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记忆 下——苇间风
苇间风  发于:2011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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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酒杯后的宫廷仆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将托盘放到了旁边的茶几上。托盘里有一个被银色的罩杯罩住的盘子,宫廷仆役揭开了它,让人意外的是里面并不是什么可以吃的东西,而是一个小金属盒子。宫廷仆役打开盒子,将里面数十个卷得紧紧的莎纸卷一一展开,并按一定的次序排好。

迪特里希看也不看宫廷仆役奇怪的举动,将手中的黑棋前进了两格。从某种角度来看,迪特里希在做着比宫廷仆役更加奇怪的事,他极其反常地坐在棋盘的中线一旁,同时操纵着黑白棋子。

白车吃掉了黑卒,黑卒吃掉了白象,就在迪特里希提起白后进行“王车易位”时,宫廷仆役垂下了手,“殿下,已经弄好了。”

迪特里希转过脸来。近旁的托盘里,每一张展看的纸卷上都写着字,格式一律是“某某时间,某某人在何地出现或离开”,从字体来看大多纤丽,写字用的墨色也可分辨出是女性常带的口红或眉笔。字条是按同一人名活动的时间先后纵向排序,而其他人如果同一时间也有动向则横向的排序中便可显现。

在迪特里希眼前的这些字条精确地描绘出了今晚宫廷里所有重要人物的活动图,迪特里希却跳过国王和太后单单只看了路西安和紧跟其后的萨兰。他看的时间之长让侍立一旁的宫廷仆役也有些诧异,这份诧异中也混杂着对先前迪特里希吩咐一定要把萨兰和路西安的排在一起的好奇,(这个才刚入宫不久的新教徒有那么重要?)

有关路西安和萨兰的字条并不多,在显示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先后离开宴会大厅后,路西安最后的行踪就是他在见了吉纳德后不久离开了自己的房间。而萨兰,从撞见迪特里希之后,也只有一张远远地看见他和米兰女公爵在花园里散步的字条。

“没了吗?”

听见迪特里希好像有点失望的低喃,宫廷仆役有些惊慌地站直了身体。

“萨兰·德·奈穆尔是几点值守宫廷?”

“已经打听了,是午夜十二点。”

迪特里希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还有五分钟才到。

“那就再等等吧,有他的消息立刻来见我。”

“是。”

宫廷仆役一低首迅速退出了房间。门一开一合的瞬间,外面悠扬的音乐与男女的欢笑声飘了进来,迪特里希冷淡地耸了耸肩,端起酒杯一饮而下。

时钟敲过之后不到十分钟,宫廷仆役再度出现,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新的字条展开放到了迪特里希的面前,上面用桃红色的口红写的字迹尚散发着一丝柔媚的花香。

“午夜十二点,萨兰·德·奈穆尔在值守室出现。从他的神情来看似刚与人幽会过。”

棋盘上响起啪嗒的声响,一只黑象滚落在了白王的身旁。宫廷仆役忍不住侧目一看,近在咫尺的迪特里希平时那雷也打不动的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爆射出让人战栗的死亡之光。宫廷仆役吓得差点晕倒,他勉强积聚起所有的勇气支撑住颤抖个不停的身体。

让人窒息的沉闷终于在一声淡淡的轻笑后得以疏解。

“雷尼,告诉我的塞壬(注:北欧神话中的女妖)们,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今晚德·法伦伯爵和德·奈穆尔先后离开,午夜时回到值守室的德·奈穆尔一脸欢愉后沉醉的表情。”

就在宫廷仆役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惊讶、躬身退出时,迪特里希又补充了一句,“记住,让她们一定要传遍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雅克·德·奈穆尔,我想要知道他听说后的表情。”

壁炉里熊熊的火焰将字条化为灰烬后不久,一个身着深蓝色裙装的贵妇推开了休息厅的门。

“我来晚了吗?我的君王?”

女子以无比恭敬的姿态向迪特里希行屈膝之礼,温婉的口气里充满诱惑的甜蜜。

一手支着下巴、专注于棋局的迪特里希淡淡地一笑,“如果D夫人带来了让我愉快的消息,再晚也是值得的。”

“刚从殿下那里得到的有关吉斯公爵的消息,不知这是否能让您满意?”

太后的心腹、负责在床第间收集情报的恶名昭著的“游击骑兵队”成员之一的D夫人扬起了美艳动人的脸蛋,灰色的眼睛里散发的是对自己魅力的绝对自信。

“愿闻其详。”

迪特里希把刚刚被吃掉的黑后放到了一边,这才把视线落在了D夫人身上,那种完全不为所动的冷淡让D夫人有了受伤的感觉。不过这点挫折并不能让她就此灰心,她期待着有更好的表现让面前这个她深深仰慕着的男子有动心的一天。

“殿下的信使刚刚传来消息,受殿下指使的人的蛊惑,吉斯公爵的长弟马延公爵正在家族中煽动要割裂与德·法伦伯爵的家族关系。”

“是因为听闻伯爵可能和德·美第奇小姐结婚的事的缘故吗?”

“是的。”

“哼,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还有吗?”

D夫人迟疑了一下,“德·法伦伯爵的信使在去巴黎的路上已遭暗算,殿下已下令,至少一周之内不得让伯爵和吉斯公爵取得联系。”

“也就是说,凯瑟琳殿下还是没有死心的样子。”迪特里希轻叹着推倒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在一周之内,即使没有缔结婚约,没有联系的两方也会因此有了裂痕……不过,这是殿下的一厢情愿呢,还是伯爵兄弟俩的联系就这样脆弱,我倒要拭目以待!”

“那么我的王,我可以得到您的恩赐吗?”D夫人满怀期待地问道。

迪特里希微微地笑了起来,“做我的塞壬的话,就要把全部的灵魂都奉献给我,你能做到吗?”

“能的!我万分期待着您的恩赐!”

D夫人激动地跪了下去,让她兴奋得快要晕倒的是,她仰慕的君王伸出了他高贵的手,让她得以行效忠之礼。

直到离开休息厅,D夫人仍沉醉在迷幻般的兴奋之中,长期做太后的密探的经历总算让她头脑中还保留着要慎言慎行的冷静一面,为了不让个个眼光雪亮的宫廷中人看出什么端倪,她特意先隐身到休息厅旁不远的廊柱后给自己一点时间平息内心的激动。就在她确定自己已和平日一样神色如常时,休息厅的门又一次被人推开,一个白色的身影闪身而入。

“米兰女公爵!”

脑中闪过的名字让D夫人心中燃起嫉妒的火焰。

“玛茜小姐,”迪特里希抬起了头,凝望着飘然而入的玛茜的眼睛微微闪动着难测的光芒,“刚刚听说您的丈夫病了,我还想过会儿去问候你呢。”

说着很客套的话,却半点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的迪特里希慢悠悠地布置着新的棋局。玛茜缓缓地向他走去,秀丽的面容上浮现着怅然的伤感。

“……您相信这件事吗?”

“那我应该相信什么呢?”迪特里希轻佻地笑了笑,指尖一推,白棋向前移动。

“……”

驻足于他的身旁的玛茜半响无语。

棋子交替地落下,悠然的迪特里希宛如君临于上界的神一样,操纵着无声的厮杀。玛茜看着一个个棋子被那双像是在施展魔法的手一一绞杀出棋盘,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我想求迪特里希一件事。”

“玛茜小姐,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敬请吩咐,只要我能做到……”

“您一定能!”

“话怎么能说得这样绝对?”迪特里希抬起了头,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吧,是什么事?”

原本一脸急切之情的玛茜反而踌躇了。迪特里希冷冷地笑了起来。

“让我猜猜看,是有关路西安的事,是吧?”

“是,……我想请迪特里希给我一个承诺。”

“什么样的承诺?”

即使对方的声音好似冰冻一样地冷硬,玛茜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的请求说出了口。

“我想请迪特里希答应绝不会做伤害路西安的事,绝不会伤害他所珍视的恋人。”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玛茜仿佛感到有看不见的洪流从对面汹涌而来,那裹挟着极度的愤怒与怨恨的洪流几乎要把玛茜吞噬掉。

“没有人可以这样要求我,你更没有这个资格!”

轰然站起身来的迪特里希扬手掀翻了棋盘,棋子四散弹落。

“……迪特里希,”被那如利剑一样犀利的目光给穿透了一样木然的玛茜勉强低喃了一句,“我没有要求您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您一下……”

“喔~什么事还需要您的提醒呢?难道我的记性有那么差?或许更久远的事我的确无法记清了,但五年前发生的一点一滴我可是记得相当清楚!”

宛如致命的毒液一样的话语让玛茜的整个身心遭受着噬骨之痛,她措不及防地抓住了衣襟,按压住狂跳的心脏。

“五年前……我的确伤害了您……”

“说什么伤害?如果说伤害的话也只是彼此伤害而已……”

回应玛茜的是像无特别意义一般的低低的浅笑,但那眼眸之中几乎要掩饰不住的深沉的悲哀连玛茜也大吃了一惊。

她愣愣地呆了一下,再想要抓住迪特里希眼中那份异样时,对方已恢复到了极度的冷酷。

玛茜不愿就这样让对方重新紧闭起心扉,因为她本能地意识到,如果要让迪特里希答应她的请求,就必须把那个已死去五年的迪特里希再找回来。为此,即使让自己再受一次痛彻心肺的折磨也在所不惜。

“既然谈到了过去,我……我很想借此机会请求您的原谅……”

“玛茜小姐怎么突然有勇气回忆过去了呢?是因为臂腕间的伤疤已经好到没有了痕迹的缘故了吗?”

这一次没有丝毫留情的讽刺再度扼住了玛茜的心神,让她又一度失语。半响她咬了咬牙艰难地开口道:“迪特里希一直在恨着我吧,因为嫉恨着被您爱上的弟弟,嫉恨着我永远得不到的您的真心,所以才做出愚蠢的事的我的确不可原谅。但是这样恨着我的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深爱着路西安是吧?”

“玛茜小姐想要说什么?”

“被嫉妒迷失心灵的我已无颜谈什么真爱了,可是一直以博大的爱关爱着路西安的您一定不会舍弃这份深情……”

“玛茜小姐还是干脆直说了吧,您想要我对路西安放手,对吧?”迪特里希的语气中满是尖刻的嘲弄,“既然玛茜小姐喜欢上回忆过去,那就让我们把过去再好好回忆一遍!”

一把抓住玛茜的手,粗暴地扯去长及肘部的丝织手套,迪特里希让那雪藕般的手臂上一道道丑陋的疤痕暴露在烛光下。

“瞧瞧呀,这里有多少道疤痕就有多少句谎言吧!这一道是不是在对路西安说我违背了对您爱的誓言时刻下的?这一道又说了什么?是说我诱惑了您然后又冷酷地弃您不顾?还有这一道……”

“不!不!迪特里希,请别再说了……”

玛茜的整个身体都因无法承受的痛苦而战栗着,当迪特里希冷冷地松开他的手时,她颓然倒在了地上。

“让路西安把我视为不可原谅的敌人您做得很成功啊!我还记得我拒绝您时,您对我说的一句话,‘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你!’您的确做到了,因为我今生除了路西安不会爱上任何人,而他……而他根本不在乎我……”

迪特里希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惨然的笑意布满了他苍白的脸庞。

“失去的痛苦我已经忍受了五年,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什么都算不上的家伙的出现就说放就放?我不会放弃的,即使毁灭一切我也不会放手!”

“可是……迪特里希,”匍匐在地上的玛茜抬起了泪水纵横的脸颊,“就像你绝不会爱上我一样,路西安他也没有把你视为他心中的恋人呀!”

迪特里希木然地呆住了,好像这句话把他的魂魄给击飞了似的恍惚。但这恍惚也只有一瞬间,旋即,他高昂起了头。

“玛茜小姐还是多多保重自己吧,我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抛下冷冷的一句,迪特里希大步朝门口走去。就在玛茜绝望地想要抓住他似的伸出手时,迪特里希在门口停了一下。

“最后再说一句,路西安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回视的眼中苍凉的火焰像是要喷射而出似的跃动着。

第二十五章 心伤

当午夜钟声的最后一响追赶着前面的轰鸣荡向苍茫的原野时,路西法将搭在钟楼窗台外的腿收了回来,抱膝蹲伏的姿势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停在树梢上的鸟一样。他仰着头,闭目聆听着渐渐远去的钟声和不时掠过耳际的风鸣,一股发自心底的静谧便如流水般浸润着他的全身。

午夜前的两个钟头,路西法悄悄离开了藏身的修道院,他并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只是觉得如果一直无望地等待着不会到来的迪特里希,自己一定会难过一整夜,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地享受一下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沿着林间的小径一直走了很久,在可以望见农舍灯火的田埂上聆听模糊的说话声,直到那一盏盏微弱的灯火熄灭,月色也变得昏暗,路西法才又慢慢地向更深的黑暗走去。如果不是看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教堂钟楼那尖尖的屋顶,他很可能就那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到天亮。

从有记忆开始,路西法就很喜欢钟楼,对钟声的轰鸣有着着魔一样的酷爱。这种嗜好究竟是从何而来他也弄不清楚,反正只要心情郁闷时就忍不住想要找一个钟楼,听一听比任何乐器都更能震撼心灵的钟声。

午夜钟声的余音已随风而逝了,路西法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抱膝坐在窗台上,继续眺望在昏暗的夜色中变得无趣的山丘、树林与城堡的塔楼。比起巍峨壮丽的宫殿城堡来他更喜欢先前看到的那些低矮的农舍,那些虽然粗俗或平淡的农家的对话在他听来却是充满着真切的关爱,在他内心深处隐秘的期盼中,他很想有那样一个温暖朴实的家。

可是,只要稍稍想象一下就会明白,迪特里希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那样的家里的,所以如果想要留在他的身边的话,就只能把那点期盼当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在无言的感伤慢慢升起时,雨点落了下来,风也比先前更为冷冽。正想着会不会下一场和昨天下午一样大的雨时,被风裹挟的雨点已扑到了脸上。路西法跳下了窗台,在钟架旁坐了下来。

外面的一切变得更加模糊了,虽然只是初春,雨却反常地像是夏季才有的猛烈。聆听着哗哗的雨声,路西法忍不住想,果然还是出来对了,在这样的雨夜,迪特里希是绝不会来看我的。而只能孤独地守望的我,比起呆在还残留着他气息的地下室来,还是这谁也不知道的钟楼更让我觉得解脱。

胀满着难言的惆怅的睡意一点点征服了路西法,他蜷曲起身体,让自己在单调的雨声中慢慢沉溺于未知的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最开始以为是在做梦,可是心却先于头脑作出了判断,是迪特里希!

路西法猛地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人影在转角的楼梯口出现了。高高的身影是路西法再熟悉不过的了,不过他走路的姿态却有些异常,这让路西法一阵狂喜的心旋即被莫名的担忧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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