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客人,对,”席锐低低地笑,“没准他们会找到这儿来。”
黎君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你好像很不介意。”
“不,当然不介意,”对方贴着他脖颈上那排已经淡了下去的牙印轻轻道,“还可以给我省事,不用解释我们两
个的关系,一幅图胜过千字。”
黎君也不恼,只是低低地笑,将被褪到手肘处的西装衬衫尽数扔在地上,向后一靠,眼神坦然而露骨:“来。”
两人并没有太过放肆,却也等到八点多才悄无声息地下楼混进宾客里。
这场酒会正渐入佳境,满场的俊男美女,都是华裔,穿着高档的晚礼服,用英法德文轻言曼语,却又没有一个熟
悉的面孔,看来也称不上社会名流。
席锐从侍者手中拿了香槟酒,径自乐不可支:“……就像是仪式,哈,黎,我感觉你终于属于我了。”
黎君微笑看他一眼,并不答话,远远地看见那盘澳洲龙虾,正要走过去,席锐又突然地拉住他,借着他回身的那
一刻旋力吻上他的唇。
黎君按例只是挑了挑眉,随即自然地回应那个吻,控制得恰到好处,待分开时两人都很清醒,悄望四周,已经有
两三个人在驻足观望。
席锐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
那些亲戚都只是礼貌地点点头,脸上神色并无异常之处,但黎君却看见了,那双双眼睛里都透露出一种难以察觉
的不屑。
席锐扬扬嘴角,轻道:“不用理他们,来,给你介绍这儿的客人,医生,建筑师,原子物理专家,怎样,是不是
很有品位?”语气里带着嘲讽。
黎君但笑不语,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
过一会儿,客厅中央围起一群人,两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个作家在念自己的新作。
只听得他抑扬顿挫道:“……我想,我是爱上他了,怎么办,何时发生的事,呵,居然想不起来,难道一觉醒来
就陷入爱情?”
一段念毕,旁边的人礼貌地轻轻鼓掌,又有人叫他的名字,黎君觉得耳熟,啊,原来是个颇有名气的作家。
席锐却撇撇嘴,“不见得高明,要我是编辑,早就把这份稿件丢进垃圾桶。”
“这是明星效应,”黎君将目光移回来,微笑,“国内有个很红的歌手姓周,有一次在歌曲里反串了一把京剧女
声被评为‘惊艳’,但若半夜有人在KTV里效仿,估计会被骂成精神错乱。”
两人咕咕笑在一起,悄悄离开。
黎君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酒会,却也很快觉得闷不可言,不由得同情地多看了席锐两眼,后者马上接到讯息,扮
个鬼脸:“去他的澳洲龙虾,我们去花园。”
花园也是英式的,讲究的是对称,没有中式庭院的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看过去一目了然,两人远远就见到在中央
喷水池边坐了一个人,时不时用手搅动着池水,像是要搅碎那倒映的月亮。
“咦,”席锐轻轻道,“从没见过这样浪漫的客人。”
他们并不想打扰,可那人的反应却异常灵敏,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三个人一打照面,同时愣了一愣,黎君脱口而出:“梁先生?”
终章。尾声
梁启生向他们点头:“晚上好。”
这男人原本便一副儒生相,如今收敛起身上一股煞气,略带疲惫地向他们问好,倒透出一种落寞的气质,两人不
禁又相视一眼。
梁启生将手从水池里拿回来,移开身边两只酒杯,叹一口气,向他们示意:“坐。”
天底下不会有比这个更加奇怪的场景了,几个星期前还剑拔弩张互相威胁勾心斗角,此时却坐在夜色下花园里水
池旁,三个大男人。
梁启生看席锐一眼,却对黎君说:“黎先生,想必你也猜到了,那些报表就算递进去也无济于事,下次海关开箱
查货,我会早有准备,你说是不是?”
两人皆不语,像是等着对方说下去,他便果真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为什么’,这
世间所有事,不外于一个‘为什么’。”
席锐轻轻说:“自寻烦恼的哲学家。”
梁启生微微笑,并不恼,看他一眼,话却依旧是对着黎君说的:“黎先生,可否借步。”
黎君也回以微笑,“不,不用,这件事上我们两人都有知情权。”
梁启生直视着他,慢慢露出他所熟悉的那种阴沉神情,笑容也变得晦涩,轻轻说:“不,黎君,这件事其实只和
你我有关,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要针对席总裁的意思。”
黎君微挑一挑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无数个念头在不停转动,是么,对方是针对他而来,但他们素昧平生
,若不是当初他接下席锐公司的这个项目,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是什么理由使梁启生如此对他?
然而对方接下来说了一句让他想不到的话,梁启生说:“你还记得叶凡吗?”
黎君一愣:“梁先生认识我的朋友?”
“是的,我认识他,也认识你,在你们认识我之前。”
这句话像足绕口令,这次不仅是黎君,连席锐也觉得对方言语吞吐,大有蹊跷,两人都眯起眼睛。
梁启生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你还不明白么,黎先生?我,你,叶凡,我们三人都被父母抛弃,流落到那个收容所里。”
黎君耸然动容:“啊。”
“其他小孩都是一出生便被抛弃,而我们不同,我们对父母有模糊的记忆,享受过一段幸福时光,突然被遗弃,
这样的反差,黎先生还记得么。”
黎君不语,定定地看住了他,梁启生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古怪的神情,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当年你最先被一个英国的汉语学家给带走,后来从伦敦寄来明信片和照片,看得出来你过得很开心,大家都很
羡慕。”
“而我,我在那里蹉跎到十二岁,终于被香港梁家选中,原本以为终于熬出头,可是事后我才发现,他们收留我
只不过是一件表面上的慈善之举。”
梁启生将这件事缓缓道来,表情似是波澜不惊,眼神里却含有复杂的成分,像是混合着怨恨、不解和无奈,原本
嘴角那个笑也淡了下去,变成无尽的嘲讽:
“我跟了梁姓,名启生,为什么?启生和寄生其实是谐音,我在梁家,根本无关紧要。他们一早将我送出国读书
,为的就是眼不见为净,但又不肯放我独立,塞一家小商品公司给我……”
黎君突然想起凯利曾经说过的话:梁启生手下的那家公司若是正规营业,根本入不敷出,“所以你利用公司走私
敛财?”
梁启生用一种很奇怪的速度将嘴角扬起,这个动作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怪异:“资本社会讲究资本,若没有独
立财产,怎么站得住脚?”
黎君和身边的男人相视一眼,两人皆觉得背上起了一层寒意,这个梁启生,从小见惯世间炎凉,恐怕性格受损,
会做出出格的事也并不奇怪。
梁启生继续道:“我一直不明白,三人里为什么是被普通人家收养的你活得最好。”
黎君仔细打量他的脸,那眉眼间的疲惫像足一个小孩玩腻了玩具而显得意兴阑珊的神情,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
这个男人一开始便在玩游戏,不外于想看看没有后台支撑的黎君受到压力会如何应对,一旦发觉黎君并未慌张,
应对自若生活如常,便觉得无趣,因此放手。
这一系列闹剧背后竟然是为着这样一个近乎幼稚的理由,黎君不禁觉得啼笑皆非。
看一眼身边的人,席锐的脸上也带着同样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混着些怜悯,最终选择摇摇头,“黎,我们被耍
了。”
梁启生心不在焉地耸一耸肩,“很幼稚,是不是?抱歉。”
黎君想问一连串的问题,你是否故意让我们查到那些报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袭击我父亲和奥斯卡是
否你一手策划……微顿了顿后却想通了,只是温和地笑笑。
正如席家老爷子所说那样,回到英国,大家又是陌路人,不需要有再多的纠缠,一切化简为无,最好。
他站起身:“我们该走了。”
然对方神智却还清醒,抬头看他:“走?这里是你们家,走到哪里去?”
此时背后又传来一个女声,高跟鞋咯吱咯吱踩过石板道,远远就喊起来:“梁,我说你,叫你等就傻乎乎地等,
也不知道进来找我。”
那声音很是熟悉,两人又是一怔,只见梁启生脸上又露出那种意兴阑珊的神情,为他们介绍:
“这是我的未婚妻,聂佩佩。”
那聂佩佩见了他们有一瞬间的尴尬,但两人并不点破,只做初次相逢般客气地点点头,便拉了梁启生的手嗔道:
“走了啦,外公和爸爸都在等你。”
梁启生站起身,吸一口气,呵,又可以神色如常地挽住女伴的手臂了,并朝两人点头示意。
只听他轻轻说:“我打算上岸了。”
黎君和身边人交换一个眼神,心里都如水晶般明澈:梁启生从一个世家跳到另一个世家,想重新开始,但是他能
上得了岸吗,不见得。
这是一个悲剧人物。
两人坐在原地各自想着心事,一直到夜深,觉得身上西装再也抵抗不住寒意,才回到屋内。
客人已经三三两两散去,满地狼藉无人收拾,黎君走过去一看,啊,那盘龙虾无人问津,想必是客人都要撑足台
面装斯文,不敢吃这种这需要用手的食物。
他抓起两只龙虾前钳,抛给身边人一只,两人就站在长桌边用手剥起龙虾壳。
席锐站在他面前,轻轻说:“简直毫无高潮部分,是不是?”
黎君唔一声,“奥斯卡会失望。”
“嘿,我也失望,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一个人会被绑架,然后有激烈枪战,最后动用防暴警察,不许动,你们已
经被包围,之类的。”
黎君大笑:“所以美国有好莱坞。”
对方来了兴致,继续说:“要么被逼逃亡,天涯海角,一起朝着那夕阳奔去。”
黎君慢慢停下手中动作,一脸惋惜地望着那盘龙虾:“可惜,我突然没了胃口。”
“没情调,”席锐笑骂一句,将他的那只剥好沾上酱,在黎君面前晃:“来,来。”
黎君先是笑着躲,见躲不过反而被酱汁滴一身,只好张开嘴将龙虾肉吞下去;眼睛却看着别处,一看就看到了刚
从门口送客回来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席锐却还浑然不知,笑道:“现在有没有胃口了,嗯?”
黎君刚想出口提醒,却看见老人轻微地摇了摇头,收起拐杖,步履蹒跚但悄无声息地上了楼,不禁又是一怔,啊
,这父亲难得见到儿子这样开心,不想惊动他。
待收回目光,却发现席锐正微笑看着他,眼神温柔:“刚才我爹在后面?”
黎君颌首。
席锐踌躇片刻,“他太爱面子。”
黎君微笑,这儿子又何尝不是。
他说:“下次请你父亲去见见我父亲,我想他们会谈得拢。”
“吓,”席锐大骇,“不行,我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两人各自思忖片刻,都忍不住,笑到一起。
黎君在旧金山逗留了一个星期。
席锐从小练出一身本事,懂得何时去大屋的什么地方才不会碰到那些亲戚,以至黎君没机会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所接触,不是害怕碰见了会尴尬,有些事,能躲则躲,没必要影响了好心情。
两人都玩得很尽兴。
直到回伦敦前一天晚上,黎君被老爷子召见,一个人去了二楼的阳台。
老人依旧坐在那张藤椅上闭目养神,见他到来,睁开眼睛,轻轻说:“你好,黎君是吗?”
黎君微一怔,随即觉得一种莫名的感动膨胀开来,因为老人说的是中文。
尽管发音有些生涩,口齿也已经不太清晰,但的的确确是普通话。
老人朝他微微笑:“三十年不曾说国语了,你听得懂吗?”
黎君连忙点头:“完全没问题。”
只见那老人看着他,眼神复杂,似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统统化成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黎君只觉得一阵恻隐,呵,这位老人一直惦记着自己的祖宗,如今,恐怕终于解开了心结。
老人最后轻轻说:“在你身边的,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黎君将这句话转述给席锐听。
那男人脸上渐渐露出古怪的神情:“他……他这样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认可更能让儿子感动的了。
黎君转过头去看窗外风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
席锐深吸一口气,突然笑出来:“哈,那个老头!”他目光炯炯地看向黎君,一脸诡秘笑意:“下次把他绑架去
伦敦,让你父亲好好教育他。”
这次轮到黎君惊骇,“不不,我父亲高血压,禁不起折腾,求求你饶了他。”
“唏,你爹他和意大利黑手党都有一腿,还怕我爹不成。”
在希斯罗机场,‘连和意大利黑手党都有一腿’的老爷子又站在那里接他们,扣了一顶列宁帽,英姿飒爽,朝两
人招手:
“欢迎我儿凯旋归来。”
黎君听着周围熟悉的英国音,心情大好,忽然朝老人眨眨眼,又指指身边的男人,“战利品。”
席锐一听,马上站在原地不动了,朝他努努嘴:“来,把战利品抱回家。”
老爷子笑不可抑,碧蓝的眼眸闪着愉悦的光,黎君突然觉得无比骄傲,上去轻轻拥抱老人。
老爷子说:“看我这顶帽子是不是很有型?”
黎君上下打量他,“唔,唔,今年冬季流行毛衣配军帽。”
老爷子嘿嘿两声,“什么叫有型?有型就是酷,就是与众不同,詹姆斯,中华语言和文化都是不停在翻新的,我
们也要跟上新时代的脚步……”
黎君忍着笑,不住点头,“跟上,跟上。”拔腿就走。
席锐在后面喊:“喂,战利品被冷落了,喂——”
一老二小挤着地铁回城,又由老爷子请客,在东北菜馆吃了一顿,这才分手。
两人回到家,打开门,似乎能闻到红茶和咖啡混合在一起的奇异淡香,老爷子早就来过,帮他们开了暖气,一屋
的温暖舒适。
战利品先生幸福得直哼哼,“home sweet home。”
黎君看他一眼,伸出左手三指相搓,做一个数钱的姿势,对方笑起来:“什么,什么?房租?咱俩谁和谁?”
“亲兄弟,明算账。”
席锐笑骂一句,从背后抱住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向前压去,黎君没防备,被扑倒在地板上,又好气又好笑:“发
什么疯?”
对方在他耳边说:“老板,我没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