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卡卡卡！”
挥动双手从旁插嘴的御木把手肘撑在桌上，推了推眼镜。
“庄司你哦，还是想办法改改这个莽撞的性格吧！”
“学、学长……？”
“总之！”
阿步抬头面对庄司，给他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
“我不会放弃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再次拉弓，不过，我会尽量努力。回靶场的事恐怕得过一阵子

再说，我打算从基础的体能锻炼开始循序渐进。你说的很有道理……”
“阿步……”
“一味地逃避并不能解决事情。”
＊＊＊＊
“午安。”
打开挂着“closed”金属板的门，阿步走进“里夫花园”。
“对不起……这么晚才来。”
挂在墙上的木制时钟标示的时间已经接近九点。
“没关系……”
坐在椭圆形桌边细心地分装干燥花草的千舟缓缓抬头。
“反正……我今天打算住下来。”
“很忙吗？”
“那倒不是……只是临时起意。”
用一如往常的谦和语气说完后，千舟站起来走进柜台。
“我泡杯茶给你，你想喝什么？”
“那就……”
阿步坐在柜台前浅浅一笑。
“紫罗兰茶吧！我想看它变换颜色的模样……”
紫罗兰茶会从夜晚的紫蓝变成曙光的颜色，他想看看那温柔的枣红色。
“不好意思，目前没有紫罗兰。”
“咦？”
千舟侧头思考半晌，沙沙沙地在茶壶里放进香草。
“没有？”
茶荧里一口气倒进沸腾的开水，盖上壶盖后，香草的颜色和芳香在热开水中缓缓游动。扑鼻而来的香味是属于柑

橘系的。
“现在正值紫罗兰的花期，去年做的份已经用完了，必须重做才有。”
“原来如此……”
放下来的杯子传来带点苦味的柑橘香。
“它跟我现在的心情不谋而合，我很想喝呢……”
“现在的心情？”
把茶泡好后千舟并没有走出柜台，他双臂交抱，微微垂下视线把阿步的话重复一遍。
“什么样的心情？”
“秋佳先生，我……”
把手肘撑在柜台上的阿步笑容满面。沉默不语时看起来略带神经质的五官，换成了少年纯真无邪的脸孔。
“我已经决定绝不放弃射箭了。”
“不放弃射箭？”
“嗯。”
喝了一口橙花茶，阿步隔着杯子望向千舟。
“过去我一心只想逃避，把所有的人都拒之门外。”
“嗯。”
“可是……上次你说了那句[世上不见得有那么多非得在心口划刀的事]，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阿步跟那时候一样双手捧着杯子，歪着头谨慎地斟酌词句。
“总觉得……套在脖子上的枷锁一下子烟消云散。一想到啊……原来这并不是我的义务，就算花上好几年……甚

至到死为止都是这样也无所谓，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好轻松。因为秋佳先生愿意认同这样的我……”
千舟给了他最渴望的话。
“你一定很害怕吧……”、“想哭就尽情地哭，想呐喊的时候就尽情呐喊”。
“御木学长和庄司虽然都安慰我、激励我，却没有人告诉我放弃射箭也没关系。说实在的，我也不想放弃，可是

……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别条路可走，还有其他的小径可以脱离这个死胡同。”
千舟的眉间笼罩着阴霾。他的神情落寞地垂下视线，心思恍惚地注视涓细的水流。
“……我只是个不负责任的第三者。”
从蠕动的双唇泄出意外的话语。举起杯子的阿步停下了动作。
“秋佳先生……”
阿步惊愕不已。千舟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淡淡地接口。
“到头来，我对你来说只个不必负任何责任的第三者，所以可以畅所欲言。而你的学长和朋友……因为立场的关

系而不得有不所顾忌。”
千舟伸手从阿步手中取走空杯放进柜台里。
“……已经很晚了，回去路上小心。”
“一定得回去了吗……？”
时间早已远远超过九点。他要回去的地方是一个人住的小公寓。
“我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现在还赶得上公车，不是吗？”
千舟扭开水龙头，静静地清洗杯子。
“回去吧……路上小心。”
窗外刮起一阵风。金属板敲打在门上发出卡咚卡咚的声音。风穿越了宁静的森林，把周遭的一切毫不留情地卷进

漩涡。
阿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肩膀微微摇晃。这不是颤抖，而是为了……不明白接下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
“我……”
千舟没有看阿步。暧昧的视线在店内游移，两次掠过阿步的身上却没有停下来，阿步无法捕捉他的视线。
“……好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步望着千舟端整的侧脸模糊地思考。
“……我回去了。”
“话说回来……”
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侧脸。
总是直直地凝视自己的视线，使他的侧脸忽略在视野之外。
“我……”
“从不知道他这样的脸孔……”
我对他到底了解多少？指尖停在门把上的阿步陷入沉思。
“我……对他……”
“晚安。”
“晚安。”
我只知道他的笑容和关怀呵护的声音。
从不知道这种看到自己离开，竟隐约松了一口气的冷淡声音。
不知道……
你究竟有几张面孔？
邂逅时的温柔面孔。在街上以及在学校偶遇时咄咄逼人的恶作剧面孔。为我泡紫罗兰茶那张恬静的面孔。下西洋

棋时气宇轩昂的理性面孔。抱着我时那张黯然神伤的面孔。以及……
你到底是谁？
真正的你究竟在哪里……。
＊＊＊＊
射箭队的练习场上铺着草坪，在夏天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散发呛鼻的浓密绿草香。
“我以前一直不喜欢这个……”
深深吸了一口气，阿步微微一笑。
阿步倦怠练习的毛病在夏天尤其严重。强烈的紫外线倒还可以忍受，闷在草丛这股蒸腾的热气中才真是让他吃不

消。阿步很怀疑自己令人惊异的瞬间集中力，搞不好是因为不愿在这炙人的酷刑中久待而培养出来的。
“阿步……”
一字排开的箭靶……以及背后片段的青空。
“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
讷讷地上前向自己搭讪的是庄司。
“你……会不会不舒服……？”
“你吃错药啦？”
阿步眉毛一挑。
“前两天你不是还死缠烂打地追着我回来练习吗？”
“不是的啦！”
庄司穿着练习用的制服，戴着护胸和护臂，随时都可以上场射箭。相对之下，阿步穿的只是很普通的T恤和休闲裤

，原本这样的打扮根本不可能进得了练习场。
“我……不应该逼你的……”
庄司空有一副壮硕的体格，支支吾吾地嗫嚅着。
“这一点也不像你好吗？”
阿步摆摆手笑道：
“快过去吧！下一组不是轮到你了？”
“啊，嗯……”
练习在御木的哨音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自从阿步受伤以来，御木便不再拉弓，练习中眼光总是片刻不离地盯着

队员。
“我先过去了……你别勉强哦！”
“嗯。”
不置可否地应允后，目送庄司持弓离去的阿步怡然自得地开始活动筋骨。
“好热……”
不只是阳光太过毒辣的缘故。略带冰冷的汗珠在阿步白皙的额头闪烁着光辉。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的意识还很清楚，双脚也没有打颤。顶多……顶多是肩膀比较僵硬罢了。
“没事的……”
“……会这么说就代表你还不行。”
“咦……！”
身后陡然响起声音，阿步一惊之下回过头去。正面迎视占据视野的阳光，令他的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
“御木学长……”
站在逆光中的是脖子上挂着哨子、手上拿着纪录板的御木。庄司那一组射完后，暂进入休息时间。
“成见，你能不能做个深呼吸？”
咦……？”
“做个深呼吸给我看看。”
阿步遵照御木的吩咐用力吸了一口气。
“咦……”
他已经尽力想多吸一些氧气，胸口却似乎整个绞在一起。不知不觉地，他呼吸的频率越来越急促……。
“停！停--！”
感觉到肩膀被拍了一下，阿步仓惶地回过神来。重复太多次粗浅的呼吸，让他有些头昏眼花。
“……先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去跑步转换心情。”
“学长……”
御木对泫然欲泣地仰望自己的阿步点了点头。
“不用操之过急，你能鼓起勇气来这里，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过去的阿步连体育馆都无法踏足半步，更甭提练习场了。每次靠近便全身发抖、无法呼吸，因此只能不断地逃离

。
“对不对？”
“嗯……”
轻轻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后，阿步转身背向练习场。我听见了……风在沙沙作响。冰冷的风从脸颊拂向耳畔，唤醒

了朦胧的回忆……唤醒紧揪住胸口的一瞬间。
“对不起。”
阿步鞠个躬不慌不乱地跑起来。抬头挺胸地摆动手臂、踏出步伐，而不是没命地逃跑。
“嗯……进步多了。”
御木静静地自言自语。
“不论是大是小，终究是跨出了一步。”
＊＊＊＊
“午安。”
下午六点多的“里夫花园”因为和晚餐时间重叠，店里显得冷冷清清。阿步悄悄把门打开，探头四下张望。
“你在干嘛？”
站在柜台的地板着一脸的麻纪。
“不要塞在门口挡路好吗？快点进来啦！你想妨碍我们做生意啊！”
“真凶。”
战战兢兢地进门后，阿步眼瞥见柜台角落的玻璃制西洋棋组。
“……秋佳先生呢？”
望着闪闪发光的西洋棋组，阿步开口问道。麻纪摇了摇头。
“刚刚还在。最近好像染上跷班的怪毛病了，午餐时间还会乖乖待在这里，午茶时间一过就溜得不见人影。真搞

不懂他在玩什么把戏……”
“这样喔……”
阿步有些垂头丧气。
自从再度回到射箭队，他和千舟见面的机率便大幅缩减。不……正确来说，是跟千舟在店里碰面的机率变少了。

阿步一如往常勤奋地造访“里夫花园”，虽说因为回去参加社团活动而无法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泡在这里，但

只要练习一结束，他便会直接跑来报到。可是……。
“总觉得……秋佳先生似乎在躲我。”
阿步喃喃自语。
“咦？”
不需阿步开口，麻纪已经开始帮他泡洋甘菊茶了。这不是体贴，而是单纯的讽刺。她以专属的示威方式告诉他“

我可还记得头一次见面时你有多恶劣。”
“如果是真的，那真要高呼万岁了。”
麻纪驾轻就熟地忙里忙外，嘴上也不忘冷言冷语。
甜甜的苹果香。虽然和千舟有段差距，麻纪泡茶的功夫也算一流的。茶中散发温柔的花草香，不带一丝涩味。
“对了，你一走我哥不是就跟着回来了吗？每次回来他一定会问你今天来过了没。真受不了……既然如此，何必

鬼鬼祟祟地跑出去，干嘛不自己留下来见你呢？”
杯子被重重地放在桌上。给阿步的不是有茶碟的杯子，而是体积比较大的马克杯。
“……这样……”
“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麻纪耸耸肩。
“我这个老哥心思一向让人捉摸不定，所作所为有时候实在很莫名其妙。”
“哦……”
阿步伸手触摸玻璃的骑士。那是所有西洋棋子当中形状最美的一个，马鬃闪耀着晶莹的光彩。
“……麻纪。”
骑士冷冰冰地把阿步拒之门外。
“秋佳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他是欧式茶馆的老板，写了一手漂亮的好字，可以蒙着眼睛下西洋棋，又能从头到尾把棋谱背诵出来，还有…

…”
“那又怎么样？”
麻纪用充满攻击性的口吻没好气地反问。阿步垮着肩无力地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想了解。”
杯子咚地一声摆在桌上。
“我想试着去了解……”
阿步滑下圆凳挥了挥手。
“再见，麻纪。明天我可能会晚一点才来。”
“跟我预告也没用，我不会帮你留位置的。”
挂在门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当啷声。
第七章
射箭队的练习场有三条线。以靠近箭靶的距离来划分，依序是发射线、预备线和3m线。
阿步现在就站在3m线的后面。其他队员早已练习完毕，留在练习场的只有御木、庄司和阿步。夕阳开始西下，修

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染上淡淡的金黄色，随着清凉的微风摇曳着。一只蜻蜓从阿步的脚边飞掠而去。
“不过就这么一点距离啊……”
抬起视线，发射线就在眼前。站在那里，慢慢抬起头……。
“……！”
背脊窜过一阵寒颤。呼吸自然加速，太阳穴的血管急剧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