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还给我们,你这可恨的妖魔……”
你一句我一句的声讨,俨然群情激愤。
阿卡路尔好不容易挤到中间,终于看到了被人墙堵住的米拉奇。但他没注意到的是,他一出现,人们统统吓了老
大一跳,顷刻间鸦雀无声,静若死城。
他走去按住米拉奇的肩膀:“发生什么了?”
米拉奇还来不及回答,周遭又爆发出一串长长的喧哗。不若方才的恶势,此时的议论中,多添了些些的畏惧。
“我的老天!又是一个妖魔,是他的同伙吗?”
“八成是的,你看他模样那么年轻,头发却是银色的,啊,连眼珠都是,不是妖魔是什么?”
“太可怕了,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个?”
“这个年轻人不是妖魔。”一个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没有獠牙,耳朵形状也正常,他是个人类。”
“人类!”众人惊呼,“人类为什么会和妖魔在一起?”
“八成是坏人……”
议论还在进行,阿卡路尔却实在被扰得烦躁至极,厉声低喝:“统统给我闭嘴!”
霎时间,纷乱的话语仿佛被冰水泼下来,冻住了。
目的达到,他才向米拉奇重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米拉奇脸上愤恨难平,声音都气得打颤。
“我也不知道。我刚到门口准备放下小孩就走,突然门那边有狗猛叫不停,再然后……”他咬住了血色渐失的下
唇。
作为一个生存了几百年的高等妖魔,他当然不怕人类,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让这一干人等连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但这绝非他所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并不想对人类出手,尤其此刻还要顾虑怀中的婴儿。
被他竭力保护的婴儿依旧沉沉睡着,人事不知。
阿卡路尔拍拍他的肩头,望向众人,目光如炬:“我知道你们中也许有人曾被妖魔伤害过,但现在请听我说。”
人们死死沉默,他的视线对上一位看来较有威严的老者。老者眼已带浊却很清明,似是通情达理,也正是他先前
插话说阿卡路尔并非妖魔。
“妖魔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成天觅人为食。”阿卡路尔说,“不要认为我有意袒护,我是亲眼看着他把这个被遗
落的婴儿拾回来,更清楚他是怎样辛苦的为婴儿在希塔什寻找动物的乳汁。如果你们也看到那一幕,我相信没有
人会再指责他质疑他。他这次过来,只是为了把婴儿送到人类居住的地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伤害你们。”
依旧无人接话,但他们对视的眼光透露出一个相同的讯息:不信。
老者细细地端详着阿卡路尔,似乎在考虑,然而最终,他也摇了摇头。
“年轻人,我看你大概没亲眼见过妖魔杀人吃人时那恐怖的情景,如果你见过,我想你就不会再护着他了。你是
人类,不论出自什么原因,都不该和妖魔同一阵线,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离那个妖魔远一点。他虽然模样小,
但妖魔就是妖魔,不值得你同情。”
一番话听来既合情又合理,众人忙是附声应和。
其实早知这两个种族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想凭三言两语就令人类相信妖魔自是难如登天,可米拉奇又确是无辜
,不能不帮,实在教他理义两难全。
阿卡路尔叹了口气,这时米拉奇扯他衣角,冷冷道:“不必说了,他们是不会信你,更不会信我的。”
“谁会相信一个妖魔!”有人高喊,“别跟他们哕嗦,把这两个怪物赶出去!”
两句话有力地煽动了人群,一时间喧哗四起,仗着人多势众,有迫不及待的已在摩拳擦掌。
阿卡路尔将米拉奇护在身后,掌心摸上腰间长剑,想抽,想攻,却在迟疑。
同样的事,若放在从前,他必定早以剑封了对方的口,但如今,在他应了使者那样的要求之后,却无法不迟疑。
为了族人,为了路维尔莱,他必须事事收敛,不能再随意伤人,更何况还是为了一个妖魔……
有人眼见他手摸剑柄,以为他要拔剑,当下急吼一声飞扑过来。
阿卡路尔猝防不及,手臂被划开一道血口,血汁迅速渗过衣料渲染开来。当他目及这片于他曾是最熟悉,如今却
不得不尽量避免的红色,一刹那,杀意腾地蔓过大脑,却又被他强忍了回去。
他已经走到这里,如果此时前功尽弃,要怎样面对那么多等待着他赴命归返的族人?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些太过恐惧妖魔而动武自保的无辜人类,这样的对手,他不能伤,更不能杀。
不过他虽然不能,有人能。确切的说,是有妖魔能。
当对方的第二刀向他劈来时,正要护住米拉奇朝后闪避,恍然映人满目的鲜红。
红,但不是血,而是与生俱来的,象征血腥与强大的生命色。
叮叮叮一串脆响,所有人手里的东西都被不知来自何方的红发卷落在地,肉眼难辨的速度,乍一看就像是各人自
动丢弃了武器。
当阿卡路尔看见这片熟悉的红出现,心里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丝开心的感觉,但更多的是焦虑,担心这将带来可怕
的杀戮,给这个小城镇披上鲜血织成的外衣。
庆幸的是,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洛赛提并未大施杀手,更准确一点,是他还没动手,众人已经被吓得急急退后,不敢上前。
头发越长的妖魔就越强,这在人类中也是人尽皆知。从天而降的这个妖魔,一头红发长得匪夷所思,自然没人愿
意跑去送死。
倒也稀奇,天性嗜杀的洛赛提一反常态没有追击,立在阿卡路尔身前,目光在人群中跳跃,落在谁身上,谁便骇
得魂不附体。
最后,他盯准了那个方才与阿卡路尔对话的老者。对方脸色惨白,但表现还算镇定,没像有些人紧紧地缩起脑袋
。
洛赛提冷冷一笑:“你,过来。”
老者身子一震,也许想过转身就逃,伹还是鼓足勇气,在众人担忧与同情的目光包围中,走到了洛赛提面前。
面对一个如此高大又气势逼人的妖魔,这位自认见多识广的老人虽是仰着头,却怎么也不敢与他直视。
洛赛提嗤笑出声,比起杀人,只一味笑着的他显得更加不可一世,难以接近。
“米拉奇。”他唤道。
米拉奇走到他身侧,小小面庞骄傲地高昂,因为洛赛提不仅是娜尼茜娅女王最引以为傲的独子,对妖魔而言,他
更是他们最为自豪的,绝对统治的存在。
“把婴儿给他。”
米拉奇照做,老者虽不懂这是为何,总算还知道伸手接过。
“孩子交给你,之后要怎么处置,是把他送人还是自己养你看着办,我们不会再插手。”洛赛提淡漠地说,眉目
之间却满布危险,令老者心中警铃难以平息。
果然,洛赛提接着又道:“我们要进城,你们有谁想拦就趁现在。如果没有,那么以后最好也不要有,我的耐性
不会再用第二次。”
一席话说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确实很难再有第二次耐性的洛赛提剑眉一挑,面前老者忙不叠点头应是。他一做出回应,其它人这才回过刚才被
吓飞的神,跟着急乱点头。
虽然不知道对方想进城做什么,但他们无力反抗已是昭然之事,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暂且保住小命,往后的事就留
待往后再边走边看。
洛赛提这才满意,微一颔首:“你们可以走了。”
如受大赦般的松气声随之此起彼伏,人们不敢再多做逗留,忙作鸟兽散各自归家去了。
老者刚一转身,却又被洛赛提拎住后领提了回来。饶是之前再强打坚强,这会儿他亦不免双腿激颤,又惊又怕地
瞪着对方,心底几乎已认命听凭发落了。
然而洛赛提只是面无表情地瞥着他,冷冷说了句。
“城里有医馆吧?告诉我怎么去。”
第六章
有老者的指路,很快就找到了城中医馆。
说是医馆,其实只是一幢矮小残旧的平房,外表看来与其它房屋并无两样。来到医馆前,洛赛提砰的一脚踹开木
门,招呼也不打便拉着阿卡路尔闯了进去。
门后是一间黑压压的屋子,没有点灯,幸而妖魔的眼擅长夜视,很快找到烛台,指尖隔空轻弹,烛火扑地亮起。
目睹这一幕的阿卡路尔郁闷了。既然洛赛提精通火的魔法,为什么过去从不用来生火?那不是比他研火方便多了
吗?
不过以他的了解,想想也就知道,这个骄傲的妖魔是绝不可能把魔力这样大材小用的。
阿卡路尔借着光线把屋子打量一番,是个很朴素的通间,中央有两张圆凳面对面摆着,右边有一排低柜,上面放
有许多方盒,左边墙壁悬挂一张袭地幕帘,应当是通往屋后主人的卧室。
他们这样不请自入,医馆主人也不敢露面招呼,更别提哪怕小小地指责一下,连灯烛都没点,后屋沉寂,静若无
人。
洛赛提把他按在凳子上,自己则到低柜前翻找,不时从中取出些药草嗅嗅。
他并不精通药理,但对刀伤多少有点了解,不一会就找出药草揉碎后抹在纱布上,走到阿卡路尔对面坐下为他敷
药。
阿卡路尔本想说身为路维尔莱人的自己身体修复速度极快,即使不上药,几天之内这样的刀伤仍能完全愈合,但
见洛赛提虽不专业却认真的动作,和那乌云密布的俊脸,还是作罢。
他知道此时的洛赛提是座火山,而米拉奇先前被以“避免今后再惹麻烦”为由暂谴回希塔什,不能帮他分担一点
火星,只好独扛。
奇怪的是,洛赛提从头到尾都没有发作的迹象,直到伤口包扎完毕,依旧抿紧薄唇一言不发,好像打算就这么跟
他一直干瞪下去。
后来还是阿卡路尔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进入人类地辖不要紧吗?”
洛赛提冷哼:“进都进了还谈什么要不要紧?”
听到他没好气的口吻,阿卡路尔却放了些心。把火发出来,怎么也比憋在肚子里不知何时何地发作,要容易招架
得多。
“喔。”他挠头,“那给你绑头发的事,你也不气了吗?”
洛赛提还是冷哼,隔了片刻,又硬梆梆道:“以后不准再那样做了。”
阿卡路尔笑笑:“好。”把对方气跑这种事,他的确不想再干了,那种悬着心的感觉真不好受,尤其是在无法确
定将来还会不会再见的情况下。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他总觉得那不像一个妖魔会做的,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没杀人?”
“你希望我杀?”
“当然不。”
“那你还问。”白眼送出。
听见这想当然的回答,阿卡路尔的心无奈地泛痛。
这个毫无自觉的妖魔,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次比一次更微妙地,给他惊喜,令他震撼。
洛赛提亦有自己的心事,沉沉问道:“那你呢?为什么要保护米拉奇?他是……”妖魔,与人类不两立的魔物。
不必猜也知道他省略掉的话是什么,阿卡路尔无谓耸肩:“不为什么,就是想。”
“都不需要理由吗?”洛赛提的口气犀利起来,“对想做的事你就这么坚定,连一点犹豫都不会有?”
阿卡路尔淡淡道:“如果在以前,我的确会依自己意愿随做随行,不论任何事。而现在,除了杀人伤人,别的事
依然如此。想做就做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洛赛提目光一颤,脱口便问:“那如果有一天我也……”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思路一旦清晰,却是怎么也
问不下去了。
过往的他也是独断独行,从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犹豫,但面对这个人,他却常常在犹豫,在迟疑,考虑一些以前
绝不会考虑的事。
这种感觉不算坏,但对他而言很奇怪,有时甚至会错觉他变成了一个过多无用情绪的凡人。
“你也什么?”
“……没什么。”
实在问不出口,只能定定地注视对方,目光深邃,犹有千重。
阿卡路尔当即读懂了,他想说却不肯表达出来的语言。
“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危险……”
阿卡路尔望进他的眼睛,捕捉到其中的隐约震颤,带动自己胸中某个地方也在震颤,他字字如刻地:“我也会保
护你,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会以我阿卡路尔之名,绝不犹豫的保护你。”
“为什么?”洛赛提意外地问。虽然那一瞬间,心口涨满的愉悦无法比拟,但素来人性稀薄的他却更加想不通,
弄不懂。
“这个么……”阿卡路尔想了想,最后这样解释,“其实保护弱小是天经地义,就像刚才保护米拉奇,但保护喜
欢的事物则纯粹是本能,这种本能有时能令人忘却自身,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停了停,他又轻笑,“话虽这样讲,但对你来说投什么能算得上危险吧,除非是天崩地裂。”
“……”
就算再不理解所谓感情,但若连“喜欢”一词的含义都听不懂,洛赛提就真是白活这好几百年了。
他静默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讯息,太突如其来。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低沉道:“到现在,你还是想离我越远越好吗?”
这个问题,不能不问。
无法忘记那天在无名河,对方宣称要远离自己,当时的愤怒与气恼至今仍记忆犹新,解不开的结更导致他们的关
系裹足不前,仿佛只是同行却并非同伴的旅者,更或是猎人与猎物罢了,现在陡然听见这样的话,脑海里当即条
件反射般映出那时的景象。
两者之间如此深刻的矛盾,究竟是人类太过善变,还是……
阿卡路尔愣住,复杂阴影罩上面容,但很快散去。
因为他说过,除了杀人伤人,他不会对任何事犹豫,那么此时还多虑什么?妖魔又如何?迟迟疑疑畏首畏尾可不
是他的本色。
像是忘了对方刚刚说过的话,他牵过洛赛提的长发在手指间绕着圈圈。洛赛提一时竟也想不起夺回那象征强大魔
力的头发,就这么由看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拉了过去。
近距离凝视着那双曾不止一次由心赞叹的漂亮红肿,阿卡路尔坏笑:“我吗?我现在只想,要怎么才能让你一秒
也不从我面前离开。明天去买条锁链怎么样?”
真的震住。心潮如涛泛滥,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
“艾尔……”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没想到,竟会不自觉唤出这一个。
初次听见对方这样叫自己的阿卡路尔也怔了怔,随即,唇边的笑意越发越舒展。
“和我一起去乌尔城吧。”他说,“我也知道深入人类区域会让你很为难,可我不想这么快就见不到你,没有你
每天跟我争来斗去,我准会活活闷死。”
洛赛提险些失笑,终却没有,因为太清楚自己答出的这个字那无法估算的分量。但,他还是如此回答。
“好。”
在整个乌尔还是头一次发生这样的事。
一个头发眼睛颜色奇特的人类,和一个红发招摇的妖魔公然同行,毫不避嫌直往都城乌尔而去。几乎所有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