错
,出了一身汗,却偏偏像一身轻松一般,被风呼啦啦一吹,觉得什麽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所有的东西都像被抛到
了脑後。
像是这样跑一下,自己也变成了灵动的东西。像是升级了的高手,这麽四下一看,发现一览众山小。何授傻笑着倚
着墙,不停地笑,似乎心里真的很开心。马路边,一个中年发福的妇女,一手拉着一只小猫,一只手拉着一只大狗
,何授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看那妇女不反对,於是蹲下去摸那只狗。
何授试着把手伸出去摸了一下狗的头,那狗傻傻的,似乎没什麽反映。反倒是小猫伸过头来,用粉红色的舌头舔了
一下何授的手心。何授开心得不行,於是呵呵地笑,那妇女也跟着笑。都不知道笑什麽,也许只是因为这一刻阳光
很暖和。
突然那边传来一声大吼:“何授!”何授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看到苏陌剑拔弩张地站在路东头,头发被汗水
濡湿了一些,眉毛高高地挑起来,跑得气喘吁吁的,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苏陌压根不知道何授居然能跑这麽
快,简直跟兔子一样,一受惊就蹦出去老远,他远远跟着,几乎以为那男人要飞出去了,跑啊跑啊就升到空中去,
再一跃就到了月亮到了哪里他追不上的地方,於是越追越是气急,多少次想着追上他就把他按倒了打,谁能穿着法
国软皮鞋去参加奥运会短跑?这不明摆着折腾人嘛!
苏陌是急,何授是怕。刚才的心情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看到苏陌的一瞬间,天空又整个倒了个儿,不单是乌云密布
,而且大雨倾盆。刚才明明打算着忘了忘了的,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一切都荡然无存痴人说梦,他究竟做错了什麽
,欠了他什麽!
明明已经被风干的眼泪狼狈地流了下来,何授大喊了一句:“不要过来!”苏陌心中狂怒,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几
时敢和他这样说话,却依然按住了性子,放软了声音说:“乖,何授……过来……”
何授像是被逼到绝境一般,整个人几乎快崩溃一般的四处环视,见背後是马路,苏陌一步一步走过来,像是要把人
堵死了一般,眼看着要被苏陌抓着,想也不想,就往马路上拔腿冲去。
路那头一辆出租车在这时候横穿出来,正撞着何授,喇叭声和着刹车的声音发出刺耳的噪音,近乎刺眼的阳光中,
何授被撞飞了出去,抛到半空,再狠狠地掉到地上,滑出去几米,不动了。
他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苏陌惨白的脸。
第十四章
何授其实没昏多久,晚上就在病床上醒过来了。他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很有些找不到北的感觉,然後全身像被碾过
一般的疼痛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他痛得微微皱了皱眉毛。静脉上扎着点滴,那一滴滴溶液硬生生灌进体内,让脆
弱的血管有一种发狂的涨痛。
巡房的护士发现何授醒了後,很快找来了他的主治医生,那个人很年轻,带着金丝眼镜,白大褂穿在身上也有一点
潇洒的味道。他拿着病历本,一行行的念给何授听:“断了一根肋骨,多处皮下组织擦伤及软组织受损,多亏那肇
事司机开得并不快,而你又幸运地选择了胸腹着地。断裂的肋骨也没有错位,总的来说没有什麽大问题,可毕竟伤
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要好好修养。麻烦的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有轻微的贫血,身体底子差,就趁着这段时间好好补
补,知道吧,啊?”
何授安静地听着,却不发表任何评论,良久才说:“谁送我来的,那人现在在哪?”
那医生笑了笑,说:“是你哥吧,带你来的时候急得跟什麽似的,跑得差点断了气,检查出来後我还问他为什麽当
时不打车,他这才醒悟似的,原来那时候一急之下光顾着抱你跑了,脸色都是死白死白的,你要真出什麽事,你哥
还不得哭死……”
何授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然後用手在被子里狠狠地绞紧了床垫,等到胸口那股闷气散去了才说:“他……现在…
…人呢?”
医生说:“刚才还在这呢,接了一个电话,好象说谁回来了。叫什麽……水水的。这不,出去了。”
何授沈默了好一会,终究没再说什麽,只是闭上眼睛躺着死人一般的躺着。
冯洛在第二天来看他,他只说了一句:“抱歉,这是你的遣散金。”何授接过那沓厚厚的钱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
麽。其实很不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有这麽多钱。他甚至努力挤出一个笑,应该很难看,因为冯洛微微侧过了眼
睛。
冯洛又说了一句:“抱歉。”
何授想,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是我错了。公主登场後,这样小丑般的谢幕,他终究无法胜任。
他在病房回归安静的时候,从床上挣扎着站起来,换上染了血迹的那套衣服,拿手遮了那污迹,开门,走出去。
何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肋骨一下一下地疼痛,放下手,那大块血迹就那样暴露人前,而何授此时偏偏像是无意
间染上大片西红柿汁一样,平静而麻木。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应该是狼狈的,身上未褪尽的消毒水味道,断了的肋骨
,破碎的镜片,可笑的血迹,但事实上,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的从容,无论如何,他现在手里有了大把
的钱。
说是遣散费,不如是赡养费。
几个月前自己也曾有这样一次逃离,那时惶惶如同丧家之犬,如今一败涂地,却是优雅的结束了。他想起那句诗─
─“轻轻的我走了。”他没能轻轻的来,他是用最没有尊严的方式闯入那人的视野,几经荣辱,身心俱疲,终於赢
得一个从容的退场。
何授站在垃圾桶旁边,顺手把裤袋里冰凉的口琴放了进去。他突然莫名地想起那个人的笑容,白森森的牙,从背後
环住自己的温度,牛仔裤下绷的紧紧的大腿,想起那个人在一家火锅店里面专注地往里面放白萝卜,和曾经坐在对
面的女孩。
那个人是狡猾的。他先是彻彻底底地折辱他,然後再是一点一点地布施温存。像是一张密密的网,无孔不入,铺天
盖地,躲无可躲,於是他节节败退,束手就擒。他应该是想相信的,他相信过,怎样无可救药的人,也终究会等到
愿意珍惜自己的人。每一个转弯通向的都是大道康庄,每一个山坡後面都是千里牧场,每一片荆棘後都是落木繁花
,每一次等待後都是良人归乡。
他曾经不怕等待。他也曾经不怕伤害,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痛了,一无所有的人还怕什麽伤痛,後来发现自己错得离
谱。何授愣愣的边走边想,如果他不走,那麽苏陌前缘再续後,应该也不会抛弃自己,大概自己也能挣一个宅院,
像是帝王後宫三千,翘首而待,终日等待,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两年,说不定只要全心付出,宠辱皆忘,还能等到
苏陌回心转意的一天,哪怕那时山已枯水已竭天已崩地已裂。
可惜他终究做不到。何授几乎是欣喜地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那麽贱。
人终究无法,一点也不珍惜自己。尊严可以不值钱,却终究做不到,一点都不值钱。何授想:如果是那样天悬地隔
的爱情,还是不要再要了吧。人们总喜欢传唱那些麻雀飞上枝头的故事,一朝咸鱼翻身越龙门,守得云开见月明,
得到权贵垂青,也许并不是什麽幸事。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天地悠悠,却如何能成就的了飞鸟和游鱼的爱情。
而他和苏陌,身份地位,哪里隔的是千山万水,分明是……天地悬隔,云壤之别。他当初怎麽会傻得要去奢望什麽
?真是──蠢透了。这距离哪里又是等待能填平得了的?等待不过是再开始一章新的奢望和愚蠢。等待中,有人能
哭断长城,有人能越过银河,可那终究是故事,水月镜花,虚无缥缈,世上多的是旧人哭新人笑,少的是白首心案
齐眉。望成望夫岩也挽回不了变了的心,更何况从不曾拥有过。
何授想,我曾以为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现在才知道我最不擅长的,才是等待。
何授走累了,就靠在路边的电话亭休息了一会,身上一身的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湿漉漉的粘着背。何授突
然记起来要打一个电话,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散的,於是犹豫着把那部LG的手机拿出来,看到调到静音的手机上有
二十几通未接电话,那是他电话簿里面唯一的号码。他愣了一会,才犹豫着忽略,给家里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在
心里面熟极而流的号码,一个一个按下去,然後接通。
“我是阿授。”何授对那边说,小心地遣词造句:“妈,我的宿舍……公司有新的员工要来,公司那边的意见是要
给我一个新的,要我把那个让出来──是,是的,新的还要装修,要过一段时候──我是想问──这边,我记得不
是还有一个什麽亲戚吗?我想问,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借住个──几天?”
何授的母亲大概从没有想过何授可能会撒谎,只是象征性地抱怨了几声,然後又一副为儿子能分房的事情而高兴不
已的样子。这样也好,何授想,她没发现,找房子的事情没有一天搞定的例子,看房签合同再少也要个把星期,钱
再多也没用──啊,所有的行李都不在了,要一样一样重新添置。现在他有钱了,终於有钱了。
原来勇敢一次可以换到那麽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我这样无用的人,是不是已经很划算了呢?是不是要庆幸了呢?
何授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母亲给的地址,在心上记下。他母亲在那边不停地唠叨,从婚事到身体,从工作到学历
,然後说:“那什麽谁的,说起来也算是你表哥,原来家里也有过钱的,跟我们谁都不待见的,後来破产了,那儿
子原来拽惯了的,不爱读书,玩……什麽艺术,现在还不是得跟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啊?所以说──人
啊──”
何授忘了母亲说了多久,之後在挂电话後愣了很久,终於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
“何授!你他妈的去哪了!你混帐是不是,立马给我滚回来!”只是刚说一个字,那边就是一连串的轰炸,粗言秽
语,极不耐心,极端的──焦虑?
“我现在很好……”
“好个屁!你肋骨断了知不知道,你在哪里,立马回来!不!你告诉我,我去接你,啊?”苏陌在那边自顾自的说
,如果不打断,也许他会一直说下去。何授突然有点想笑,原来他和母亲一样,都是这样唠叨的人。
“我不会回来的。”何授平静地告诉他这个事实。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突然像炸雷一样暴吼出来:“不准!!我叫你回来听见没有,我回来发现你不见了,他妈找了
多久你知道不!你做事的时候有没有经过大脑!谁准你这样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不是胡闹。我……仔细想好了的。”何授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他现在其实很高兴──多好,终
於可以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意见了,不用再在那人的气势前压得死死的了,可以平等的对话,可以拒绝──不再结
结巴巴,多好,多麽美好的感觉。“苏陌。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不会再缠着你了。我……也是人,也是…
…会受伤的。”
我可以伤一次、两次、三次,不在意。却终究不能伤十次、百次、千次。我也是人,无论我再如何懦弱,无用,我
也是人,C又如何,C才伤得更重,痛得更深。
“不准!我说不准!”那边又是一声大吼,却在短暂的停顿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想平息心中的怒火,然後
慢慢放低了声音,“何授,过去我是有些时候对你不好,可是你忘了吗?我们那段日子,你做饭,我去买盐、洗碗
,一起到超市买菜,你回来,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我们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
“对不起。”何授老老实实地道歉,然後说:“可是,我无法骗自己了……我已经,不相信你了。嗯,祝贺你和…
…水水……嗯,恭喜。我不要说了,挂电话了。”
何授说着,把手机撤离耳朵,电话那头在手指按向挂断键的几秒锺内发出了一连串疯狂的咆哮,比上一次吼得都要
大声:“混帐!你这个混帐!娘娘腔!懦夫!你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逃!你上次也是这样!这次也是!你
什麽都不知道!这样莫明其妙地消失,只知道逃!你只知道逃!从来不肯听听我的理由……”
“水水回来了,不是吗?”何授这样说了一句,那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滴答,何授把电话挂断。何授愣愣地看了一会手机,然後突然苦苦地笑出声来。他想,我知道啊,我知道我是娘娘
腔,我是懦夫……我早就知道了,为什麽即使再不相见,还要在最後的时间,听到那个人那样的折辱。
何授屈起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过了好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向一个陌生的地址。
前尘隔海,不如忘却。
第十五章
只要幸福过一次。只要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
“喝杯水吧。”何授对面的那个男人,因为事先打好了招呼,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将一杯水放在几个废纸箱子
垒成的茶几上。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厨房和客厅打通了,至少有百多平米的客厅,看上去异常的宽敞而空旷,没有良好的采光,
整个屋子昏暗凌乱得像遗弃的停车场,一盏昏黄的灯,在头顶摇摇晃晃着。
“正如你所知,我爸公司破产後,我名下的资产也被冻结,所幸终究留了一间房子。不在闹市,我喜欢它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