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博望苑里洛川寻斜坐在榻上,他修长的手指端着茶碗,另一只手却在闲敲着落子,角落里的蟠龙金鼎里燃着沉香,使得整个内殿里弥漫着一种幽静柔舒的香气。
洛川寻不知是不是不喜爱大殿的幽暗,因此如今他议事都喜爱在这个与大殿遥遥相对的博望苑。
“你在等追捕二哥的消息。”隔着座一位俊美的青年道,他赫然是前朝的十九皇子宁王元英。
“何以见得。”洛川寻微微一笑。
“你的落子围而不杀,难道这不是你的心境吗?”元英坐直了身子从身边的青花水龙纹花觚中抽出一支红梅,微微笑道:“现在你不用再厌恶他了,他应该永远也不可能再纠缠于你……”他抬头看着洛川寻的脸,道:“但是殿下,若是你早知道会面临一个选择,一是你可以要回自尊,君临天下,但是代价……是你永远,再也不见到元林,你会做如何选择?”
他的话音一落,洛川寻手中捏得棋子一错,落在的棋盘中,元英仍然幽幽地道:“你是不是会觉得欢喜,一举两得?十年啊……这么漫长的岁月,你对他竟然一点也不爱?”他说着拿起棋子低下头看棋盘,隔了一会才道:“殿下,你落错子了。”
乱紫夺朱1
西夏皇朝二十年
时值晚秋,西夏皇朝又要迎来一个冬日,城外的枯草没过了官道,一直漫到了皇城脚下。
依山而筑的太子府轩峻壮丽,朱墙金瓦,远远的俯瞰下去,只觉得那金瓦布得密密的,犹如龙鳞,盘旋于山底的宫殿,便如一条匍匐盘旋的龙,藏匿于深谷,叙势待发,潜龙在渊。
穿过四通八达的耳门,一处厢房内,一个中年太监手持藤鞭正在教训一群正努力弯腰把手撑在地面的男孩。
“这腰,一定要软,否则到时是你伺候殿下,还是殿下伺候你?”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一个少年跟前,对着他的小腿就是狠狠一鞭,道:“阿寻,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膝盖不能弯!”
唤作阿寻的少年试了几遍,还是达不到中年太监的要求,眼看中年太监苍白无须的脸一翻,就要再次抽打。
阿寻直起了腰,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看上去眼神柔和,像是一个性子极好的孩子,道:“阿吉师傅,为什么男人的腰要软,我娘说男人要站如松,坐如钟。”
阿吉二话不说,提起鞭子便没头盖脸地抽去,气道:“叫你强,叫你强!”
他抽了几下,一只胳膊被俊秀的少年捉住,道:“阿吉公公,阿寻新来的,你饶了他吧。”
阿吉似乎对这个男孩颇为偏爱,听了便冷哼了一声,道:“别再让我逮到你的错处。”
老太监说完就丢下鞭子,一旁喝茶去了。
众少年见他走了,都一片哀呼地直起身来。
“叫我看看!”俊秀的小男孩过来揪阿寻的胳膊。
“子玉,没事,就胳膊上挨了几下。”
那唤子玉的见没人再注意他们,便在男孩的耳边,道:“阿寻,你好大的胆子,敢骂阿吉师傅不是男人。”
阿寻依然柔柔和和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啊。”
“下次可别乱说,当心他把你送敬事房去,哢嚓一下,你可就跟他一样了。”
“哦!”洛川寻温和地应了一声,但他的眼神的深处却像是有一撮锐利的光芒,因为太过尖锐,便犹如那团晶亮的黑玉里藏着一根针,但却只是一闪便不见了。
“秦子玉,洛川寻,你们在交头结耳说什么。”旁人在远处喊道。
秦子玉见阿寻嘴里应声,但似也不见得骇然,想是洛川寻还是没能拎得清,便不屑再教训他,回头跟其它的扑上来的人搞在了一起。
吃午饭的时候,依然是伴随着中年太监阿吉的训斥。
“吃饭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教养,心里想要什么绝对不可以死盯着什么,只能轻轻一瞥,浅浅一尝。”他说着上眼睛一转,见阿寻正死盯着桌上的馒头,不由怒道:“阿寻,我的话你有没有听到。”
阿寻抬起头,温和地道:“有听到啊,阿吉师傅。”
“我跟你说了,不能心里想什么就死盯着什么,你为什么还死盯着馒头?!”
“我……其实是想吃红烧肉啊,但阿吉师傅你说不能心里想要什么就盯着什么,所以我才改盯馒头啊。”
阿吉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刚提起鞭子,就听见有人匆匆跑进来,道:“快,太子来了。”
乱紫夺朱2
阿吉立刻放下了鞭了,众男孩也跃跃欲试,阿吉道:“喏,不要说阿吉师傅打你骂你,这都是为你们好,你们的前程就都在这里了!”他说完了就急急忙忙指挥这些男孩在廊下站成一排。
大家按着他的示意个个列队站好,挺胸凸肚的,生怕自己排得不够前,回头太子殿下来了,没看上自己。
阿寻被人三挤二挤,就弄后头去了,他也不同人抢,挤到后面就呆在后面。
阿吉看了又看,才满意得点了点头,让他们跪下候着。
太子殿下元林很快便携着几个贴身护卫走近了园子,他穿了一身朱红色的紧身骑马服,显得他的身材修长高挑,像是刚骑完马狩完猎回来。
元林是西夏王朝皇后的唯一儿子,相貌与曾经艳冠后宫的皇后颇为相似,俊美无俦,加之聪慧绝顶,又是少年太子,是以几乎没有人不认为他是天之骄子,得天独厚。
但是他的目光很冷,冷到很少有人会愿意与他对视。
“给殿下行完礼,就都站起来吧!”阿吉见元林挥了挥手,便连忙向男孩们喝道。
少年们闻言立刻规规规矩矩的叩了头,站了起来,元林站在他们的面前走了一遍,突然问道:“还喜欢这里吗?”
他的声音很沙哑,跟他的相貌差很远,那种沙哑的音色完全遮盖了一位少年的天真,显得有一点世故与沧桑。
“喜欢!”男孩们微微一愣,但到底个个都经训练,立即反应过来大声应道。
元林转过身淡淡地点了点头,走到另一边停在秦子玉的面前,问:“刚才你还没有回答。”
阿吉一瞧,不由一愣,道:“秦子玉,怎么回事?”阿吉弯腰对元林,道:“这个孩子平时最为乖巧,正是奴才想要向殿下推荐的,想是见了殿下的风采,一时有一点回不过神来。”
秦子玉跪下去叩了一个头,道:“殿下,子玉刚才没有回答是因为子玉并无顾及个人感受,身为殿下的人,一切应以殿下喜而喜,忧而忧。”
元林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即没表现出很高兴,又或者是不高兴的样子,只是将下巴略抬将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男孩的身上,道:“你刚才那声喜欢很平,是敷衍我吗?”
阿吉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得意弟子似乎没有搏到青眼,这个最差劲的阿寻却还是依旧有状况,连忙对那个还低头站着的男孩喝道:“洛川寻,殿下问你话呢?”
洛川寻抬起头,眼睛刚好撞到元林的眼神。
尽管洛川寻已经来府里二年,却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元林,最初的那一眼元林其实并没有给洛川寻留下什么深刻的印像。
元林那淡淡的冷冷的神情就像笼罩在一团纱雾之后,虽然薄薄的,但却令他的五官不清,以至于洛川寻在那之后仍然一再错过他的眼神。
可当时的洛川寻却是微微一愣,嘴里的话像是咽了回去,只是柔和地道:“阿寻愿意为殿下留在这里。”
元林与他对望了一会儿,才微垂眼帘,转身走了。
他走的时候没让秦子玉起,便没有人敢让秦子玉起,阿吉似乎意识到太子并不喜欢秦子玉的回答,有想要惩罚他的意思,因此只好让秦子玉接着跪。
洛川寻见园子里面另一个穿骑马服的少年还没走,便悄然跑上去,道:“侍卫大哥,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少年年岁比洛川寻其实大不了一二岁,也是男孩一个,见洛川寻忽然上来搭讪,便笑道:“问吧。”
“我们将来在府里做哪行时间最短?”
少年愣了一下,眼睛瞪圆了,道:“哪行最短?”
“我听人说当侍卫,若是过了三十,殿下就会打发出去任职,可是这样似乎要近二十年,那要是当奴仆,又需要多少年可以离开?”
少年看了洛川寻半天,才道:“你刚才不是说为了殿下愿意呆在这里。”
洛川寻的脸似微微一红,眼睛瞟向一边,道:“说实话,殿下不是要难受吗?”
少年用颇有意思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当殿下的男宠吧,这样最快,没准一二个月。”
“男……男宠?”洛川寻吓了一跳,难道说传闻太子有断袖的嗜好竟然是真的。
“阿寻,你,你跟十九殿下在乱说什么?”阿吉急急匆匆跑了过来。
洛川寻吓了一跳,那少年朝着他挤了一下眼,道:“放心吧,我不告诉二哥,你口是心非。”
乱紫夺朱3
洛川寻连忙低下头,阿吉堆着笑跟十九殿下陪了个不是,便没好气地领着他下去了。
洛川寻走出多远,都似乎觉得那位十九殿下的目光还粘在背上。
到了晚饭时,元林还没有旨意过来让秦子玉起身,秦子玉也只能一直跪着,洛川寻见外面天色阴沉,似要下雨,便偷偷藏了一个馒头在怀里。
天色一晚,天边果然下起了小雨,洛川寻趁着天黑,从门边摸了一把伞,去看秦子玉。
“子玉。”
秦子玉已经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他抬起头,垂头丧气地看了他一眼。
“吃馒头吧。”
秦子玉接过馒头,索然无味,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的事。”洛川寻柔和地劝道。
“那殿下为何要罚我。”
洛川寻见秦子玉没胃口,便道:“快些吃吧,天气转凉了,不吃东西会受寒的。”
洛川寻再三劝告,秦子玉才草草地将那块馒头吞到了肚子里,洛川寻替他打了一会伞,但是外头的风很大,又顾及着阿吉太监查房,便只有返回了。
洛川寻躲在暖和的被窝里,想着在寒风细雨中的秦子玉,不由叹了一口气。
隔日太子元林总算大发慈悲差人来饶了秦子玉,秦子玉拉着来人问:“殿下可有什么话。”
那太监看了一眼秦子玉,叹了一口气道:“殿下说了,起来吧,三个字。”
围在一边的众男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一哄笑,只把受了一晚上寒风的秦子玉憋得脸色刹白,不到晌午就高烧不退。
谁也说不好,这是不是从来手段如雷霆的太子的新一轮惩罚。
阿吉到底不敢请人来看,只熬了碗姜汤给秦子玉喝了下去,但无奈秦子玉的病来势汹汹,加上他心火难奈,到了下午整个人都烧得昏昏沉沉,没知觉了。
洛川寻用凉水将他的额头擦了又擦,但全然不见效果,于是一咬牙,溜出了院子,便往倚剑馆而去。
倚剑馆地处太子宫的南边,原本是太子存剑赏剑的地方,现在却是太子的幕卿随云的居住地。
随云出身于仕族之家,是军部侍良随见青的小儿子,名义是太子幕僚,但人人都猜测他与太子有超越一般的关系,太子断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别人对他与随云的想像。
他走到倚剑馆门口,递上一根笛子,倚剑馆的守卫见了那根竹笛,道:“等着。”
隔了一会儿,那奴仆便回来带着洛川寻往里走,洛川寻是第一次进太子宫里的正式偏殿,只见地面上是一色的洗练青色小砖,屋内虽不是极其奢华,也是颇为富丽堂皇。
最令人叹为观之的是,屋内的墙壁上到处挂满了宝剑,层层叠叠,像是一道特殊的装饰,威而不武,倒颇有几份书生藏古卷的优雅。
穿过前堂,便到了倚剑馆的花园,一个白袍的年青男子正在手掂棋子,皱眉对着棋盘。
“随公子。”洛川寻一声叫,那年青男子便转过头来,他面貌秀美,神情也很温柔。
“是阿寻啊。”
洛川寻过去给他行了个礼,道:“阿寻冒然求见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随云一笑,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常来吗?”他道:“怎么,你又要教我吹笛子吗?”
洛川寻颇有一些为难地道:“阿寻改日教公子吹笛子好吗?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公子帮忙。”
“什么事情?”
“我,我有一个同伴发高烧,想求公子给付上好的散热药。”
随云微微一笑,道:“我体质不好,身边确实常备有散热去风的药物,只是你这同伴有病为何不求医呢?”
洛川寻沉吟了一下,目光落到那幅棋子之上,只见那黑棋已经是铁壁外势,白子虽然苦苦支撑,但却败象已露。
洛川寻想了想,走上前落了一子,道:“阿寻就以这盘棋跟公子打赌,公子输了,便算将散热药输给阿寻吧。”
随云失笑道:“这幅棋我原本就要输了啊。”他也不以为意,令人取来一瓶白玉瓶子,笑道:“这是我常用的退热丸子,你拿一瓶去吧。”
洛川寻脸露喜色,他原本相貌清秀,却并不如何出奇,但这眉目间却似有光蕴流动,他整个人似一汪流水,一枚古玉,看似清澈温润,但若是细瞧,又似个中有一股华光流动,令人难以捉摸。
他转身离去了,从亭子后面又走出了一个红袍的少年,他神色冷淡,正是西夏皇朝的天子娇子太子元林。
“殿下。”
元林扫了一眼棋盘中的棋子,见那棋子封住了白子的去势,是一招封而不打的落子,他修长的手指将那枚棋子取了起来,淡淡地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随云笑道:“哦,我前阵子在园子里散步,不慎崴了脚,刚巧他被阿吉罚去扫园子,于是让他帮忙把我搀了回来。我见他机灵,也讨人喜爱,便应他有事来找我。”
元林淡淡地道:“那他要的是退烧药,你却给得不过是金银露丸子,这忙帮得相去甚远吧。”
随云连忙起身应道:“这孩子不肯告知为谁求药而来,想必是此人所犯宫禁,随云虽然应承这个孩子有难相助,但一非他个人有难,二是随云不敢以私情而犯宫禁。”
元林扫了他一眼,还将那枚棋子放回原处,冷然地道:“他见你棋盘凌乱,猜到你园中另有他人,不告知你所为何人,是不愿牵连于你,因此才会落子求赌东道。”
随云的脸色一白,嗫嗫地道:“那,那臣去叫人将那瓶药换回。”
“不必!”元林点了点那粒棋子,道:“那秦子玉为人巧言吝色,爱自做聪明,胆子又不小,做得好了,是个谋臣,若无心胸,便是个祸害。”
随云见他三言二语便令一个人在生死间徘徊了几次,不由地冒出了一身汗,抬头一见元林的侧面在淡淡的金色阳光下,出奇挺拔俊秀,又不禁浑浑噩噩,浑然忘了那一身的寒冷。
洛川寻却不知自己手中的不过是去火的金银露丸子,只当是上好的退热药,急急忙忙回了自己的小院,倒了一杯茶,便喂着秦子玉将药喝了下去。
秦子玉半睁开眼,血红眸子的看了洛川寻一眼,低哑地道:“阿寻,只你一个人吗?”
洛川寻柔和地道:“大家都看过你了,现在都回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