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下——小三儿
小三儿  发于:2011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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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良狠扬眉毛:“他敢!”
瞧见薛忆又缩脖子,就把“砸了他招牌”的话咽了下去,换上一句:“我们立刻就搬出去,京城又不是他独一家。


“哎哎,庄主呐,小事莫气,气坏了还得找苏伯伯来治。”
季良嘴角上微弱的抖了抖。
“而且,就这么搬出去,不是扇了先行来这里打点的那些人一个大耳巴子吗?以后给你办事都战战兢兢的使不出全

力。”
“你倒是想得周全。”季良错牙乜他。
薛忆还他个笑靥如花:“直接夸在下心思缜密吧,我不会脸红的。”
“是呀,你脸皮比城墙厚三圈。”
“庄主的褒奖薛某收下了,谢谢。”
薛忆态度诚恳的点了点头,曲达平复了咳嗽,招小厮过来斟茶。
桌面上安静了会儿,薛忆扒拉一口饭,嚼着饱满的饭粒,模模糊糊地问:“下午你们有安排么?”
季良夹了一块鱼丢进他碗里:“干吗?”
“提前说一声,我要出门去个地方,如果晚上没回来,别到处的找。”
季良搁下碗筷,支起胳膊肘,把手按在侧颈上托了腮帮子,看着他:“去哪儿?”
薛忆只有跟着放下筷子,犹犹豫豫地说:“唔,不是危险地方。”
“究竟是哪儿?”
季良盯着他追问,薛忆就垂了眼瞅酱色的鱼肉,不说话。
曲达插进来,道:“好歹留个大致方向,有急事了也方便联系。”
薛忆这才勉强说:“在绒线胡同那一带。”
曲达想了想:“嗯,是个很平常的地方。”
“我说不会有危险吧。”薛忆得了便宜就卖起乖,谄着媚的笑起来,“都住的是极极平常的人家,我就是去随便转

转。”
季良默然了很长时间,终于细不可闻的喟叹一声:“那你用我们的车去。”
薛忆刚要反驳,他又接着说:“想要什么只管和跟去的人说,要花银子添东西也和他们讲……”他顿了顿,放下手

看着曲达,“待会儿,给他支些银子——”
“我不要!” 薛忆好不容易打断了他,语调因为急切都走了样儿。
季良愣了愣,睁着清俊干净的一双眼望着他。
薛忆揪紧湖蓝唐草纹下襟的手松开来,缓了会儿气,踯躅着卷了舌头:“唔,我只是去看看老地方,不需要银子。


季良静静地看他,浓重的眉色平平顺顺的横在深邃起来的眼眸上面。
“自己小心着点。”
他开口,语气温婉。
薛忆点了点头,可怜巴巴地眨着润了两汪水的眼睛:“可以继续吃了吧?我早上只喝了碗粥,好饿。”
季良揉着眉心叹一声,捏起筷子,把香酥鸡朝他推了推。

第七十九章

马车载着薛忆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穿梭,他不时挑了帘子向外打量。
妇人牵了小孩的手在梧桐树底下买煎饼,老头们拄了拐杖聊天,一个青年挑着担子走得摇摇晃晃,商贩扯着嗓子吆

喝,刚从私塾放学的少年相互追逐,胳膊下夹着的书啪啦掉在地上,回了身胡乱抓起来继续跑。
有欢笑,有呵斥,有哭闹。
这些陌生的面孔都走在各自的轨道上,一切都安详怡然,是寻常城市街道里寻常的景致,平静的或者波澜的,陌生

的亲切。
坐在车夫旁边的阿全在帘子外面轻声问:“薛公子,您看是这儿吗?”
薛忆放了曲起来咬在嘴边的指节,撩起窗帘望了一眼,街口小摊上卖着粗糙的陶器,眉目和蔼的老人满头白发,摇

着大蒲扇擦汗。
“唔,再往前面一个路口。”
马车就辘辘滚着轮子又行了一段,停在藤藤蔓蔓交织的花架旁边。
薛忆踩着脚凳跳下车,一把青竹荻花折扇握在手里,捏紧了,眼神彷徨地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
他瞥见附近一所宅院的门口坐了正在纳鞋底的老妪,看样子得有六十多岁了,手上针线却仍旧是灵活地飞腾。
“请问。”他走过去,规规矩矩作个揖,“这附近可曾有一家姓古的木匠?”
老妪抬起头,嘴角都瘪出了纵横的皱纹,也许已经没有剩下几颗牙,她望着态度恭谨的年轻公子,苍哑的声音慢悠

悠地说:“木匠啊,很早前有过,搬走好几年了——唉,真是个好人啊,我们家孙媳妇的床还是他打的……”
“呃,他以前是住的哪一户?”
老妪略浑的眼珠子转去,干枯手指向侧前一指:“那边,门口有罗汉松的。”
薛忆道了谢,挺起身扭头望了会儿,缓缓地朝那株罗汉松走过去。
走几步,停下来,回头对着阿全说:“你们先回去吧,不用再跟着了。”
阿全就朝着车夫挥挥手,自己却依旧亦步亦趋。
薛忆又回头:“我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薛公子,庄主交代要小的必须一直跟着公子。”阿全垂手低头道。
薛忆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任他跟着走在后面。
罗汉松有一人多高了,茎干扭曲,树皮上有很多波折很多坎坷,一条一条像刀刻上去又扒拉了,狰狞着凶恶嘴脸。
薛忆只站在那里瞧了眼虚掩的门扉,偏过头去,眺望着斜对面另一家。
伫立了半晌,仿似下了个决心,迈脚往那边走。
尽管每步都行得很慢,路却终究有走完的时候,只片刻遍到了漆面陈旧的乌门外面。
按照惯常规矩,门朝东南角,取意“紫气东来”,纹饰模糊的翘角飞檐下面挂两只白黄灯笼,石板台阶有三层,踏

上去,大门底部左右各一只抱鼓形门墩,雕刻着莲瓣和狻猊,神兽一副冷竣的乖张面孔,眼大嘴大,獠牙森森,似

咆哮着要撕碎了一切嚼烂了吞下去。
薛忆伸三根手指扣在暗淡铜门环上。
阿全悄悄避开阳光,缩进门檐阴影里,擦了几次汗,方才听见铛铛两声,门环撞击的声响。
又等了一会儿,门里面抽开木栓,唧啦唧啦了一阵,两扇门板中间虚出一条缝,渐渐扩开了,便看见门里面站着一

个老妇人,约莫五十多岁,眼角唇边有细长纹线,头发都仔细拢在脑后绾了一个髻,身上是普通的浅褐衣裳。
她端详着薛忆,曾经一定是很漂亮的杏眼,现在虽然眼睑已经耷下来,目光却还是奕奕的,她略侧了头,问:“公

子找谁?”
薛忆凝视她片刻,抿了下嘴唇:“请问这府上,原先可是一位姓薛的老爷。”
妇人怔住了,眼睛里倏然转过复杂波痕,有一粒太阳的碎片在里面跳跃。
见她神色是困惑紧张,薛忆微微柔了眉眼,曲了胳膊肘拿手在颈项上摸了摸,修长的手指头伸进连绵方胜纹领口里

,勾出一根细细的丝线,朝外扯了一下,就有一块鲜艳得像血一样,要夺了人心魄的红玉石,扑腾腾从襟口跳脱出

来。
他垂头弯了脖子,把丝线环儿从脑袋上穿过,在手指上绕几圈,递到妇人眼前,那红玉就招摇地在空中旋着抖着,

左摇右晃。
兰蕙桂质,无人自芳。
寸心本是露成,不需盛大,容得许多香。
“这,这是——”妇人一见着兰枝绕桂的红玉,瞳人乍然收缩,她抖着手去碰了一下,稳不住,红玉更荡开了,璨

璨的辉光媚丽流窜,缭乱了一泻骄阳。
妇人把目光再移到薛忆脸上,要看穿了似的盯着他的眉眼,他的面庞。
她轻声地迟疑地唤了一声:“小少爷……”
“嬷嬷。”
薛忆露出柔和淡雅的微笑。
“小少爷……”妇人立刻扭头冲着里面囔,“老头子,快来啊快来,小少爷,是小少爷!”
听见有哐铛打翻了什么盆钵的声音,然后就看见鬓发苍白的老头从南房那边跑过来。
他站到妇人旁边,看见了薛忆,也看见还在他手上垂挂着的红玉。
他躬了躬身,就着薛忆手里,把那块玉石仔细看了个遍,每一处转折,每一条蜿蜒,窄细的兰草叶子,和点点的桂

蕊。
“果真是……”他眼里就噙了些水光,“小少爷三岁生辰的时候,老爷挂在小少爷脖子上的——”
“不,是五岁的生辰。”薛忆微微摇头,“三岁的时候,我差点把它摔破了,父亲很生气,让我在书房里背了一下

午的三字经。”
老头抬起头来,消失了最后的一点疑虑。
“老陈叔。”薛忆轻轻地念出了,往日家里人对他的称呼。
“小少爷,快进来。”嬷嬷捏着袖子拭了眼角,忙把薛忆往院里让。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所曾经飘荡笔墨清芬,往来只青衫的宅院。
季良在房间里踱着步。
一,二,三……
心里默默念着数,从窗棂曲折的纹理间望过去,是空寂的屋子。
——如果晚上没回来,别到处找。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庄主,晚饭已经备好了,送到您屋里来?”
季良莫名其妙地被惊了一跳,转过身就看见是小厮站在门口等着指示。
“……阿全,回来没有?”
“没有,车倒是回来了。”
季良“哦”了一声。
“庄主,晚饭——”
“啊?呃,端进来吧。”
心不在焉随便扒了碗饭,香酥鸡嚼起来像浸湿了的棉花一样,青笋则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把客栈老板叫来又数落了

一通。
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天色突然黑了,刚刚的辉光只一眨眼工夫就消失殆尽,申时还没有过,已然是深夜光景,从极远的地方滚过来沉闷

雷响。
恐怕是要有场暴雨了。
中午吃午饭前才停了一场,又要下了么——
季良敲着桌面,看小厮点起蜡烛,火焰飘摇,腾出一股股黑烟,袅袅升上去,散开。
雪亮的一个霹雳,堪堪爆炸在头顶,劈啪一声撕裂沉寂,几乎震破耳膜。
季良心里一颤,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桌面上茶盏砰地倾倒了。
“去备车,把下午赶车的找来。”
“庄主,眼见着就要落雨了——”
季良好似真的被震聋了,什么都没听见,径直疾步出了屋子。
阿全站在里院回廊上,守着蹲在回廊外面发呆的薛忆。
一株茉莉花枝,翠的叶子白的花,淡淡幽雅的香气,霹雳闪起来的时候,泛着凄冽又凌厉的光,薛忆抱着腿,身上

哆嗦了一下。
嬷嬷走过来说:“小少爷,进屋吧,小心被雷劈着。”
“嬷嬷。”他歪着脑袋,低声道,“你们干吗一直要呆在这儿呢?大家都不在了。”
嬷嬷慢慢靠近他,慈爱地摸了摸他头发:“小少爷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一个人都不在,嬷嬷想,说不定小少爷会

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呢。”薛忆噘着嘴,扭脑袋,要把那只很温暖的手甩开。
“小少爷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在人面前哭得一塌糊涂——但是,心里面还是会下雨吧。”
薛忆昂头望了望天空,恰此时,霹雳耀闪,一下子就晃花了他的眼。
“是快要下雨了,嬷嬷可真会预测天气。”
“小少爷。”嬷嬷叹息着,把他拖在地上的后襟撩起来,掖在腰带里,“既然要下雨了,就回屋吧。”
“嗯。”薛忆点点头,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酸麻的腿,一瘸一拐进了西厢,阿全要上来扶他,被他挥手阻止,“

你回东厢那边睡吧。”
“公子,庄主让小的不能离开太远。”
“这儿没什么庄主。”薛忆睇他一眼,推着他胳膊,“去睡去睡。”
阿全还是看着他,他被看得有些恼,提高了音量:“这是我家,要不过去,要不就回客栈你庄主身边去。”
阿全怔了一下,扁着嘴走到东厢去。
薛忆吸口气,长长呼出来:“嬷嬷,你们也休息吧,我突然来,瞧把你们累的。”
嬷嬷微微笑了:“小少爷可别这么说,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就叫一声嬷嬷,或者老陈叔。”
“嗯。”
薛忆进到屋里,从里面反扣上了门,然后摸索着,坐在床沿上。
嬷嬷从柜子里搬了新的枕头、床褥和被子出来,又叫老陈叔换了帐幔,进进出出,把本来很干净的房间收拾得更干

净,连墙角上的一点灰尘都没有了,处处透出一股新鲜劲儿。
真的是,还和以前一个样子呢。
桌子,椅子,凳子,简朴的家具样式,只缀着浅浅海棠花枝,床栏上也没有过多的繁丽的修饰,每隔半尺雕出一只

花柱,帐幔是过去常用的淡青飞燕,边儿上嵌着云朵,被面是鲤鱼吐珠,枕头上绣一双蝶恋花。
他不知道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十岁的秋天。
恍惚中还想得出古木匠用边料做了只木船,帆是用很薄的木片,用火烤了弯出弧度,再串起来插在甲板上。他问“

会沉吗”,古木匠就端来一盆水,把木船放了进去。他兴高采烈地带回家,过了两天不知怎的船底破了个洞,再不

能浮在水面上,接着,他也再不能做薛家天真无忧的小少爷。
把腿缩上床,搂着膝盖,看地板上乍明乍暗雷公和电婆的影子。

是如此的缥缈,根本抓不住,如同那些记忆里才会出现的,大小厚薄不同,但都摸过他的头的手,指节上或多或少

皆沾染着书墨的香气,丝丝蔓蔓的,溶合在柔软宣
纸上面,那么美好的时光——几个人红了面争论“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一个人给他讲“有人无首,操戈盾立,

名曰夏耕之尸”,鸿文书馆的先生教他背“天下莫
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胡子很长的大伯伯捏着卦签摇头说“既鹿无虞,惟入于林中”


林林种种,以为忘记的,以为细节的,都涌了出来。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激烈,他把头埋到臂弯里,逃避霹雳的袭击。
屋外隐约有人说话,被雷鼓淹了大半,便不真切。
没一会儿,嬷嬷敲了门,道:“小少爷,睡下了么?”
薛忆于是抬起头:“没有,什么事?”
“唔,外面来了个人,自报季氏,说是路中突见暴雨将至,离住地尚远,想要借宿一晚。”
季……
“跟他说,寒舍屋薄瓦漏,恐不适待客,让他另投别家。”
“是和他这么说的,但他很固执。”
薛忆垂着眼,毫无预兆的被电婆铜镜一照,心尖上抖了抖。
“那就直接跟他说,宅子主人今日心情不佳,不想留客。”
嬷嬷踌躇着嗫嚅。
“没关系,就这么说。”
嬷嬷应声而去,过一会儿又回来,叩了门道:“小少爷,那位季公子说是你的熟人,想见你一面。”
“不见,我已经睡死了,叫不醒。”
“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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