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上——小三儿
小三儿  发于:2011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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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仁跳下车时,正听见有人说:“季庄主,老爷在正厅里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他随着人跨过高高的一不留心能绊个头破血流的门槛,看见季良被簇拥着穿过那些密密麻麻毕恭毕敬的人,轩昂背

影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沉稳和从容不迫的气势。
他退缩半步,僵在铺得整齐规矩的汉白玉石板上。
一切的雕梁画栋勾心斗角,蓝的红的黄的装饰描绘,硕大青莲瓦坛里几片浮萍几尾锦鲤在囹圄里逍遥,本该是寻常

的花树偏偏扭曲出外面看不见的姿态,处处都是嚣张的惟恐人不知的奢华。
这里,不是韶华庄,不是任何他去过的地方,不是,他能进入的地方。
那么,他要走去哪个方向。
有人扯了他的袖子,低低的唤他,他转过头,看见书影担忧的目光。
应该像往常一样,勾着唇角满不在乎。
于是,他勾了唇角,回过去满不在乎的微笑,合上前面人的步调,走进且高且深的厅堂里。
季良熟稔地向首位上三十岁左右锦衣华袍的青年拱手问好,那个人甩了镶金线纹的袖袂,握住他的双肩热情的笑语


“终于来了。听说时辰晚了,你姐姐指着我的鼻子骂呢,活像是我坏了天气。”
“黄历上明明说是大吉大利,可见神仙也偶尔打瞌睡。”
“所以早叫你别去管那些古板的东西,事在人为。”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季良。
“看起来身体还好,你姐还说一定是晕得迷迷糊糊,得让人抬进来。”
“别听她瞎说。”
“哎哎,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别人吐半天怎么也好点儿了,可你啊——”
“姐夫!”季良语气里染上了几乎从未有过的羞涩。
“得了,放过你——阿柯在后面院里,做了满桌子的菜,干巴巴就等你到。”
“姐姐她,没大碍了吧?”
“风寒好了,脚上的伤却得多养养。”
他偏头望着季良身后。
“曲伯也来啦,阿柯可想念您老人家,昨天还跟我唠叨,锡惠那儿的新烟叶收了一定要给您多送些去。”
“这下不劳复老爷专门派人送,让我老头自己带回去,两厢省心。”
“别,您别叫我什么老爷,听着心里跟有蚂蚁爬似的。”
“哈哈,所以我说,阿柯嫁你复则诚是嫁对了。”
突然,烟灰色的大立柱撑起的庄重大堂里,见仁身上打了个冷战,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剧烈,他别开眼,去看陌生的

雕花桌椅,去瞧桦木屏风上面泼墨山水,总之,就是不去看那几个人和睦融融的欢笑。
伶俐的小仆从向前跨一步,躬身朗声说:“夫人请老爷和季庄主过去。”
“哦,快走,万一把她惹急了,我们谁也担不住。”
见仁转而研究一只黑瓷细颈瓶上淡薄釉彩掩藏的小花朵。
复康已经迈开脚,要带着季良、曲达,从正堂精致高耸的木刻隔屏后面绕出去。
“请问。”见仁很轻的对站在前面同来的人说,“我们该去哪儿?”
被问话的人是贴身跟着季良的小厮,他愣了愣。
那些跟来的管事和仆从都被领去了偏院安顿,进这个厅堂的是要一直随到里面去的,可是,没有任何人交代过,见

仁应该是属于哪一方。
所以,他只能询问的望着庄主。
“都呆着干吗?难道要复老爷一个个请?”季良仿佛才想起来,对复康说,“这是见仁公子,我带他来玩的,不介

意多个人吧。”
复康端详着忽然局促起来的见仁,看见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指头。
“难得见你带外人来。”他凑近季良,悄声道,“莫不是你的那个?”
季良奇怪的瞥他:“什么这个那个?他嘛,唔,是我朋友。”
复康恍然般“哦”一声:“既然是季庄主朋友,便是复则诚的朋友,请。”
穿过层层叠叠回廊复廊,绕过座座假山弯弯池塘水榭,愈渐安静宁和,晚霞收了最后一缕彩绦,沉沉的夜降落周遭

,只绸绢灯笼晕黄的光,照耀眼前狭小区域。
有凉的风卷过树梢,哗啦啦响,晚归的麻雀唧喳牢骚。
书影小声嘀咕,宅院太深广了也不好。
思月没说什么只是跟得很紧。
远小的人声缓慢的放大了,掩在繁茂海棠后面灯火通明的小花厅耀眼夺目,在它外面那些优美的深红朱槿牡丹,都

被照得娇艳。
“总算是来了,说,该怎么罚?”
年纪已经二十七八眉眼间神采却不输双十少女的复夫人季柯,坐在锦垫椅子上睁圆了杏仁眼。
“曲伯大老远来,可不是为了讨受你这烂脾气。”
季柯猛地站起来朝曲达身上扑。
“曲伯伯,想死我了。”
“慢点啊,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复康紧的赶上两步,扶住她肩膀。
“早可以下地了,就你管东管西。”季柯横他一眼,“现在我家的人来了,看你怎么嚣张。”
复康蹙上眉:“还不是为你好,免得落下病根。即便你家没人来,我又什么时候敢冲你大小声了?”
“小良,你这个没良的,总算想来看你姐了。”她的声音清亮,没有丝毫矫作,直直白白的责骂。
“若有时间,我也想多来。”
“时间,时间,你们男人就是一个借口,‘没有时间’,哼,好像女人天生活该等到死似的。”
“姐——”
“阿柯——”
曲达看着两个后生无措哀怨,乐得呵呵笑。
“曲伯伯也是,早该退下来和我们住,锡惠那儿的烟叶天下最好。”
没料到一转弯,火就撒到自己头上,曲达唯有喏喏。
“诶,后面那位公子是谁?”季柯一眼望到花厅门口,“小良带来的么?你朋友?”
“姐姐火眼金睛,都看透了,还需要我介绍吗?”
“废话,我又不是神仙,猜得着身份就能猜出名字?是朋友,你让人家站那儿远远的,以前教你的礼貌都哪儿去了

!”
“是,姐姐教训的是。”
季良招手让见仁过来:“这是我姐姐,复家大夫人,谁也惹不起的——不要又打我。”
“有你这样介绍朋友的吗?”季柯推开季良,微微福身,“妾身复柯。”
“在下见仁。”
季柯眨眨眼:“公子的名字,实在是,很独特啊。”
见仁弯了眉眼瞧一眼季良:“拜庄主所赐。”
季柯回肘撞了弟弟一下:“你小子的诗书白读了!”
季良捂着肚子目光闪烁,暗忖着,当时的场景,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阿柯,大家都劳累一天,先坐下开饭吧。”
季柯丢给复康一个“不早提醒”的眼神,忙招呼着,又吩咐旁边另开一桌,让随侍们坐。
“安安呢?”季良问。
“怕她晚上闹兴奋了睡不好,让奶娘带着。”复康给妻子理好裙角,就提酒壶给每人斟上一杯。
“唉,我以为一来就能见她活蹦乱跳脆嘣嘣的叫我声曲爷爷。”
“明天让她给你叫个够,叫到你耳鸣。”
“坏丫头,别把姑娘教得跟你一个样儿。”
“不好吗?她不像她娘要去像谁?”
“行了,吃饭吧。”复康端起酒盅,“先欢迎季庄主、曲主事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呀。”
“你跟谁客气呢?一家人,少把外面的虚伪习气带回来。”
“姐,你晚说一句,让我也曲意逢迎一番呀。”
“你们两个,一边恶心去。”
一顿饭如此,倒也热热闹闹。
见仁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碗里的饭,颗颗米粒晶莹洁白,看得出是上等,不愧是做米行的,只怕城里最好的米都在复

府厨房里。
“别只吃白饭,这些菜都是无锡特色,你不是最好吃的了。”曲达敲着他的碗。
“唔。”见仁夹一筷茄子,慢慢嚼。
“怎么样?”季柯探头问。
“很好。”
“那就多吃点,别像只小雀啄食。”季柯撞一下季良,“自己照顾着朋友。”
季良视线在桌子上扫过,笋干、肚片、虾仁、菜心、豆腐,拣漂亮的都夹在见仁碗里,嘴里不住说:“这个好,这

个也好。”
“你呀。”季柯拉着他,“也不看人家喜不喜欢。”
“都喜欢。”见仁抬眼轻笑,随即一口口吃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一章

“公子。”书影一边顺着见仁的背脊,一边接过思月手里温热布巾,“你是吃什么了?”
见仁趴在床沿上,任书影给他擦嘴。
“大概是虾仁。”
“真是的,不舒服就少吃点嘛。”
“人家放碗里了,能不吃吗?”
书影扶他翻个身,掖了被角:“以前你不会这样。”
“因为这次是太过规矩正经的吃饭,一时没适应。”
“不是。”书影挨在床边,“公子,你很紧张么?”
见仁睁眼看着他。
“从进了这宅院,你笑起来都很勉强的样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不去。”见仁合上眼,慢慢的说,“一旦迈出脚,就不能再收回去。”
“我是说回庄里。”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月牙儿弯弯,清淡的光辉穿透碎冰纹窗棂,浮动在梨木桌椅、细瓷花瓶上。
见仁裹了薄被曲膝坐在冰硬的高背椅上,手臂环腿抱紧在胸前。
苍黑的发倾泻下来,笼着缥缈的虚幻的幽蓝色泽。
吐过之后胃里换成空荡荡的疼,书影知道了又会是大呼小叫,一点也学不会镇静,即便是思月,也强过他。
很倦,几乎要抽空了所有思维的倦怠,但是睡不着,于是辗转反侧,最后头就疼起来,一口浊气涌堵在胸腹间,在

这个时候,更加重胃里的不快。
眼下会有阴影的,破坏翩翩风流俊朗的外貌。
见仁有气无力的想,埋在膝里叹息。
看你的脸,你的身子,这些从今天起都不属于你,所以你要为了拥有它们的人好好爱惜,一丝痕迹都不许留下,要

随时保持着刚刚剥开的白煮蛋的状态,要让每个人看见都愉悦,记住,你要用尽所有心思,为了其他人的心满意足


他有副好嗓子,曾经为了听他一曲,富贵大爷一掷万金。
他也有副好身子,每一夜的价钱随随便便超过不少小倌初开苞。
他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是你。
他对他说,好年华区区两三载,除非你有能抓得住人的与众不同,否则,时间一过,和那些抛弃在角落里的残花没

有两样。
他捉他的手,教他怎么琴弦里弹出风情。
他把他的腰,教他怎么一个颤抖里激荡万千意义。
他捏着他水蓝地牡丹绡外衫,在他耳边吹着热气,告诉他一脚迈出去,再不可能回头。
他在哪里,现在?
见仁突然睁开眼,月光依旧淡泊,而他竟记不起他的名字,甚至于,自己的名字。
树枝哗哗响,影子在月下摇曳,隐约风里含混着迷离的桂花香。
至少还没有忘记,他是最爱八月桂。
季柯揪着大夫衣领终于让他承认复大夫人脚伤已经康复,然后就带着弟弟游山玩水。
“安安,娘怎么告诉你的,不可以到处跑。”
季柯牵着女儿小手,拉到季良面前。
“让舅舅背你。”
“好耶。”
“又背——”季良泄气的蹲在地上,“让可怜的舅舅歇会儿好不好?”
复安安的活泼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她娘亲,除非睡着,手脚一刻不会停下运动。
季良暗忖,回去脱了衣服,身上不知道有多少青淤。
“八岁小孩子的力道能有多大?”
见仁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笑话他。
“那么。”季良指着他对复安安说,“让这个叔叔背你。”
“我是大哥哥。”见仁纠正他的称谓错误。
“我还你长辈了呢?咦,这样也不错。叫我一声伯伯来听。”
“连朋友的便宜都要占,臭商人脾气。”季柯踢他屁股。
复安安已经攀在见仁腿上,叫着要背。
季柯摸着她的头说:“不可以缠着大哥哥,能欺负的只有舅舅。”
“姐,你教育的什么道理?”
“为增加家族亲情而努力。”
季良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复安安时机把握得很好,跳扑到他怀里,把他撞个人仰马翻。
“你们还笑!快拉我一把。”
季柯非但不响应,拍掌给女儿鼓劲:“就是这样。”
见仁咬着嘴忍住笑,从背后把复安安抱起来。
“别被他身上骨头磕疼了。前面花开得很漂亮,我们去看好不好?”
复安安看了眼娘亲,见她点头,拉着见仁的手往前跑。
“慢点,小心脚底下。”
“大哥哥真罗嗦。”
“都没有人关心我吗。”季良揉着痛处站起来。
季柯给他拍拍衣服上灰尘:“你的这个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干吗?”
“我没听说过你在外面结识了这样的人。”
“姐,你是有夫婿的人,不要总把半份心放在我那边。”
“我娘家的事,凭什么不能关心?!”
“那也不要安插那么多眼线。”
季柯拍灰的手使个狠劲,在季良腰背上掐一把。
“什么眼线?都是你忠诚的属下,我也是勉为其难,有消息传来就听听咯。”
季良吃疼不敢叫,苦笑着:“可真是辛苦你了。”
“姐弟嘛,不用客气。现在说说这个人,我觉得有些熟悉。”
季良转头盯着她,眨眼。
“我是季半仙,你不知道么?——你调开头干什么。”
“仙气不可目睹。”
季柯柔柔揪着他耳朵,猛然拉近。
“没关系,家人嘛,伤不了你。”
她瞧着前面女儿和那个青年兴致勃勃蹲在地上,围着一丛花草嘀咕。
“我听说,两三年前,爹带回去一个模样秀气的年轻人,养在碧云居里,少有现在外人眼前的时候,难道——”
“姐,放手,很疼。”
季良挣开,用力揉。
“我不知道以前他是谁。”
“不会出问题吗?”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足以自己判断。”
“你自小在别人眼睛就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几乎从不感情用事,没有出过错。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个世界上,绝

对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我还没进韶华庄以前就知道了。”季良理理前襟皱摺,“姐姐,我能分得清。”
复安安回头向他们招手。
“娘亲,舅舅,快来看,大哥哥挖出好大一窝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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