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李越这个时候根本没料到,北风给他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如意觉得北风这人,只怕是有点失心疯。
不要以为疯子都是大喊大叫摔盆砸碗语无伦次的样子,他也见过文疯子。当年他刚进青楼,连清倌人都还没当上的时候,就是侍侯已经红起来的哥儿姐儿们,其中有一个,就是个文疯子。据说是爱上了一个书生,连数年的皮肉积蓄都给了他,结果人家一朝得中,就娶了房师之女过好日子去了。这哥儿被人丢在脑后,日思夜想的就想出疯症来了。其实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甚至接客都没问题,可是只要听人一说读书赶考什么的,那失心症立刻发作:先是言语离奇,接着眼光迷离,最后就又是唱又是舞的,不热闹一晚上不算完。其实就算是他又唱又舞,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那喉嗓那身段都可堪一看。问题是,他从来都是个绵软安静的性子,当年就是被老鸨打着学歌学舞,也没那么豪放过……
鉴于以上经验,如意对于北风此人的正常程度,持谨慎意见。首先,哪儿有姓北的啊?还叫什么北风!问恩人姓氏吧?他说没有。好吧,如意自己不也是没名没姓只有个花名的么?虽然北风横看竖看也不是做那事的人,不过也就罢了。可是这位爷,自己哭着喊着向他求救的时候,他稳稳坐着好像耳朵聋了眼睛瞎了;等到自己以为他根本不会援手的时候,他偏又热心无比地帮他们求医问药,还要带他们去中元京城。你说,这不是有病么?你说感激他吧,他明明的见死不救,可是不感激他吧,没他,至少卫清平当时就能流血流死。
最让如意大惑不解的是,北风怎么会认为他和卫清平是相爱之人,这位恩人的眼睛有毛病吧?他不扔下卫清平,只是因为卫清平说殿下没有死,要带他去找殿下。若是他自己知道殿下在哪里,他早扔下卫清平走了,谁会呆在一边看他挨刀子啊?可笑的是,这位北风大爷却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所谓不离不弃,患难见真情!还有,卫清平伤得不轻,总得有人照顾,而且总不能麻烦救命恩人去照顾他吧?可是那位爷看他们的眼神就好似要捉奸在床似的。如意开始还试图跟他解释,但此人油盐不进,最后如意不得不把他划归疯子一类,心想他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吧!反正只要卫清平养好伤,他们就拔腿走人,至于这个疯子恩人,最好这辈子都别再碰见。
卫清平的伤都是外伤,只是流血太多,身体虚弱了些,郎中看过,说是要好好卧床休息。不过他死也不肯耽搁时间,北风只好买了辆马车,载着两人往上霄城走。在北风看来,这一对儿当真是伉俪情深。如意端汤端水,喂饭喂药,虽然当着外人的面脸皮薄了些,没有嘘寒问暖地说几句肉麻话儿,但那小心劲儿,任谁看了都得会意一笑。只可惜这个李平伤得重了点,否则跟他上手打几场,再看看两人你侬我侬,这一路上该有多惬意!
北风救人的地方离上霄城已经不太远,虽然马车要走得慢些,七八天,也到了京城了。卫清平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照如意的意思,既然能走了,就离这个疯子恩人越远越好。不过卫清平却不做如是之想。这个北风除了一厢情愿地非把两人送做堆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疯颠症状,相反此人行事老练,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扎实的功底,绝非普通人物。既是他自告奋勇要带两人去上霄城,说不定在上霄城中还有些关系势力。卫清平只是猜想李越应该就是那力毙白虎的侍卫,但在栾州却没找到人。后来打听到谨王的小公子去京城读书了,说不定李越做为侍卫跟着进京了,因此才往上霄城而来。没想到走到半路,终于被人盯上了。
襄国侯在东平被刺的死讯,自然是卫清平放的烟幕弹。刺客是有的,不过不是东平的人,而是韩扬的人。这一手,卫清平倒是早防到了。城墙之上李越箭射韩扬,本来未必射得死,可是有他那一撞,把韩扬撞进了死地。这事当然没人怪他,因为他明摆着是在奋不顾身地去救主帅,至多也就是个弄巧成拙而已,因此韩凭虽然心中不忿,却拿不住他半点把柄。可是韩凭此人做事,还要什么凭证?他不是呆子,本来虽然怀疑却还不敢确定,可是后来回了京城,小皇帝为韩扬选子承嗣,却不承爵,嘴上说着追封什么的,韩氏族中却并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而且过了没几天,韩贵妃就因在中宫对皇后不敬,被下令闭门自省一月。本来韩氏兴盛,一是因着护国将军手握兵权,二就是因着有贵妃在后宫得宠有孕,现在两者都靠不住了。韩凭跟着韩扬官场沉浮十数年,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他愈发怀疑,韩扬之死根本就是卫清平与皇帝串通演的一场戏!就算那射箭之人不是皇帝的人,至少卫清平那一撞绝非好意!韩凭是想做就做的。他只是韩扬的侍卫,不在官中居职,自由自在,当下就纠合了十余名韩扬的亲卫,借着卫清平到东平送达国书的时候行刺他。一来是杀他为韩扬报仇,二来在东平国内下手,可以挑拨两国关系,给小皇帝找点乱子。因为卫清平早有防备,并且他本来已经打算好要死遁,因此将计就计,弄了个坠崖身亡,其实那尸骨是前来行刺的韩家侍卫的。于是南祁东平两国闹得天翻地覆,他却带着如意远走高飞了。只是他确实小看了韩家侍卫的本事。韩凭竟然靠着点蛛丝马迹硬是追了上来,以四对一,这次只能硬拼,卫清平杀了两个,自己也多处受伤,这才有了北风看见的一幕。卫清平也没想到半途会杀出北风这种人物来,若是他在上霄城有些关系,说不定找起人来还能得他助力呢。卫清平打的算盘其实很精刮,但他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北风竟然一直把他带到了他想找的人面前。
马车在黄昏时分驶进谨王府,文程等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呢。不是为等他们,而是明日又是假日,小武和李越要回来。北风从车辕上跳下来,一掀车帘:“下车吧。”院子里大家的目光一起射过来,都想看看北风究竟弄了两个什么人回来。
如意刚刚从车里探出头,一眼就看见了莫田,脚下一个踩空,一头栽了下来。北风动作快,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如意脚下还没站稳就叫出声来:“田侍卫!”
莫田也是吃惊不小:“如意公子?”
如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田侍卫,你,你怎么在这里?殿下——”难道运气真会好到这种程度?
莫田还没说话,大门外已经马蹄声急响,小武的声音兴奋地传来:“我快!”
李越那是让着他跑在前面,叫他高兴一下罢了。眼看着到了大门口,也就收收马缰把速度放慢下来:“小心,别摔到了——”一句话没说完,目光已经掠到院子里的人,“你们怎么——如意!”
如意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殿下,殿下——”虽然脸上多了道伤疤,轮廓也瘦削了些,可是千真万确,还是他的殿下!
李越一把接住了飞扑过来的人:“你怎么来了?”哦,敢情北风带回来的就是如意?那另一个是谁?如意有心上人了?
这一连串的胡思乱想在看到马车掀起的帘子时全部自动消失,一个人从马车上慢慢走下来,脸色苍白,但神情熟悉。李越还没来得及说话,杨一幸已经第一个冲上去,一拳打在那人小腹上:“卫清平,你也会落到老子手里!”
李越眼看着卫清平一个踉跄,虽然没发出半点声音,脸色却突然又白了一层,心里一颤,几乎就想出声阻拦,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杨一幸这一拳力道不小。他恨卫清平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因为李越还完好无损地活着,也就再没起报复之心。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被北风带来,一腔恨意立刻就迸发出来,借着卫清平弯腰的姿势一提膝,又撞在卫清平胸口:“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没想到今天还能看见殿下吧!”
卫清平被他这一撞,只觉身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勉强把涌上来的一口腥甜咽下去,他尽量平静地出声,却是意料之中的嘶哑:“我就是来找殿下的。”
杨一幸怔了怔,怒极反笑:“你,行啊,你还有胆子来见殿下!”
卫清平勉强直起身,抹了抹嘴角的一线红,缓缓道:“我来向殿下请罪。”对杨一幸说话,眼睛却是看着李越的。
不过他这话宛如火上浇油,杨一幸眼睛都红了,毫不客气又是一拳上去:“请罪?你死十次也不够!”顺手揪住卫清平胸前衣襟,把他往后仰的身体硬是扯了回来,一把掼到李越面前,提脚踹在他膝弯里:“跪下!”
扑通一声,卫清平双膝结结实实落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眉间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表情却仍是平静的,一双眼睛仍然看着李越。杨一幸气哼哼地道:“老大,怎么处置这混蛋?”
李越搂着如意直直地站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清平的脸。他最不想看见的一张脸,可是一旦出现在眼前又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看。卫清平冷静的表情在他的盯视下渐渐崩溃,头终于垂了下去:“殿下,清平前来领罪。”
“领罪?”李越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竭尽全力压下去的东西翻滚着涌上来,淹没了他。北山的血腥拼杀,触目所及,全是殷红之色,像无边无际的雾,在他的梦里挥之不去。每一次这血雾都会化为一滩鲜红,在鲜红里躺着的,是柳子丹双目紧闭,再无半点生气的脸。
李越突然飞起一脚。如意惊骇地看着他一脚踢在清平肩上,踢得人摔出去三四步,然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扔出去!”
杨一幸怔了一下,随即过来就把人往外拖。卫清平咳呛着,双手死死扒着地面,十指在卵石上滑过,很快就带出了一条条血痕。拖到一半,他抓住了路边的树根,再不撒手。杨一幸用力拖了他两下,居然没拖动。莫田阴着脸走上来,一脚就对着他的手踩下去。一声闷哼,盖过了轻微的断裂之声,却没逃过李越的耳朵。如意只觉搂着他的手臂陡然一紧,几乎要把他的肩头都勒断,李越已经爆发地大吼:“叫你们拖出去,磨蹭什么!”
杨一幸反应快,一记手刀劈在卫清平颈后,终于可以把人拖起来了:“老大,扔到哪去?”
李越怒目而视:“我怎么知道,越远越好!”
杨一幸应了一声,拖着人就出去了。当然他也不会真拖着人跑过半个城去扔掉,只是拖出后门,过了一条街,把人跟条死狗似的往路中间一甩就走了。明天早晨人来车往,踩死了拉倒。
李越听着杨一幸出去,空着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莫愁,给如意收拾个地方吧。”
院子里的人四面散去,只剩下北风恍然大悟地来了一句:“原来你们不是——”换来了如意一对大大的白眼……
125.纠缠不休
半夜,北风被雨声惊醒了。窗户开着,风颇有几丝凉意。虽然是春天了,但乍一下起雨来,倒春寒还是有几分威风的。北风翻了个身,突然听到窗棂上轻轻敲了敲,跳起身来,李越站在窗外:“帮我个忙。”
雨下得急,街心已经积起了水洼,卫清平就在积水中躺着。李越伸手摸摸,手脚冰冷,额头却是火烫。身上连摸都不用摸,因为衣裳已经泡透了,跟雨水一个温度。李越把他抱起来,觉得手上出乎意外地轻。北风披着油衣坐在车辕上看着,李越很怕他这时候又突然爆发出好奇心来,好在北风只看了看,竟然没有多问就举起鞭子:“回王府?”
李越摇头:“不。去我那宅子。”
元丰赐李越的宅子离得不远,听说原来是建给一个什么将军住的,后来阵亡了,也没后人,宅子就又被朝廷收回了。元丰下令赏了之后,李越一直没搬过去住,宅子也就没怎么修缮。留守的只有两三个仆役,大半夜里突然见到新主子,大为惊讶。李越叫他们一个去烧姜汤,一个去请个跌打郎中来,就让北风先回去。
北风站在床边上低头看了看。蜡烛火苗微弱,照着卫清平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要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跟个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肋骨断了吧?”白天他看杨一幸那一拳可没留半点力气。
“指骨也断了。”李越看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手指已经肿涨起来,撑得皮肉发亮,更别提十个指甲有一大半掀翻了,不过在雨水里泡过,血渍已经没有,看起来倒没那么吓人。
北风咂了咂嘴:“可惜。身手不错,我本来还想跟他过过招的。”
李越没说话。北风扭头看看他:“我看他的招数跟你有几分相似,是你教的吧?”
李越仍然沉默。北风继续说:“他把人扭倒在地上那一手不错,你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李越横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话痨了?”
北风扬扬眉:“话——什么?”
李越头疼:“没什么,你回去吧。什么都别说,我欠你个人情。”
北风嘿嘿笑了两声:“那好。不过——如果公子问起来,我不能不说。”
李越斜瞥他:“那就别让文程知道你出来过,自然不会问。”
北风笑笑,走了。李越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稍微暖和了一点,卫清平的脸就开始发红,不正常的红色,表示他的温度又升高了。眉头紧紧地皱着,眉心有清晰的纹路。这人比在边境上见的时候又瘦了些。记得在韩扬的大营里,两人扭倒在地上时就觉得有些皮包骨头的感觉,现在想必更是如此了。肋下的伤口已经迸裂,又被泥水泡过,伤口处皮肉微微外翻,颜色发白,很熟悉的感觉,就像在东平那座坟墓里见过的一样,只是彼时此时,心境大不相同。
门外有些乱,仆役气喘吁吁回来:“爷,郎中来了。”李越抬眼扫一下拎着药箱匆匆进来的郎中和脸上带着好奇的仆役,悠然踱了几步,淡淡道:“这个人,好好伺候,别乱说话,否则——”突然一拳砸下去,旁边的桃木桌子一声巨响碎成一地。几个仆役齐齐倒退一步,连郎中也吓得一哆嗦,没口子的应承。李越拍拍手上的木屑,淡淡然一点头:“好,诊脉吧。”
卫清平觉得自己是在万年冰海里被浸着,身周有无数的冰块,被海浪拍打着不停地撞击着他,寒入骨髓。他努力地扑腾着,不知多久,被两只大手拖了出来,肋下一阵剧痛,似乎被什么插了进去,然后难以忍受的灼热扑面而来,几乎要烧焦皮肤。他张口想喊,吸进一口热气,喉头顿时焦枯欲裂。难道这里是地狱么?自己莫不是被铜叉叉着下了油锅?那还真是报应呢。四周是深沉的黑暗,远远近近的,似乎有无数杀伐之声,混合着鲜血的腥气,扑面而来。十八层地狱?卫清平几乎想笑出来。是啊,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吧?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在被投进天牢的时候,十八层地狱是什么样子,他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听说死后还要到阎王殿前去过堂,他怎么没看见阎王呢?若是见了阎王,他倒很想问问,究竟是谁把他的命簿写成这个样子。如果命运真是天定,那么又有谁配来审判他呢?不过现在,他只想看看把自己叉起来的恶鬼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在他的努力之下,凝固般的黑暗终于还是慢慢退去,一团温暖的黄色在眼前渐渐呈现出来。
这是一间屋子,他猜测会是地牢之类,但呼吸间却又没有地牢的阴湿之气。然后他看见床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已经坐了许久,又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坐下去。
“……殿下……”
“不必叫我殿下。我本来也不是风定尘,现在更不是摄政王了。”