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呀？”如彦望着烨帝远去的身影，意兴阑珊地念着，“女人……”
遗霜，你还记得这个不负责任懦弱胆小的我吗？

第十一章

旭日惊奇地发现，如彦阁变得热闹了。
是女人，后宫的嫔妃，个个花枝招展。
每天晚上，月杀守在安全距离之外，他跟在月杀的身边。
每个夜里，那间曾经静谧如水的楼阁，进出不同的女子。
她们进去的时候个个满怀希望，野心勃勃地想一搏雌雄。
她们出来的时候有的魂不守舍，有的变成了冷硬的躯壳。
起初，没有人去怀疑，没有人敢怀疑，烨帝的私生活一向如此怪癖。
后来，那些活着出来的女人竟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偌大的后宫之中了。
烨帝又广招天下美女，各地争相进贡绝色佳人。
渐渐虚空的后宫，又渐渐恢复了精神上的拥挤。
倚泽宫又有了动静，皇后表现出宽宏的气度，亲自调教新进宫的美人。
朝中的气氛日益浮动，人心惶惶，羽烨看在眼里，心中自然受到压抑。
烨帝十三年，初冬，他们的帝王终于搬出如彦阁回到久别的万金殿了。
那时，如彦阁的满园红梅还没有绽放，可如彦知道，花期已经不远了。
那天，如彦没有送烨帝出门，懒懒地躺在床上，回想一些荒唐的往事。
当初说什么让他尝尝女人的滋味？！笑话，到现在他也没真正让哪个女人有孕！
那些女人被灌了药，蒙了眼，进了房来就不再是人，而是烨帝荒淫的纯粹玩物。
喜欢尝试新鲜刺激的烨帝，从不虚度任何一个幻想的机会。
而他，只是在一边看着，等着烨帝催他加入那迷乱的战斗。
承受得了的，不是疯了，就是痴了。
承受不了的，有的中途就晕死过去。
走进来的人多，抬出去的人也不少。
唯一庆幸的，那些女人里没有遗霜。
平添了一些妄死的幽魂，可他却不再敢到心疼了。
看见烨帝压在她们的身上时，他才真正感到心痛。
人总是会变的，那一刻，他恨不得亲手将她们杀掉，看她们的血，染红那洁白的毯子。
最终，烨帝受不了他眼中冒的火，抛下疯狂或半死的女人，抱起他，回到他们的床上。
烨帝不是人，如彦深刻地体会到。
他会碰那些女人其实是为保护他。
一个不碰女人没有后代的帝王，不配座在那金色的宝座上。
一个被帝王专宠荒废朝政的法师，不配万民的尊重与朝拜。
而他们的孩子，依旧杳无音讯，因为烨帝不给他真正让她们拥有孩子的机会。
每次尝试，总在最后的关头打断，每一眼的注视，都混杂着痛的爱与苦的恋。
烨帝爱他，超过了自己的心愿，深爱着他，却越不过那个名为如彦的界限。
如彦笑了，望着天窗外面的高洁天空，扯开唇角，笑得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模糊的记忆里，他的王，始终属于他，那颗心，也永远也越不过那个界限！
他好想大笑一场，他终于超过了那个害怕失去他的界限。
可新的界限，又再度浮现了，向着必然的命运，运转着。
人，是不是超越了眼前的界限，就会发现另有一个界限？
接下来呢？他还能坚持多久？这个全新的界限令人窒息。
他鲜明地感觉到烨帝在毁灭，在他们背叛伦理的纠缠中。
他在消亡他的帝王，让他不再是天下万民心中的神旨了。
这个新的界限，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困住了他自己。
显然，这个界限是难以超越的，因为他不想毁了他的王。
搬出去最好，搬出去也罢。
搬出去，或许还留有希望。
只是，待到寒梅怒放之时候，他唯一的爱，还会再度驾临这如彦阁踏雪寻梅吗？
在朝臣的施压下离开，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吧？
如彦以为自己又可以清静好一阵子了，就像两年前。
可是他错了，他属给了自己的贪念，他彻底地输了。
寂静的夜里，看不见星子的行踪。
一条醒目的白影，急速穿越宫闱。
月杀跟在后面拦截下一路的士卒。
呼吸，心跳，不可思议的兴奋感。
那金色的殿宇，如期呈现于面前。
红色的大门关闭着，抬手，却不再动作。
雪，忽然飘落下来，今年的第一场早雪。
白色的衣襟沾了雪水，变得透明，微寒。
鼓动的心，盛满了漂浮的萍，晃动不已。
突然想笑了，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傻。
下一刻，门开了，熟悉的身影凭空乍现。
烨帝一把将来人拉进怀里，粗鲁地拥抱。
吻上那额鬓，闻到那发香。
如彦尝到咸味，是热的泪。
“如彦……”心贴着心，“我正要跑去见你，你就来了，如彦，我的如彦……”
气息乱了，他们共同期待的，或许就是这一刻的温存。
红色的大门再度阖上，看着它的月杀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晚，万金殿里的骇人空旷，散不去他们的激情余韵。
“陛下……”
“叫我鸿。”
“鸿……”
“烨……”
“给我孩子，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又是一个界限吗？”
“没错，新的界限，一个我终生也无法超越的界限……”
“你会离开我吗？”
“……”
同样的哀凄，映在两个人的眼睛里，分不清是谁的。
同样的湿润，交织在两具躯体上，不知道是汗是泪。
道不尽的，千言万语，溃烂在肉里，幻灭在纠缠中。
墙上的人影，倾心厮守，灿烂的花火，生命的脉动。
他拥抱他，使出全身的力。
他占有他，交出满心的爱。
泪水，落了下来，湿了心。

烨帝十三年隆冬，贵妃有喜，大赦天下。
如彦痴痴地望着满园的梅，遗忘了时间。
真希望，这满园的红梅变回白色的纯粹。
被欲望吞噬的心还能奢求最初的纯真吗？
变不回了，就像已经变质的尸体，等待的，只有腐烂的下场。
“又在期待红梅变白吗？”熟悉的拥抱，“傻瓜，那是我骗你的。”
“变不回了，就算是真的也变不回了……”如彦悲伤地望着那红的梅。
“如彦……”
“……”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改变了，他们都清楚地感受到了。
“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兰花，永远都属于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
“永远？”如彦失了笑，“永远又有多远？”
他越不过那个界限，他们的爱没有明天。
“就在这辈子，让一切都结束吧！”
“我不要，我要定你，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我输了，我越不过那个界限，我输给你，也输给我自己，但是，这辈子不行了，也许下辈子还有机会……”
“如彦！不许再说这种话，不准你离开我，我们的日子还长，我们……”
成功堵住了那话，用吻，倾尽所有，不再保留。
此刻，望着那红艳的梅，如彦下定了一个决心。

倚泽宫，兰妃被皇后召见。
“遗霜，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这宫里，只有你和那个如彦那混小子关系最近！”
落雪有些心急，急到连妹妹也可以牺牲。
“姐姐，你不能这样做！”遗霜拼命摇头，拒绝那疯狂的计划。
“遗霜，现在烨帝闲置政务，朝中人心动荡，我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由你去勾引如彦，到时候我们派人去捉奸在床，只要抓住了如彦，烨帝就不得不听我们的！”
迷失的眼睛，早已被怨恨填满。
“姐姐，你没想过我的立场吗？到时候，我也会被处以极刑的！”
“没关系的，你放心，姐姐自会给你安排好脱身的办法，替身已经准备好了，没有人会知道是你！”
“姐姐！”
“给，拿好了，这个是春药，万不得已就要用它！”
“我……”
“好妹妹，就答应姐姐这一次！”
“不！”
“你敢不答应？难道你心中没有姐姐吗？”
“不！”
“好，今天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事情已经不能反悔了！”
“啊！”遗霜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对不起，妹妹，就帮姐姐这一次……”
疯狂的眼，燃起复仇的焰，烧红了天那边的晚霞。
背叛是一刹那的选择，在那一刹那，鬼迷心窍了……
当遗霜冒死找到如彦的时候，空气里已经有了春的气息。
当她把混了药的酒递到如彦手上时，她的心，已经醉了。
如果她不照姐姐的话做，体内的毒就不得到救命的解药。
为了生的本能，一瞬间，她选择了背叛。
背叛如彦的信任，却没有背叛自己的心。
她爱如彦，一如往昔。
这辈子能和自己深爱的男人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夜，也是上天的恩赐。
只是那一刻，她根本没来得及想到自己鲁莽行为的后果。
那种药，无色无味，事后查不出任何端倪，药效却很快。
当如彦觉得眼前的景物晃动时，他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
可是，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结束痛苦与爱恋的机会。
选择是一瞬间的，一念之差，谬之千里，他选择了背叛。
红帐落下，在那张专属于烨帝的床上第一次有了别人。
或许他和她真的曾经相爱，或许他们现在还依然爱着。
或许她和他出于不同起点，或许他们追寻着相同目标。
而最后的终点，却只有一个。
当大批士卒跨入如彦阁的时候，床单上已经留下红的血。
那是纯洁的证明，她的第一次，完全献给爱人的第一次。
那一天，或许就是如彦度过的最漫长也是最难熬的一天。
捉奸在床？好一个捉奸在床！如彦真佩服了落雪的决心。
可她一定还不知道自己也已经利用了她的阴谋吧？
他的遗霜，他来生的恋人，这天同时拥有和背叛了他。
一切就向着结局的方向发展推进，心中如此平静无波。
尖刻的目光，忠臣的逼问，刀架在脖子上。
如彦静静地看着，忘了自己没着衣的赤裸。
另一队人马包围过来，冲了进来，是月杀。
烨帝早洞察了他们的阴谋，来个一网打尽。
叛乱被平息了，唯一落网的主谋依旧等待着新的机会。
倚泽宫宫门紧闭，落雪小心收起马脚不踏出宫门一步。

“我是自愿的。”如彦的话，永远都有刺伤烨帝的本事。
“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遗霜吗？”握拳，指甲陷入手心的肉里。
“对，我喜欢遗霜，我现在才知道，我最喜欢的人是遗霜。”他用了“喜欢”，而不是“爱”。
“难道你不爱我吗？”
“爱？或许吧？但我觉得那更像枷锁，一个强加在我身上的魔咒。”
“你……”拳头砸在桌上。
桌上的花瓶落到地上，这个冬天里的最后几枝红梅掩埋在碎片中。
对不起，鸿，我超越不了那界限，我不能毁了你！
心中无限哀凄，期待的人拂袖而去。
那破碎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空气中。
心，碎了，他的选择。
这次烨帝不会回来了。
他的使命完成了。
一切，都结束了。
明天，又是一个开始。
烨帝十四年，早春，护国法师因触怒烨帝，被拘禁于如彦阁。
没有人会来看他，当旭日一次又一次来敲门的时候，他想着。
烨帝不再理会他，任他自生自灭。
再多的空气，也救不回他的缺氧。
渐渐干涸的，不只是体内的水分。
心中的爱火，熄灭了，风干了……
他丢掉了他的头发，烨帝最爱的触摸。
他做回他的和尚，享尽人间冷暖之后。
一切就像一场梦，虚空之后还是虚空。
只是偶然午夜里，会听见谁的哆泣声？
谁？是他吗？他不知道。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吧？

烨帝十四年，冬。
转眼间，梅花又开了。
雪，又落了下来。
落在他的头上，冰冰的。
为什么还活着？他不知道。
或许，只是一种本能吧……
或许，还在期盼奇迹吧……
好想再见一面。
好想再梦一回。
踏雪寻梅，头顶冰冰的。
伸出手来，红的梅和白的雪已不分彼此。
这些分离的日子，拥住甜蜜的回忆度过。
这些相隔的时光，化作无数的思念碎影。
无数个梦，无数个心碎。
雪忽然密了，想起了那梦中的红雪。
越过层层叠叠的梅枝，雪的那边，仿佛是一个人影。
高大，恍若天神临世，白色包围，他看不清他的脸。
伸手拨开那白雪，心向着悸动轻扬着飘去。
再多一个幻象，也不过再多一次心碎而已。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如促熟悉，如此怀念！
鸿……无言地张口，没有声音的呼唤。
“如彦！”如隔世，真正的生死离别。
“你还好吗？”那幻影轻轻地说着。
泪，好想落下来，如彦把它们吞回肚里。
“如彦……”
如彦转身走向与梦境相反的方向，幻听却依然不绝如缕。
那真的是烨帝！一瞬间，他体会到真相！
他来干什么？在丢弃他将近一年之后？！
别再来招惹他了！难道连最后的生路也不留给他吗？
他为了这个王位这个国家，放弃了自己的尊严自己的爱，难道他放弃的还不够吗？
他只是想苟延残喘着这最后一口气，来多回忆一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点点滴滴而已！
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一股力量扳过他的身体，眼睛对上一张憔悴的脸。
他的帝王，他的天，他的地，竟变得如此落魄！？
这一年来，都过着怎样的日子啊？
说不出口，心已淌血。
“回到我身边来，如彦！”
“不可能了，我剃掉了头发，这就是我抛弃你的决心！”
非要他说出彼此伤害的话来吗？
“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或许……没有吧……”
他，在伤害对方和自己。
“为什么？！”
“如果你爱我，就放我走，这样对你我都是最好的结局。”
最后的残忍，忍着痛掏出胸口。
“又是该死的界限！”
“……”如彦无语。
“好，朕放你走，走的远远的，让朕再也看不到你！”
生命中最美丽的十年，在大羽最奢华的的皇宫里度过。
曾经，热烈的彼此相拥。
曾经，真实的彼此相属。
十年纠缠，就此结束。
难断情丝，如是成灰。

烨帝十五年，早春。
护国法师私通后宫兰妃，神秘的宫廷总是惊爆出劲辣的谣言。
可惜这次，不只谣言那么简单。
寒蝉寺在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
昔日繁盛一时的浮华全结束了。
如彦背叛了他的王，他的寒蝉寺，他的人生。
兰妃被叛处了极刑，行刑前她自行上吊了断了残生，带着腹中即将临世的胎儿。
黑夜，一声泣厉哀嚎划破夜空的寂静。
“妖，妖怪！救命啊！！！”守陵人大声呼救着逃离陵园里一座新坟。
明早正准备下葬的女尸，竟然棺中产子！？
第二天，妖怪转世的谣言闹了满城风雨。
有人亲眼看见那个男婴的眼睛是红色的！
与此同时，皇贵妃也晚产下一健康皇子，大羽终于后继有人。
如彦没有带走如彦阁的一草一木，却幸运地带走了她的馈赠。
那婴儿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仿佛燃烧着决心与仇恨。
神奇的，他一出生口中就含着一片金叶子——
“既然你口中的金叶上刻着‘无限娇艳尽在花’，那么你的名字就叫无艳吧！”
如彦望着怀中的纯真生命，眼中满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